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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庞大的狗群

在我少年时,拉萨西郊有一个养狗的少年——小民,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汉族名字。他当时只有十二岁或者十三岁,他真实的年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小民特别聪明,但对有些事情又比较糊涂。他父亲是农场里的老农工。那时我把老农工看得很神圣。他白发白须,脸上沟壑纵横,看见我总是善眉善眼,两只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但你可不能把他看成一个善主,在战场上他杀过不少人,关键是他还误伤过自己的战友,属于擦枪走火,一个小战士正在一边洗脚,当场毙命,老农工就傻了。那支枪他用了许多年,玩得比烧火棍还熟练,一有空就要擦拭,里面还剩了一颗子弹他一点也记不得了,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射向了小战士。当时那小子正在朝着他笑,笑着笑着就吃了一颗子弹。这就是世事难料,人生真是无常。老农工恰恰是小战士最亲近的人,两人形同父子,但瞬间灾难降临,小战士那么笑着倒了下去。老农工把他的脸搬过来时,那张脸已经失去了血色,老农工悲痛地号叫了一声自己也倒了下去。这是发生在解放军刚进藏不久的那年,年代很久远,但当时的情形早已深深地烙进了老农工的脑海。

其实老农工走火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只是每次都没有伤人,他也就没有当回事。那都是在战争年代,子弹在天空中飞来飞去,偶尔有几颗走火的子弹飞出来也就不太引人注目。但在和平年代走火就是一件大事,特别又伤了人,出了人命。老农工前途算是彻底灰了。

老农工资格很老,是进藏的老十八军战士,也是我父亲的老上级。我父亲当连长时他是老连长,我父亲后来一路往上,成了团长、军分区参谋长……他索性转业当了一个农场工人。他没有文化,连说话也囫囵不清,关键是他老犯糊涂,人老得很快,看上去像个百岁老人,让人心生同情,所以资格那么老,仍然只能混迹于基层。转业时,上级问他回老家吗,他摇头。老家在哪里?他仍然只是摇头。上级感到十分棘手,这人不会没有老家吧?他有,但他无所谓,他早已以四海为家了,何况他出来这么多年,老家只是一个模糊记忆,有一棵苍老的枣树和枣树下一间土坯房,恐怕也早已倒塌。所以提到老家他只能摇头。

他自进藏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内地,因为他再也离不开高地上的阳光,他把一生都留在了西藏,留在了拉萨西郊那一片被阳光普照的土地上。更重要的是,他每年都要去小战士的坟头祭奠,摆上一些糖果,洒一瓶酒在墓地周围,当酒香弥漫在空气中他的眼泪也就干了,然后把中华牌香烟点上。小战士并不吸烟,但他说过,等以后有了钱要买最好的烟孝敬老农工,老农工吸这么好的烟等于是吸小战士孝敬给他的烟,心里有一种快慰的滋味。这成了最庄严的仪式。他要为自己的过错负责,一次次的仪式过后他的心变得越来越软,越来越善,走路怕踩死一只蚂蚁,连蚊子叮咬他也不打,只是把蚊子请开,声称自己的血味道不好,他的命苦,血也苦。他再也不肯摸枪,连木棍也不摸,连别人用手指指着人他也会犯神经,扑上去制止。他有心病。

小民是老农工捡来的儿子。

小民的父亲是汽车团的一名司机,开车载着他的母亲、一个叫拉姆的藏族妇女去逛拉萨新城。不料汽车翻进了拉萨河,拉姆将小民举出车窗,被牧羊的老农工救起,她自己和丈夫却没有爬出驾驶室。拉姆把头伸出水面时大叫了一声“小民”,便沉入了水底。老农工把小民抱在怀里,重复着这个名字。其实小民只是一个发音,是小明、小名还是小铭,谁也说不清。

一说起小民老农工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他觉得这是那个小战士的托生,生命经过了一个轮回,小战士再次投身并回到了他的身边。让人感觉糊涂的老农工却有人无法理解的另类思维方式,小战士变身小民走进了老农工的生活,开始了生命的又一个轮回。

那一年小民大约两岁,不会哭只会笑,呛了水也没有哭一声,而是咯咯地笑着吐了一口水。就是这个笑触动了老农工的心灵,他觉得这是上苍在冥冥之中给他的启示,将这个小生命推到他面前。小民的到来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小战士的替身,老农工将所有的爱都加倍地投入到小民身上。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同构,两件不相干的事情却有这么多的相似性。譬如小战士和小民的笑都那么触动老农工的心灵,为了这个笑老农工付出了一生的爱。他整天将小民背在背上,直到有一天小民长成了一个少年,老农工仍对他怀揣溺爱。

