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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命失

娇姐赶回南家时,正好撞见了前来替面诊的医生,因之前曾常常出入南家大院替夫人会诊的缘故,这位医生在大老远就认出了娇姐。他俩互相问安后,娇姐便领着他来到了五姑的房中。

午后,五姑躺下歇息了好一阵,见屋外有人在拍打房门,五姑这才睁开惺忪睡眼。她缓步走去打开了房门,见门外站着的是娇姐,于是不耐烦地说道:“怎么是你?扰人清梦!”

娇姐见有外人在旁,也不好意思与五姑发脾气,只好笑着脸回道:“张妈把医生给你请来了,你若方便,现在就可让医生给你面诊。”说完,娇姐便回过头去与那医生相视一笑。

五姑用手指捋了捋凌乱的头发,她一把将头发利索地挽到了脑后,不知从哪摸出来一根木簪子插入脑后的发髻中,随后扭头对娇姐说道:“那就请医生进来吧!”

吴医生是黄水镇里头赫赫有名的大夫,因医术高明与众多乡绅大户建立了深厚且稳定的医患关系,南家亦不例外。原则上,吴医生就是这些乡绅大户的私人医生,也因此掌握了一些大户人家里不为人知的秘密,自然而然地与雇主们建立了守口如瓶的契约关系。然而娇姐始终放心不下,于是便跟着吴医生一同进了五姑的房中,悄然无声地站到了五姑身后,装作担忧的模样用关切的延伸观察着他二人的一举一动。

阳光渐渐变得收敛、暗淡了,微弱的日光从西边斜射进来时却被大院的围墙挡住了一大半的光线,整个屋子显得冰冷、黑暗,就连屋中的人都被衬托成像躺在棺材中的死尸,冷冰冰的,毫无生气。

吴医生将五姑的手枕在一块小小的方枕上,随后静静地把起脉来。

五姑显得漫不经心,她的心思全都飘向了别处,眼神飘忽不定的模样像是在打着什么精细的小算盘。

娇姐盯着那只正在替五姑把着脉搏的手,那手早已上了年纪,虽然表面看上去略有些浮肿,但是细看之下却发现肌肤仍旧是细腻的。那只宽大的、肥厚的、微微卷曲的手透出一副专心致志的模样,仿佛在告知人们他的主人能否妙手回春,全都指望在它身上。

片刻后,吴医生的指尖从五姑的肌肤上移开了。他神情带有愉悦,呼出了一口气,脸上逐渐变得喜上眉梢起来,以为自己将要宣布一件天大的喜讯似的。他朝五姑与娇姐说道:“恭喜呀!五姑,你这是有喜了!”

五姑表情淡然地瞧了吴医生一眼,敷衍地笑了一下。

吴医生神情显得有些尴尬,他看向了站在五姑身后的娇姐,娇姐见状便对着他笑道:“这确实是一件喜事啊。”随后,吴医生也跟着嘿嘿地笑了起来。娇姐接着问道:“请问,五姑这是几个月的身子了?”

吴医生回答道:“正好两个月了。”

娇姐随即便在心中估算起南钧遭罪的那些日子,算来算去,距今日整好两个月!

当下,娇姐心中一凉,脑中的一丝侥幸随即崩塌殆尽,她隐隐地在五姑身后叹了一口气。

吴医生趁着收拾东西的间隙,又说道:“如今胎儿在母体里仅有两个月,你平日里应该尽量养着自己的身子。凡是都需要多注意一些,别太操劳了。”他这话明显是对着五姑说的,彼时五姑正扭过头去与娇姐相互对视着,眼里尽是飞扬的得意神情。

吴医生又接着说道:“我替你开了几剂安胎的补药,每日三回喝下,方能安心养胎。”

这时五姑才注意到吴医生在与她说话。她扭回身子朝吴医生说道:“多谢医生指点了!”

吴医生回了一礼,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到时候待我来向你讨杯满月酒喝时可别嫌弃我趁热闹便好!”

