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散花,凉风阵阵,总算是镇压住这头燥热的炎夏。
刚才医院打来电话,刘昊被告知有人愿意捐赠眼角膜,前提是他必须在48小时内去医院书面确认。超过48小时,医院将把这个受赠的机会给下一位排队等候眼角膜捐赠的病人。
这无疑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
刘昊迫不及待地拨通班主任沈老师的电话,把这个好消息与她分享。并向老师请假一天,去医院办理接受眼角膜捐赠的手续。
沈老师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在刘昊惨遭不幸之后,对他格外照顾。无论她是出于同情,还是出于一名教师的责任。刘昊都很感激她。
她听说了这个好消息之后,也为刘昊感到高兴,并叮嘱他最近流行性感冒爆发,医院里人满为患,务必注意自身安全。
去第一人民医院,同样要先乘坐9路车至火车站转车。
一阵轻风吹来,酷暑渐消,刘昊重新振作,登上下一辆9路公交车。
“没有残疾人证,不能带狗上车。”司机说。
刘昊可以想象,这名司机一定是个脑满肠肥的家伙,否则怎么能蠢到向一个残疾人讨要残疾证的地步。
“可我是盲人。你一眼就能看出来呀!”
“你瞎我又不瞎,我当然知道你是瞎子。但是规矩就是规矩,就像我开车需要带驾驶证,否则交警就要拦我的车一样,你出门不带残疾证,我就不能让你带狗上我的车。”
“驾驶证和残疾证根本不是一回事……”
司机不等刘昊把话说完,便粗鲁的打断道:“你不要讲了,总之我就是认证不认人。没有残疾证,你就赶紧下去,别耽误其他乘客的时间。”
他推推搡搡的把刘昊赶下车。
刘昊脚下踏空,一个踉跄,从公交车上摔下去。眼看就要后脑勺着地。
突然,斜拉里飞出一只书包,不偏不倚垫在刘昊的脑后。
“扑通!”
刘昊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可不轻,他抚着腰,躺在地上,痛苦的呻吟着。若非有书包救命,只怕他已经脑袋开花了。
“装死吧小子!你这种碰瓷的我见得多了,休想唬得了我。”
司机做贼心虚。丢下几句狠话后,便急匆匆关上车门,驾车逃离了现场。
“干!算他跑得快!”
一名身材高瘦、相貌英武的少年,穿着与刘昊同一所中学的校服。他敞开衣襟,露出精壮的胸肌和腹肌。
少年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对着遁去的公交车,一连啐了好几口唾沫。
“你没事吧,刘昊?”
“没事,谢谢你救了我。”
刘昊从少年满身酸溜溜的汗味,分辨出他是自己最好的哥们,张飞。
不过张飞完全闻不到自己的汗酸味,他还美其名曰“男人味”。最不可理喻的是,竟然还有女生吃他这一套。
“谢谢这种没营养的话就省省吧。既然我救了你,你就欠我一条命。还钱还是还人情,你自己说吧。”
刘昊感觉没有刚才那么痛了,坐直身体。
他苦笑一声,说道:“钱我没有。”
“那就还人情。”张飞豪爽地说。
“当然,如果可以的话。”
“爽快!那我就有话直说了。我已经报名参加全国联赛预选赛,你回来帮我。”
“可是,我只是个瞎子,什么都帮不了你,只能给你添麻烦。”刘昊无奈地说。
“人马我已经召集齐了,用不着你亲自出手。你就负责战队的战术指挥,这总没问题吧?”
“自从事故之后,我就发誓再也不碰和平精英。”
张飞沉默了两秒后,失望地说道:“你真的决定放弃了吗?那曾经是你的梦想……等你想通了,随时来找我。”
“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还有别的选择吗?”刘昊沮丧地说道。
“好吧。不过,只要你愿意,随时欢迎你归队。”张飞叹息道。
“那个……我欠你的人情?”刘昊追问。
“干!我们是兄弟。一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吗?”
“兄弟。”刘昊会心一笑。
“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我干他全家!走了!拜拜!”
张飞潇洒的挥挥手,也不管刘昊看不看得见,便一溜烟跑没影了。
张飞的好意刘昊心领了。虽然他憧憬着能回到和平精英赛场,但那是令他困在回忆中的一剂迷幻药,若不能及早抽身而出,正视现实,便无法真正获得心灵的自由。
当然,如果眼角膜移植手术成功,他重获光明的话。刘昊会毫不犹豫的重回赛场。
因为,梦想从未改变。
一道霹雳将天空一分为二,正式宣布这场大雨的开幕。
雨点越来越大,打在公交站台的塑料顶棚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刘昊站在公交站台上,茫然嗅着湿漉漉地空气。
路边低洼处迅速积起雨水。一辆疾驰而过的公交车,来不及停车,在潮湿的水泥路上,拖出长长的刹车声。溅起的污水,湿透了刘昊全身。
车辆稍稍停滞片刻,不等停稳便重新吐出一团黑气,扬长而去。
不是9路车,刘昊有些失望。
他焦急地期盼着9路车快些进站。
终于,当一连串老牛拖破车的声音淹没小小的公交站台时,9路车进站了。
刘昊鼓起勇气,再次指令可乐带他上车。
“宠物不能上车。”
一如既往的无知和冷漠。
刘昊记得,18路车的司机大哥每次都热情的跟他打招呼,每次都提醒其他乘客为他让座。
可是,9路车的司机们都是怎么了?