我曾嘲笑过小民怎么糊涂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直到知道小民的身世后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老农工收养了小民,小民则收养着一个庞大的狗群。

小民养了三十多只狗,有藏狮子,有草地牧羊犬,还有名贵的藏獒。他总是绘声绘色地向我讲述他养的藏獒,这是高地上特有的品种。藏獒虽然是狗,但不叫“狗”,而叫作“獒”,是一种名贵的牧羊犬。世界上有许多牧羊犬品种,澳洲有,新西兰有,最出名的是苏格兰牧羊犬,但都无法与藏獒相比。

一到秋天藏獒就进入了发情期,它们一对对走进草原深处去进行激烈的交配。那是充满激情的交往,它们都有自己隐秘的交配地点,根本不会让人知晓。在一个骄阳似火的早晨,公獒和母獒就从各自的主人家里出走,走进雪山之中的某一处山谷或岩洞,夜以继日地缠绵交媾,等它们走回来时,母獒已经受孕,公獒也大多不再寻觅另外的伴侣,直到母獒生出小獒。

藏獒是孤傲的,它们大多不与别的种类的狗交配,并且大多都是终身一犬一妻。也偶有性欲旺盛的公獒在找不到与之交配的母獒时会找一个狮子狗之类的母狗,但那些可怜的异类根本承受不了虎背熊腰的藏獒的猛烈攻击,母狗们在遭受了公獒的侵略之后能够活下来都算幸运,从此以后见了公獒就要夹着尾巴逃窜。藏獒交配成功的比例很低,与杂种狗交配成功的概率就更低,即便成功了杂种狗也很难顺利生下小狗,这就保证了藏獒在高原地带血统的纯正。

藏獒是古老的喜马拉雅犬类,由一万年前的古鬣犬演变而来,它们适应了青藏高原的冰天雪地,在保持了高昂的性能力的同时繁殖率并不高,它们以优良的选种来保持种族的优良。在高原上你很难见到一大群的藏獒,它们不以数量取胜,它们更善于单打独斗,锋利的獒牙像匕首,爪子如同快刀,还有它的冲撞力,速度极快,加上身强体壮,扑上来像重型的坦克。

更可怕的是它的号叫,又低又沉,是重金属的碰撞之声,炸雷一般穿透而来,让野兽们闻风丧胆,胆小的人都会吓得失魂落魄,失去防御力。

高原上一来一大群的是杂种狗,它们靠打群架战胜对手,但狗群不与藏獒争斗,双方都知道自己的层次不同,所以彼此见了都会避开。藏獒避开狗群是出于孤傲,它们不屑于同一些夹着尾巴的杂狗对垒。大多数犬类有自知之明,它们的犬牙同獒牙不是一个级别的武器。战斗还没有开始,胜负已经分明,所以识趣的狗类闻到藏獒的气味就躲得无影无踪。只有草原上的孤狼不承认藏獒的统治力,但也不敢主动挑衅,而是采用偷袭,狼是犬类中的阴谋家,喜欢玩弄谋略。

藏獒生活在海拔三千到四千米的高原地带,性情凶猛异常,比狼有过之而无不及,它可以令狼胆寒。单是它的模样就同一般的家犬不一样,它高大壮硕,目光带着杀伤力,且对主人非常忠心。成年藏獒换了主人是无论如何也养不家的,它一生只认一个主人。更可贵的是,一只藏獒只要你在它幼小的时候给它喂过一次两次食,十年二十年之后它还能认识你,记得你的味道。

小民说有一年他率领一只藏獒为了保护羊群同群狼搏杀,当时,藏獒一发出怒吼,百米以外的母狼都会小便失禁,藏獒咬住一只狼不咬得它断气是不会松口的。

狼群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非常饥饿,饥饿的狼群最为凶恶,它们围住了一顶帐篷就不会轻易离去,一边嗥叫,一边转来转去。帐篷孤零零的,帐篷后是三株幼小的白杨树,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这是老农工和小民特意栽下的,为的就是做一个记号,等来年放牧时可以又在这里搭帐篷。

高地上树木的成活率非常低,要种活一棵树谈何容易,但那三棵白杨树奇迹般成活,越长越高,成为一个地标,那地方就被人叫作“三棵树”。后来人们也在附近种过树,却都没有成活,孤零零的三棵树就特别显眼,成为鹰鸟最好的栖枝。无数的动物都在树下撒尿,标志领地。这里亦是小民和老农工搭建帐篷的固定场所。