五姑听后倒开始变得落落大方了,从容地说道:“一定。”

临走时,娇姐陪同吴医生一同走了出来。行至甬道时,娇姐忽然抬头望着上方那道狭长的天空,看着那道如今已被夕阳的余光映照成血红色的天空,没有太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辰,仅有的只是一条红得可怖的天幕,就像是缓缓流淌的血液,飘然不止的红云佐证了那股源源不断的鲜血正在从人体中流失。

吴医生打破了两人安静的画面,他与身旁的娇姐说道:“五姑真是好福气啊!就快要当娘的人了!”

娇姐心不在焉地走着,她楞了一下后才回过神来,说道:“是啊,五姑就快要当娘亲了呢。只是,也不知道她做好准备没有?这突如其来的孩子对于她来说,不知道是锦上添花呢?还是雪上加霜?”

吴医生问道:“此话怎讲?”

娇姐愁着脸回道:“五姑家中的境况一直窘迫,听说她的父亲一直病体缠身,母亲又年迈了,往下还有几个弟妹需要她这个做大姐的养着。这下可好,又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一个孩子,实在是难以糊口了!”

吴医生若有所思道:“这样说来,这孩子的降生对于五姑来说确实是忧大于喜了!”

娇姐默默点头。

两人在拐过另一道回廊时,娇姐又对吴医生说道:“我来南家的日子也不算长,但是每回家中请大夫,来的都是吴医生您,想必您与我们家老爷也算是旧相识了吧?”

吴医生笑着说道:“是啊,算起来,认识你家老爷也有十多年了。”

娇姐停下了脚步,说道:“既然您与咱们老爷是旧相识,那想来您也是知道咱们老爷的为人的。”

吴医生突然觉得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脸上的神情愈发严肃了,他正了声色说道:“姑娘有事不妨直说。”

娇姐低下头去,像是犯了什么错误似的,用着弱弱的语气说道:“五姑的情况您刚才是看到的,现今她仍旧待字闺中,如今又突然怀了个孩子,这事若传出去,恐怕会对她的声誉有所影响……”娇姐停下了话语,试着揣摩出吴医生此时此刻的心思,但见对方一直哑口无言,看来也是不知如何表态了。于是娇姐继续说道:“五姑的声誉还是一件小事,她毕竟也只是一个下人,兴许外头的人还不怎么注意她,要紧的是老爷与夫人的名声……这事如果传了出去,恐怕到时候就是流言蜚语满天飞了。”

吴医生这时候才开口表态,他心里仍揣有一份疑惑,问道:“那五姑这孩子的父亲不打算负起这份责任吗?”

娇姐气馁极了,她回道:“孩子的父亲?恐怕连五姑也不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吧……”

见娇姐这般说来,吴医生也似懂非懂了。他的语气转瞬间便由喜转丧,叹道:“五姑也是可怜人,竟遇上了这样一件事。”

娇姐将头转向别处,尽量不与吴医生有眼神间的接触,生怕自己的眼睛会出卖自己,捅破这层谎言。

吴医生问道:“那南老爷与南夫人知道此事吗?”

娇姐回说:“老爷与夫人现在都不在城中,还未知道这一消息。我与五姑打算就此隐瞒下去,也不打算告诉他们了。”

一丝愕然掠过吴医生的面容,他问道:“那听你的意思,五姑是……不打算要这个孩子了?”

娇姐的延伸正好接住了吴医生的目光,她从吴医生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一位从医者的震惊、怜悯与愤怒,甚至还有一股不可言说的厌恶感。她原本想就着吴医生的疑问答道:“是的,五姑不打算要这个孩子了。”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把责任光明正大地推到五姑身上,但是她在最后关头却欲言又止了,因为她从吴医生的眼神里窥看到了一种近乎是来自神明的审判的目光,那种目光正在检视着她是否试图想践踏道德底线,是否想做下人伦悲剧,所以她放弃了这一开始的想法,只能小心翼翼地将那股子邪恶的心思深藏在内心最深处。

娇姐紧张地眨了眨眼,对吴医生说道:“我们打算趁着这次机会,让五姑向老爷与夫人告一个长假。再说了,听五姑最近提起她父亲像是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了,她这个做女儿的不能不尽最后的孝心,如此一来,五姑也可以回家休养一段时间,既能养胎,也能照顾病床上父亲。”