“我是盲人,没有导盲犬,我寸步难行。大叔,求求你了,请你帮帮我。”刘昊哀求道。
大雨打在公交车前挡风玻璃上,“噼啪”作响。
司机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天空,面露犹豫之色。
“好吧,不过我得问问其他乘客的意见。如果大家都同意你带狗上车,我便让你的狗上车。”
“他的狗要上车,有人有意见吗?”司机回头对车厢内的乘客大声喊道,他还不忘在最后加上一句,“他是盲人,这条狗是导盲犬。”
车厢内大部分人全都默不作声,做一名冷漠的旁观者。只有一位年轻男人大声说道:“让他上来吧。”
“妈妈,导盲犬咬人吗?”一名小女孩问道。
“导盲犬不咬人,它是人类的朋友。”
“那我也同意,让它上车。”
小女孩天真的声音,犹如天使一般,洗涤了在座所有人的心灵。
人们终于良心发现,纷纷发表意见,同意让那个可怜的少年带着他的导盲犬一起上公交车。
司机见乘客都没有意见,便大手一挥,说:“上车吧。”
刘昊对司机师傅千恩万谢。
他跟着可乐,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可乐乖巧地钻进凳子底下,安静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车窗外雷电声交加,却依然盖不过9路车发动机发出“隆隆”的轰鸣声,仿佛随时都会炸裂一般。
一路颠簸,刘昊的屁股被震得开了花,可乐却始终不曾移动身体半分。
“叮咚!终点站火车站到了,请乘客带好随身物品,从后门下车。”
车停稳后,乘客陆续下车。
“我可以喂它吃饼干吗?”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是刚才那名为刘昊助力的小女孩。
刘昊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柔声回答道:“可以。但是可乐不习惯吃陌生人喂的食物,你也许会失望。”
“它真乖。妈妈,我也不会吃不认识的叔叔阿姨给我的东西。”
“小敏最乖了。跟哥哥和可乐说再见吧。”
“再见,哥哥,祝你健康。再见,可乐,你是条乖狗狗。”
“再见。”刘昊微笑着送走这对母女。
一直等所有人都下车后,他才牵着可乐下车。
此刻,雨势已大,刘昊刚刚用体温捂干的衬衫,眨眼之间又被无情的大雨淋湿。
耳边雨声不止,刘昊与可乐站在雨里,无处可逃。
他紧了紧手中的导盲鞍,神情坚定。
“走。”
“汪!汪!”
便晴空万里,亦或风雨雷电,他们走得都是这般缓慢、稳重。遇到障碍,可乐都要停一停,再绕行而过,生怕主人磕绊。
可乐就是刘昊的眼睛,有了它,刘昊真的可以去到全世界。
唯一美中不足,可乐是条狗,它不会说话。
身边有行人跑过。与刘昊擦身而过时,身体发生了轻微的碰撞。
“请问……”
刘昊本想打听23路公交车的方位,可那人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便匆匆钻进雨中。想来也是急着去找一处避雨的地方吧。
周围再也听不到人声。刘昊只好盲目的继续缓步向前。
这里的地面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他不得不深一脚浅一脚的在崎岖不平的地面蹒跚而行。幸好有可乐带路,不然刘昊真不知道,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可乐将刘昊引到一处屋檐下。
这里已经有人在避雨。听声音是一对情侣。
他俩说话声音虽小,但是刘昊耳聪,即使隔着嘈杂的雨声,也能将他俩的情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俩的对话十分露骨,少年未经情事,不禁听得脸红心跳。
刘昊本欲离去,但是雷声再次大盛,风大雨大,无处可去。幸好寒雨滂沱,轻松盖过了少年内心的躁动。一阵冷风卷来,刘昊打了一个寒战。他缩进角落,蹲下后抱紧可乐,依偎取暖。
“阿嚏!”女人打了一个喷嚏,想来是冷风凉了她的身子。
“亲爱的,我对狗毛过敏。阿嚏!”女人撒娇道。
“喂喂!小子,是我们先找到这个地方,你找其他地方避雨吧。”男人说。
“对不起。可是我眼睛看不见,这么大的雨,我真的不知道该去哪里。”刘昊说。
雨势陡然变大,低垂的乌云像是从东海搬来了整片汪洋。雨水一缸一缸的向下倾倒。
一道闪电划破厚重的阴云,映红了整片天空,将阴郁的乌云染得血一般妖艳。
男人眼中显露出骇色,哆哆嗦嗦地后退一步。
“亲爱的,他是个瞎子,挺可怜……”
“你难道听不懂我刚才说的话吗?我对狗过敏,你想害死我吗?我知道了,原来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全都是谎言!”
“不不不!我对你是真心的,我这就赶走他。”
男人气势汹汹地重新面对刘昊。
“小子!我想你也听到了,我女朋友对狗过敏,你必须走,否则……”
“可是她并没有再咳嗽了!她只是着凉了。”刘昊争辩道。
“阿嚏!”女人打了一个假得不能再假的喷嚏。
男人急了,一把将刘昊推入大雨中。
“汪!汪!”
可乐跟着刘昊,冲入雨中,扑进他的怀里。
雨水瞬间将两个可怜的家伙笼住,隔着厚重的雨幕,几乎看不到身处其中的人和物。
天空那么悲伤,是在为这个少年的不幸而哭泣吗?
刘昊抱着可乐,失声痛哭起来。
突然,从天而降一道霹雳,正中刘昊与可乐。
电光一闪,刘昊和可乐同时倒下。
屋檐下的男人急忙冲进雨中查看,却被女人拉了回来。
“你疯了吗?他活不了了,难道你也不想活了吗?”
“可是,是我推的他……”
“那不是你的错!是他自己运气不好。”
女人拉着悔恨不已的男人,逃离了现场。
雨势时涨时落,却从未间断。
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可乐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