一只饿狼用身子碰撞帐篷的窗户,突然帐篷的门打开了,狼还没有反应过来已被藏獒咬断了喉咙,鲜血喷洒在牛皮帐篷上,很快就结成了冰。狼来不及惨叫就倒在了雪地上。藏獒将狼血舔食干净又回到帐篷里。据说吞食过狼血的藏獒更加凶猛,连狼王也畏惧三分。藏獒在一生中会吞食各种野兽的血,每吞食一种就会牢牢记住它的味道和气味,藏獒的记忆力极强,它就是靠这种记忆力来分辨各种事物。

狼惧怕藏獒主要是怕它的叫声,这与狼的嗥叫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在空旷的原野里几只藏獒一叫起来,声音交叉震响,犹如进入了空战区,或者到了繁忙的航空港,狼不昏头才怪。藏獒的叫声可以扰乱狼的视听,它们叫声的频率完全不一样,藏獒足以用自己的叫声将狼震慑住。

狼的尸体很快被其他的饿狼拖走瓜分了。

老农工和小民打开窗户让藏獒向狼群发出威胁的声音,小民的弹弓打得精准,不时有飞弹落入狼群。老农工舞动的是甩带,牦牛绳子中间是一块牛皮,裹着鹅卵石,抡圆了瞄准了目标将石头甩出去,石头沿弧线飞出,对目标有巨大的杀伤力。如果击中狼的头,头盖骨也会被打碎。不摸枪的老农工发现石头同子弹一样管用,但石头比子弹安全,不会走火。

人们常常在原野上看见老农工抡舞着甩带击中目标,手法精准,老农工已经练成了神枪手。过去他喜欢枪,现在他喜欢上了甩带。草原上的狼都知道这个百发百中的神老头,所以视之如洪水猛兽,老农工的身影一出现便没有了野兽的踪迹。

狼群被逼出一段距离,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帐篷里面的人。狼发出阵阵嗥叫,这是进攻前的号角。只听一声脆响,一簇石沙弹在狼群中开了花,狼群骚动着逃走,又留下一具尸体。

黑夜降临,逃走的狼群又回来了,有了黑夜的掩护狼会更加凶残活跃。它们扑向帐篷,要袭击那些羊需要先咬死帐篷里的人。窗户再次打开,把狼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石沙弹在狼群中炸响,藏獒冲出来又咬断了一只狼的喉咙,老农工举着一把利斧击中了一头老狼的头部,接着第二下、第三下,鲜血喷得老农工一脸一胸。

狼群惊恐地四散而逃。

有人说这世界上是人怕狼,其实是狼怕人。

有一只狼窜进了羊圈咬断了一只母羊的腿。老农工逮住了那只狼,跳在它背上卡住它的脖子。它挣,它咬,它翻滚,老农工骑着它就是不松手,用嘴咬住那狼的喉咙,咬得一嘴尽是毛。最厉害的是人,不是狼。藏獒威风凛凛地守在老农工身旁,别的狼不敢越过雷池半步。老农工就是这么一个人,怕踩死一只蚂蚁,却不怕砍死那些狼。他总是天一下地一下,在这雪域里被看成一个怪人。怪人白发白须,皮肤却黑如煤炭。那片地带的狼大多认识他,见了这个白发白须的黑老头就很畏惧,还有他儿子小民和率领的藏獒以及一大群羊。他们前呼后拥地从牧场上走过,狼群只能望其项背,哪怕饿得吐清口水也不敢对羊群张口。

别的牧场上的牧羊人装备了摩托车,提着自动步枪,牧场用铁丝网拦着,还装了报警器,但并不能阻止狼对羊的袭击。狼能看出躲在铁丝网里面的人的虚弱,在夜色的掩护下狼才是这自然中的精灵,它们将咬死的羊挂在铁丝网上,然后舒舒服服地在羊身上爬来爬去。农场的场长又找来了红外线夜视镜,并用卫星电话联络,仍然无济于事,场长只能在夜视镜里看见狼在笑,它们打了地洞,像游击队一样用地道战来对付人们。它们怕的是老农工和小民,战法不同,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装备,连猎枪也不用,只同藏獒组合在一起就可以在草原上威风八面。

那场雪地战役的结果是小民和藏獒大获全胜。

小民总是讲他的藏獒,一有空就同它们谈心,一讲就是几个小时。藏獒趴在地上作聆听状,神情专注。我曾怀疑它们是否能够听懂,但小民确信无疑,说狗最通人性,特别是藏獒,完全能够听懂人话。但它只懂主人说的母语,对外语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就试着讲了几句英语,它果然不予理睬,但小民一说话它则支棱着耳朵,还点头答应呢。这就是长得跟小牛一般的藏獒,一顿饭可以吃下一条牛腿,也可以一星期不吃不喝,却仍然具有很强的战斗力,甚至可以拉着马车健步如飞。