吴医生听后点头表示明白,继而收起了之前带有攻击性的眼神。

娇姐丝毫不再掩饰自己的担忧了,说道:“希望吴医生能替我们在老爷和夫人面前保守这一秘密,不要在他们二老跟前主动提及此事,就当是为了老爷和夫人……”说完,五姑便把一沓钞票塞到了吴医生的手中。

吴医生睁大了眼睛看着手上的钞票,半晌后才将其牢牢抓紧,语气坚定地说道:“你放心!此事我绝对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娇姐将吴医生送出大门后心里才稍稍安定些,她向自己苦笑了一声,在心里嘲讽道:“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原以为那吴医生也是一个光明磊落的人,谁知道也是个能用银钱打发掉货色!”

娇姐折回大院时,正好看见五姑从厨屋里走出来,待五姑走远后,娇姐才上前去向张妈问道:“她来这儿做什么?”

张妈回道:“来吩咐我晚上应做些什么饭菜给她吃!真把自己当成少奶奶了!惯会使唤人的!”

“除此之外,她还说了什么没有?”娇姐再三确认道,她生怕五姑已将怀孕的消息告诉给了张妈。

“没有了。”张妈回说道。

娇姐紧张的心脏得以松弛了,她说道:“那就按五姑的吩咐去办吧,她想吃什么尽管给她做!”

张妈困惑不解,抱怨道:“那五姑点菜的架势,就连平日里的老爷和夫人也不如她今日这般丰盛呢!”

娇姐摇了摇头,说道:“她回家一趟不容易,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再说,她仗着夫人的喜爱,在咱们跟前颐指气使的时候还少吗?”

张妈不情不愿地说道:“都是下人,给我们摆这些龙门谱做什么呢!”

娇姐回道:“就是摆给咱们看的,咱们也得受着!”

张妈唾弃一声,道:“呸!癞蛤蟆想变白天鹅!”

娇姐好意劝道:“这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算了,若是被其他人听见,还以为你是在嫉妒她,到时候怕是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张妈还想发牢骚,却被娇姐刻意岔开了话题:“少爷的晚饭备下了吗?”

张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回道:“原本是在备着的,谁知那五姑又平白无故地添了几道菜进来,功夫一下子全乱了!”

娇姐说道:“还是先把少爷的饭菜准备好在去忙五姑的事吧!”

张妈解释道:“不行呀!那五姑刚才就在这儿没好气地咄咄逼人,说了要在半个时辰后将饭菜给她送去!”他一边说着,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嘴里还在口不停歇地抱怨着:“偏偏那大小姐点的饭菜里头还有一道德味轩的烧鸡!好家伙,面儿真比老爷夫人的还大,咱们还得替她从城西跑到城东去专门买只烧鸡回来!”

娇姐劝道:“快别抱怨了,左右不过是一道菜而已,咱们赶紧买回来给她就算了。如今她又回来了,你说的话还是别这么尖酸刻薄了,小心被她听到又去夫人面前告状!”

张妈听见此话后还想着顶回去,可娇姐完全没给她说话的余地,紧接着又说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去城东的德味轩那把烧鸡给买回来,我就留下来给少爷准备饭菜。至于五姑的事,就等你回来后再说吧!”娇姐递给张妈一些银钱后便去忙自己的活了。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厨屋里只有一盏油灯在角落里孤独地燃着,烛光影影绰绰地打在墙面上,光影随着从屋外吹进来的风摇曳着,整间房子都沉浸在一股幽黄的烟影中。

厨屋里只有娇姐一人,她不急不慢地在灶前烧火,待火终于将铁锅烧红后,倒入菜籽油和蒜片,充分爆香、翻炒,再将盘中的生肉倒入,随后便是一段单调且漫长的翻炒步骤。娇姐重复了几遍相似的步骤,把今夜南钧需要的几道菜悉数给炒了出来。她之所以不紧不慢地在准备着,是因为她在逃避即将要做的那件事,即将对某个得寸进尺的人施加毒手。但她心中的愧疚在替她拖延着时间,使她拥有更多的时间去思考如何将这件事做得更天衣无缝一些。她已经不需要去思考这件事是对是错了,因为她必须得做,所以她现在只想着如何将做这件事的动机显得更加合情合理,尽量撇清自己与它的干系!