小民的藏獒原先叫大狼,是一个牧羊人送给他的。牧羊人都很看重自己的牧羊犬,一般情况下绝不会轻易送人。但也有例外,对于那种“开了口”的废狗就会送人,或放进草原去等它自生自灭。藏獒一旦“开了口”就会见谁咬谁,发起狂来不仅会咬死羊,连牦牛也会被它扑倒。牧民对藏獒的要求极高,要它在战斗之时英勇无畏,但在平时又温柔无比,特别是在对待自家的羊群时要有爱心,否则,整天杀气腾腾,见了谁都张开血盆大口,会给主人带来灭顶之灾。

我曾亲眼见过一只高大威猛、足有小牛犊般大的藏獒给一只小羊羔舔伤口,藏獒显得十分温良,小羊羔则十分受用。将刚生下来的藏獒同小羊羔一起饲养,甚至让它睡在婴儿的襁褓边,让它含着母羊的奶头吃奶,有爱心的主人甚至还会亲自给小藏獒哺乳,让它同小主人享受一样的待遇,这样有助于它温良品格的养成。在这样的环境里藏獒血腥的兽性会不断减弱,变成一只有爱心、主持正义的良狗。对狗的教育同对人的教育一样是从小就开始的。

良狗都有品格高尚的主人,狗如其人,一只凶恶的狗,不懂礼貌,杀性太重,偷盗成风,见了弱小者就偷袭,下恶口,追溯起来,这种狗必有一个品行不端的不良主人。所以,一个正直的主人都是从小就对藏獒进行培养,不让它们染上恶习。

长到一岁时藏獒会去参加比武大会,主人们将各自的狗牵出来,这些狗已饿了一星期,在这种情况下让它们选择攻击的目标。饿得发狂的藏獒若选择披着狼皮的木偶进攻,算是过关的良狗,身价顿时飙升。有些饿昏的藏獒会兽性大发将羊扑倒咬死,吞其血食其肉,这种狗就废了,人们最不能接受这种恶狗。小民的藏獒大狼就是这种狗,它咬死了一只母羊。那只母羊被牵到比武大会上来,母羊很正常,没有生病,也不怕生,那么多的人围观它也没有受到惊吓,甚至还卷了几口药草来吃。参加比武的藏獒们从它身边走过也都没有攻击的迹象,它们都很饿,但没有一只试图袭击这只母羊充饥。唯独大狼走近母羊,围着它转了几圈,嗅了又嗅,惨案就发生了。

母羊被扑倒在地。

扎罗大声地警告大狼,大狼看了看自己的主人,似乎有些犹豫,但仅仅过了几秒钟,它就坚定了决心,义无反顾地咬断了母羊的喉咙,却并没有吞食母羊的血,像是完成了什么大事一样看向自己的主人。

当着这么多人扎罗的脸真是丢大了,他曾夸口大狼是一只难得的好狗,在比武大会上必会夺得锦标,不想却干了这么一件丢人的事情。更为恶劣的是,大狼咬死母羊并不是为了充饥,它独自走到一边去闭目养神,在主人扎罗训斥它时还对主人下口。主人扎罗愤怒之余用牦牛绳将它五花大绑,还给它戴了口套,拖到河边的乱石堆上暴晒。主人说等它晒蔫了没有了力气就要将其沉河,这种又咬羊又咬主人的狗绝不能将它放在家里,家里有小孩子,还有羊羔和牛犊,有这种狗在家里太不安全。

大狼并没有一点惧意,仿佛受到了冤屈,死死地盯着主人扎罗。扎罗很爱大狼,大狼哪怕有一点悔意低下狗头,扎罗也许心就软了放弃对大狼的惩罚。但大狼脾气很倔,宁死不屈,让扎罗恨得牙痒。阳光很辣,是高原上火辣辣的太阳,可以在人的脸上晒出两团高原红,也可以将河滩上的石头晒得滚滚发烫,用水浇上去可以发出滋滋的响声,并冒起一股白烟。

大狼在太阳底下奄奄一息。

这时的大狼还不到一岁,它只有八个月大,但已长得跟牛犊似的。它并没有表现出屈服,甚至还在倔强地啃着绳子。它的主人扎罗在一边喝着酒,一边数落着大狼的不是。原来大狼是生在野地里的野藏獒,它母亲生下它后就大出血而死,是扎罗把它捡回来喂养大的。扎罗家没有羊奶,扎罗的妻子就挤出人奶喂它。大狼很能吃,甚至比小主人小扎罗还吃得多,见它一天天越长越威猛扎罗十分兴奋,指望它能在比武大会上为自己长脸,不料一向对羊群护卫有加的大狼竟然咬死了一只母羊,这太让扎罗丢脸。

小民出现在扎罗面前,他劝扎罗别杀大狼,将大狼送给自己,伤心的扎罗醉眼迷蒙地灌着酒,大声哭泣着答应了小民的请求。大狼像是听懂了小民的话,竟乖乖地跟他走了。在小民喂过大狼两次牛肉后它就认了这个主人,并在小民庞大的狗群里嗅了个遍,以认识和接纳每一个同伴。

小民将大狼搂在怀里说,从此后我叫你太阳吧,你不再叫大狼,同那个咬死母羊的大狼彻底决裂。这时天上的太阳正将它的金辉洒满草地,地上的藏獒太阳欢快地在草地上撒欢,庆祝着它的新生。

太阳其实是一只有情有义的狗,它溜回扎罗的家去看望扎罗的妻子,它吃过女主人的奶,女主人对它有很深的恩情。它走上去舔了舔小主人的脸,扎罗妻子已泪流满面,她拿来一只羊腿给太阳喂食,太阳还来不及张嘴就吓跑了。它听见了扎罗的马蹄声,这时扎罗还在几里之外,但马蹄声已传进了太阳的耳里。它知道扎罗不会原谅自己,他信奉草原上的规矩,在比武大会上咬死过羊的狗绝不能让它回家。藏獒太阳就这样离开了扎罗的毡房,它跑出去好远还在回头观望,恋恋不舍,风送来扎罗妻子的呼唤,她叫着它过去的名字大狼,但大狼已经不存在了,草原上只有一只叫太阳的藏獒在行走。

不久后太阳就被正名,原来它在比武场上咬死的是一只病羊,藏獒能从气味上闻出这种病而将它咬死,否则,等羊群感染这种疾病就会全部遭殃。草原上曾流行过多次疫病,牛羊尸横遍野,藏獒中只有少数天生就会嗅出带病的羊身上的某种气味,在疫病发生前就将病羊除掉,从而预防这种疫病蔓延。如此看来,藏獒太阳为草原立了大功,但却被错怪了。扎罗也是在自己的羊群发病后从兽医那里得知这一信息的,所以特意来到小民的狗群,向太阳道歉。他见太阳和小民相处如此亲密,也就放心地离开了。

扎罗将一大坨酥油交给小民说,将它拌在牛羊的心肺里喂给大狼吧,这样它会长得更强壮。大狼和我儿子都吃过我妻子的奶,它就像我的女儿一样,我希望它能在过年过节时回家来看一看。扎罗说着已哽咽起来,他摸了摸太阳的头就飞身上马,太阳一直追在马的身后,已经可以看见扎罗家的毡房时才使劲摇了摇尾巴离去。小民说要不是出了咬死病羊这件事,藏獒太阳还不会来到他的身边,而是成为扎罗的爱犬,所以小民和太阳的缘分正是天意。

这之后太阳果然经常都要回家,它已经长成了一只大藏獒,学会了许多本领,逮一只兔子或雪猪真是手到擒来,所以扎罗的毡房外不时放着一只咬死的山兔或雪猪,雪猪油是治冻伤的灵药,太阳就是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扎罗一家的爱意。早晨,扎罗的妻子从毡房出来就会看见摆在门口的一头黄羊或一只野兔,她就大声呼唤太阳的原名大狼,大狼早已远去,地上还有它的脚印。它甚至同扎罗家的牧羊犬交了朋友,互相见了也不攻击,也不吠叫,而是互相嗅一嗅气味,碰一下鼻子,摇着尾巴。它们大多受过太阳的惠顾,分食过太阳送来的雪猪。太阳站在山冈上,用它低沉的叫声呼叫,牧羊犬们便得到了讯息,到山冈上去享受一顿太阳带给它们的美食。草原上的动物们有自己独有的交往方式,主人家里的犬类就是这个家庭的成员。

小民时常带着太阳去悬崖上寻找野鸽子的老巢,野鸽子蛋很补人,小民要捡鸽蛋给老农工补身子。小民经常在悬崖峭壁间累得半死也捡不到几枚鸽蛋,自从有了藏獒太阳后,每次收获颇丰。这次他们又找到一个鸽巢,小民捡了一麻袋的鸽蛋,躲在岩石上休息,躲在一边的太阳用鼻子嗅了嗅就嗅出了敌情,它飞一般扑出去,不见了踪影。小民四处打望,什么也没有发现,但空气紧张,他感到了莫大的危险。但危险来自何方?原来是一头母牛,它正在分娩,它选择在巉岩上生孩子,一块比一间房间还大的巨石,它以为在上面分娩很安全。这是一头野牦牛,在平常是没有别的动物敢对它下手的,但这时它正处于虚弱期,它的宝宝刚从它的肚子里露出一只蹄来。