饭菜做好了。娇姐把所有的热菜都放在了托盘上,准备过一会儿就端去南钧的房中。片刻后,她整个人静止在空气中,用双手撑在灶台前,低头不语,眼睛直勾勾地望着那几盘热气腾腾的菜,脑海中浮现出了净愁回复她的话语:“只需放入饭菜中即可!”是的,仅仅只是一个小动作,所有的后患便都消失了!

娇姐深吸了一口气,从灶前走开了。她环视了厨屋四周,又走到厨屋门前向外张望探看,确定四下无人后才折回屋中。

娇姐来到一堆瓶瓶罐罐前,那些拳头般大的罐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调味料,有盐巴、糖块、辣椒、淀粉等,从远处看过去,这儿就像是一幅五彩缤纷的料理画卷。她从自己的衣服口袋中掏出那包用白头绳扎好的药包,谨小慎微地将其打开。“果然是一包粉状的药物!”娇姐低声自语道。她瞧着那些瓶瓶罐罐仔细端详了一下,然后将一罐装有淀粉的小陶罐子拿来身前的桌台中。娇姐屏住了呼吸,用一个陶瓷勺子从罐子里舀出半罐淀粉,随后便把那包粉末状的药物全部倒入罐中,互相搅拌均匀后才将那罐子重新放归原位,整个过程不拖泥带水畏畏缩缩,连她自己也好奇为何会这般手到擒来。

娇姐想到了刚才张妈所报的菜名里有一道糖醋鲤鱼,那糖醋鲤鱼又需要淀粉勾芡成汁才可成魂,于是她才临时想起这一计。娇姐用抹布擦了擦掉落在桌面上的粉末,又仔细整理了那些瓶瓶罐罐,使它们看起来就像是张妈临走前的那副模样。

娇姐端着饭菜从厨屋里走出来时,张妈亦正好回到了家中。她见到娇姐后便朝她抱怨道:“真是好家伙!德味轩那儿叫一个人多呀!”

娇姐问道:“买回来了吗?”

张妈将那只烧鸡举到眼前,回道:“买回来了,还是热的!”

娇姐看了一眼,说:“那么大只烧鸡,五姑一个人怎么吃得完?干脆你留一半出来自己吃吧!”

张妈怯怯说道:“那五姑知道后,你不怕她翻脸啊?”

娇姐笑说:“我们都是下人,凭什么她吃得了的我们吃不了?再说了这阵子你可比她操劳多了,吃一块烧鸡又算的了什么?”

张妈的底气顿时足了起来,一口答应道:“那成!这半只烧鸡咱们对半分吧!”

娇姐笑罢,说道:“你自己吃吧,我这两天的身子不大适合吃这些。”说完,她便端着饭菜去南钧屋里了。

因厌恶五姑的缘故,午后南钧便离开了南家大院,一直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南钧回到家时发现娇姐还未归来,他路过中庭时看见张妈正在给院中的花草浇水,遂向张妈问道:“娇姐回来没有?”

张妈的身子一下子从花圃中挺直起来,回道:“还没呢。”

南钧听后只“唔”了一声,没再细问便朝自己的房间走去。刚走出没几步,他才想起另一件事,遂折回步子再次打断了张妈,问道:“那五姑……有没有出过房门半步?”

张妈回道:“午后用过中饭后就一直待在房里不见出来,兴许现在已经睡着了。”

南钧说:“那就好。”

张妈又道:“午饭时她吃了好多呢!边吃还边胡言乱语,说什么她现在不是为了她自己吃,而是为了别人吃!看那样子像是魔怔了似的!”她压低了嗓子,稍微凑近了南钧,疑惑道:“她那样子像是中了邪了!该不会是带回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吧?”

南钧回道:“张妈,你在疑神疑鬼些什么?”

张妈坚信自己的猜测没错,说道:“八成就是这样没错!不然娇姐也不会吩咐了别让她出来!”