在牧场上长大的小民经常看见牛马分娩,所以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但在野外遇上这种事情还是头一遭。这期间有一大群野驴跑过,它们受了惊吓,一路狂奔,扬起阵阵尘土。野牦牛警觉起来,显然它难产,小牛生不下来,危险却接踵而至。这野外充满了各种险恶,尤其是分娩时,食肉动物总是在这种时候下手,不断验证着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律。

野牦牛一边分娩,一边还得摆出一副战斗的姿态,神情凝重。一头孤狼已做好猛扑的架势,在平常它根本不敢奢望这头牛,但现在牛马上就会变成一顿大餐,连身边跑过去两只兔子也提不起孤狼的兴趣,兔肉虽好却连牙缝也填不满,哪里比得上一头母牛解馋。何况在这顿大餐前还有一道小吃,就是那只正在分娩中的小牛,这刚刚见天的小牛肉又嫩又滑,孤狼早已垂涎三尺。

野牦牛遭遇了空前的危险,它正经历着难产的痛苦,小牛是横生。狼把这一切都看得很清楚,喜不自胜,一步步逼近母牛,只要避开牛角,咬住牛的喉咙,一切便大功告成。它甚至闻到了牛血的甜味,它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这美味了。狼的肚子里也在孕育宝宝,狼崽们在肚子里疯狂地生长,需要大量的营养。领地上的食物却越来越少,连这头分娩的母牛也是别的领地上窜来的意外之物,狼要给自己和肚子里的小狼们一顿美餐,这头母牛足够它分食很长一段时间。

母牛眼睛已经沁血。幸亏那块巉岩很光滑,令孤狼站立不稳。

这时小牛的身子已从肚子里生出来,只差最后一步母牛就要结束生产。孤狼深知这一点,它需要利用这最后的时刻。可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孤狼在猛扑向母牛的一瞬间,藏獒太阳发出了闷雷般的叫声干扰了狐狼,它脚下踩滑从巉岩上摔下去,幸亏它在半空中咬住了一根藤蔓才没有滚下百丈深渊。

孤狼咬着藤蔓在空中晃来晃去,这回轮到它万分惊恐了。藏獒的叫声还在传响。母牛趁这惊魂时刻完成了生产,一个毛茸茸的小生命诞生了,小牦牛浑身上下湿漉漉的,连眼睛都还没有睁开,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又扑倒在地,如此往复,试了几次才立稳。母牛已全身大汗,却没有了刚才的恐惧,威风凛凛地看着那只挂在半空中的孤狼。眼前的这一幕令小民目瞪口呆,这是藏獒太阳第一次在小民面前表现,这充分证明太阳并不是一只废狗。

小民正要为自己的爱犬欢呼,意想不到的事情又发生了。

孤狼在晃动中将藤蔓扯断,自己滚落倒地。它打了一圈滚便不动了,这一摔肯定不轻,它遭受了重创,小民以为孤狼从此再也爬不起来,从巉岩到地面毕竟有那么高,母狼还有身孕,肯定吃不消。但母狼的生存力确实了得,大口大口地吞吃着空气,嘴巴张得很大,眼珠几乎要鼓出眼眶,它居然流产了。

一团血糊糊的肉球从母狼的肚子里滚出,母狼发出悲痛欲绝的惨叫。母牛为了分娩挣扎着,母狼同样是为了繁衍后代在苦苦挣扎,生命诞生的代价如此悲壮。这场景蔚为壮观。

母狼伸出因失血而惨白的舌头舔了舔那个血球,这是它没有出生就夭折的狼崽,它悲鸣着,那是狼泣,与狼嚎狼嘶不同。狼嚎悲壮,狼嘶苍凉,狼泣怆然,小民常常在黑夜里听见狼的叫声,但这种哭泣他还是头一次听见,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自己的泪水也夺眶而出。

狼躺了一会儿,等它缓过气来竟来了个鹞子翻身,顺势冲到藏獒太阳身旁凶猛地咆哮,连毛都竖立而起,它恨透了这只爱管闲事的狗,不仅搅了它的好事,还使它落得受伤流产的下场,所以张牙舞爪,恨不得将藏獒太阳几口撕烂。太阳一点也不示弱,它虽然还很年轻,但天生就有一股豪气,狼的叫声凶猛中带着尖厉,藏獒的叫声低沉中透出震撼,双方剑拔弩张,互相恫吓。

小民知道藏獒并不一定是一头狐狼的对手,何况太阳虽然已经长大,但毕竟还不是一只成年獒。对付群狼藏獒一点也不吃亏,但孤狼是雪豹和公牦牛都畏惧的。一般的猎狗见了狐狼早就夹着尾巴溜得无影无踪。但藏獒太阳居然敢于跟孤狼叫板,这令小民十分惊喜。惊喜之余又很担心,倘使太阳同孤狼一对一地打起来,太阳很难占得便宜。果然,孤狼就扑了上来同太阳扭成一团,小民带着弹弓却帮不上太阳的忙,眼见着一团灰尘腾起,将狼和獒完全遮蔽,尘埃中只能听见双方撕咬时发出的惨叫声。

这是武林中的高手在对垒,烟尘中看不见刀光剑影,只能听见沉闷的碰撞之声。

几个回合之后,藏獒太阳从尘土的烟雾中跳出来,浑身是血,满身是伤,脸被孤狼抓了一道道的血口子,身上多处皮被撕破,但它满嘴的狼毛,原来它成功地攻击了孤狼的致命处——喉咙,一股殷红的鲜血正从狼的脖颈处汩汩流出,狐狼却并没有倒下,竟对着太阳展开了更加凌厉的攻势。

这头狼已经玩命了,它置生死于度外,或者说它已成为一头复仇的狼,本来仅仅只是为了捕食一头牛,被藏獒干扰了落得如此下场,它自然满腔怒火。它知道自己受的是致命伤,命已不保,索性与藏獒拼个你死我活以解心头大恨。

孤狼腾向空中,来了一个三百六十度旋转,落下来刚好压在太阳身上,太阳一声闷嚎,从孤狼身下滚身而出,顺势在狼的耳朵上大啃一口,用力之大,竟将耳朵撕裂,狼耳垂下成了血耳朵,狼痛得发出凄惨的哭声。狼已勃然大怒,尖牙露出口腔像两把锋利的匕首,如果插进藏獒太阳的心口、喉咙、头颅……任何一个部位后果都不堪设想。小民急得跺脚,几乎要冲上去同孤狼搏斗。但血战的双方滚成一团,别人根本插不进去。

正在这危机时刻,双方的力量发生了急剧的变化,是那头母牦牛,不知何时从巉岩上下来,朝着孤狼一阵猛顶猛冲,孤狼腹背受敌,渐渐不支,只能逃窜。窜出百米之外就闷声倒下,那百米长的路是一条血路,孤狼肯定是血流光后吐舌而亡。

天上的飞禽早已迫不及待,它们一直在天上盘旋,等待地上这场搏杀的结局。孤狼刚一倒毙,尸首还没有冷却,它们就争相俯冲下来,由几只秃鹫带头,乌鸦还有其他食腐飞禽也来争食,顷刻之间狼尸就被啄食干净。闻讯而来的豺狼和野狗开始打扫战场,为了那一副骨架你争我夺。

藏獒太阳大喘了几口粗气回到小民身边,它身上已是伤痕累累,有几处被狼牙挑开的伤口还在渗血,精神却饱满,战胜了一个强大的敌人对藏獒太阳来说是一个巨大的荣耀。而那头母牦牛带着它的孩子围着小民和太阳转了几圈才恋恋不舍地离去。豺狼和野狗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这对牦牛母子,它们得赶紧离开这个危险地带。

这都是过去的故事了,现在太阳早已长成一只成年大狗,还有了它的孩子小藏獒月亮,它们母子是小民庞大的狗群中的翘楚,在我们那一带被传为佳话。

太阳的夫君竟然是藏北草原的獒王烈火,是扎罗促成了这门亲事。扎罗一直对太阳心有愧疚,所以想为它做些事情表达歉意。他卖掉了几头牦牛换了一辆野狼牌摩托车去藏北草原找到烈火的主人,用摩托换得了烈火与太阳的交配权,所以藏獒月亮可以说是藏獒太阳同獒王烈火结合的完美产品。它具有藏獒所有的优点,又聪明又漂亮,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走到西郊来就是为了能够看月亮一眼,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太阳与獒王初次见面时表现得十分矜持,它虽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迟迟没有同公獒交配,因为太阳生就了一身孤傲的性格,哪怕见了獒王也不热情。獒王一身黑毛,脖颈处有一圈火红的项圈。它身材高大,体格健壮,不愧为獒王,附近的母獒只要闻到它的气味都会发出发情的犬吠之声。只要獒王一出现,所有的母狗都会搔首弄姿,百般讨好獒王,但獒王看也不看它们一眼,只顾跟在太阳身后寸步不离。

藏獒都有秘密的交配地点,有的选在岩洞里,有的选择草原深处,还有选在雪峰之上的。太阳不动声色地朝前奔跑,越跑越快、疾步如飞,獒王烈火跟在后面追赶。它们跑过了草地,酥油草油绿油绿的,躺上去又蓬松又柔软,但太阳并没有停下来。它们跑上了高山草甸,草甸里山花烂漫,花的香气袭人,太阳也没有停下来嗅一嗅花香。太阳带领着烈火跑上了雪山,穿过嶙峋的乱石,将茫茫白雪踏在脚下。

站在雪山之巅朝下一望,真是一览众山小,两只藏獒检阅着群山,心中生出一股豪气。獒王没有想到太阳选择的交配之地会是雪山之巅,它兴奋地在雪地上欢腾。太阳表现得很安静,在雪原里任何大声的咆哮都可能引发雪崩。两只藏獒就在厚厚的雪毯上完成了交配,雪山作证,那次交配时间之长,足有三天三夜。两只藏獒一直精神抖擞,不知疲倦。这期间它们还共同作战,伏击了一只猞猁,将猞猁的热血大口大口地吮吸干净。雪线之上有许多动物,有雪狼和雪豹,还有雪猪,厚厚的雪下有各种动物的洞穴,藏獒只要四下里嗅一嗅就可以闻出它们的气味,并找到洞穴把它们赶出来。

藏獒太阳和獒王互相猛烈地撞击,每一次撞击都势大力沉,发出沉闷的响声。它们互相碰着鼻子,嗅着对方的气味,这是藏獒特有的倾慕方式,行完鼻礼就沿着雪道从雪山上滑下。这一切都在一只苍鹰的监视之下,苍鹰在天空中飘来荡去,驾驭着高山上的气流像一只风筝,目睹了两只藏獒的幸福倜傥。

獒王烈火只来太阳的牧场当了一个星期的客人,扎罗把它送回了藏北草原,那里海拔更高,一年有半年都是大雪覆盖。这一生中烈火再也没有见过太阳,但它把自己的种子种在了太阳肚腹中,獒王最优秀的血脉得以延续。

在我眼里,小民如果是单人匹马一点都不威风,如果有了他的狗群相伴就威武无比。那只大藏獒完全可以作为小民的坐骑,它驮着小民可以跑起来。小藏獒虽然驮不动主人,但能把马车拉着跑得风快。藏獒都很勤快,让它干活定会十分愉快,有时候你不让它干活它反而会烦躁不安,在一旁干着急。

藏獒着急也很有意思,它们吐着舌头,来回跺着脚步,一会儿趴下,一会儿又站立而起,表情急躁。这时主人就要找活让它干,命令说去打一只兔子回来,藏獒便飞奔而去,一顿饭工夫已叼着一只野兔回来,表情自在,向主人邀功请赏,主人则拿出一块牛肉干巴奖给它。

藏獒不仅可以自带伙食,还可以打回主人的口粮。这就是藏獒能力的体现,也是藏獒与家犬的区别。

拉萨有许多狗群,有一位老阿妈的狗群有一百多只狗,一上街气势很大,连外国人也要停下来为那些可爱的狗喂食。小民的狗群不大,但在西郊一带却非常有名,这是因为那些狗全是他捡来的流浪狗,残疾的或受伤的,全被他收养着。

狗群里还有一只野山羊,它的母亲被狼咬伤了,倒在雪地上,是老农工剖腹为它接的生。母山羊死时用带泪的目光望着老农工,老农工把小山羊从其腹中取出来,母山羊才闭上了眼睛。野山羊很通人性,一叫它的名字就会答应你。一会儿不见主人,就要四处寻找。它同那些狗也能和睦相处,它甚至还给多只小狗喂过奶。那些狗儿子也知道感恩,不时叼来东西让它吃,可惜它只会吃草,不是肉食动物。野山羊还是藏獒太阳的超级粉丝,整天跟在它身后,屁颠屁颠的。人们常常可以看见这样的情景,藏獒太阳给野山羊舔着毛,野山羊温顺地卧着,一脸受用。小民则在一旁给狗们准备零食,那是将牛骨羊骨砸碎了拌上面粉和酥油蒸的窝窝头,用麻袋装着,狗们吵吵嚷嚷着围着小民转,小民就将窝窝头拿出来一只狗分一个,谁也不能多吃多占。阳光下狗群啃着窝窝头的场景就是一幅油画,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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