南钧意欲挥袖而去,说:“别胡乱猜测了,娇姐怎样吩咐的照办便是!说不定五姑是染上了什么怪病!”

一提起“怪病”一词,张妈这才想起来自己早已忘却了娇姐的一桩吩咐。她拍拍自己脑门,自责道:“哟哟哟!瞧我这记性,愣是把娇姐的吩咐给忘了!少爷你这回说起才让我想起来!娇姐原是吩咐了我去请个大夫回来给五姑看病的,我倒给忘了!”

张妈说这番话时南钧已经走远了,她急急卸下了围裙朝门外跑去,嘴里还一直碎碎念着:“也不知道这时候那医生还得不得空?”

南钧回到房间后便立即给房门上了锁,又怕门锁尚未牢固,检查了几番后才放心离开。

他在桌前坐下,低着头思考着。早晨他与娇姐说的那番话的确太过于冲动了,还未来得及冷静下来思考再三,他便向娇姐说明了不要那腹中的孩子,如今他的心里又泛起了一丝悔意,说到底,那到底是他的孩子!几遍五姑的行径令人发指,但孩子是无辜的。他被自己的母亲当成了可以利用的工具特意创造出来用来威胁他的父亲,现在却又被自己的父亲抛弃,好比一块油腻的肥肉被屠夫割下,毫不心软地扔进簸箕里。南钧其实在最开始就已经肯定了那就是他的孩子,只是他不愿意承认这一事实,也不敢承认。他知道五姑一直想进南家的大门,为此不顾使出浑身解数,这样一个拥有渴望的人又怎会自掘坟墓去和别人生孩子呢?如果她真的想从旁人身上借种,那她当初又何必把他囚禁起来?

南钧越是思考着,他的脑袋就越是生疼。他双手抱着头颅,紧紧蹙着眉头,使自己尽量别再去想这件事,渐渐地,一股混混沌沌的感觉开始充满他的脑袋,在不知所措间,他逐渐在书案前睡着了,直到听到了娇姐敲门的动静声,他才醒过来。

娇姐看见伏在书案前的南钧,关心地说道:“少爷为何不到床上去睡?当心别又着了凉。”

南钧醒来后理了理额前杂乱的刘海,回道:“本来想着在书桌前看一会儿书的,没想到竟睡着了。”

娇姐将饭菜和碗筷放在茶几上,说道:“还是身子要紧呀!晚饭都备好了,你吃些吧。”

兴许是刚才睡意还未消退的缘故,仅仅只是书案前到茶几的几步路,南钧都走得有些摇晃。娇姐试图上前搀扶,却被他拒绝了,只见南钧说道:“不用了,只是睡的有点久,腿脚有些麻。”他使劲地晃了晃脑袋,好像这样做可以使自己瞬间精神抖擞似的。

娇姐还是看出了不妥,说道:“少爷又在胡思乱想了?”

南钧端起一碗热汤,不紧不慢地往嘴里送去,然后否认道:“没有。”语毕,又喝了几口。

娇姐定定看着他,随后略带担忧地说道:“你交代的那件事,都办妥了。”

南钧停住了喝汤的动作,抬头看着娇姐,问道:“都办妥了?”

娇姐再次笃定地说道:“是的,都办妥了。”

南钧把碗放回桌上,说道:“可曾被人发现?”

娇姐解释道:“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之外,并无旁人知晓!”

南钧问道:“那五姑她是什么反应?”

娇姐回答:“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其他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她的语气极其平淡,继续说道:“已经有人替我们把剩下的事做了,左右不干咱们的事。”

南钧疑道:“谁?谁替咱们把事做了?”

娇姐的眼神开始有所闪躲,她解释道:“我必须得保证少爷的手与我的手是清白的,所以我在下手前就考虑到了事情的后果,我只能借用别人的手来完成这件事,这样一来,即便最后事情败露,那也怪罪不到咱们头上!”

南钧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娇姐,说道:“你想借刀杀人?”

娇姐回答道:“是!咱们也只能这样了!”

南钧顿然叱道:“糊涂!你这样做,分明就是把不相干的人的一块儿给拖累了进来!你这是为何?!”

娇姐平静回道:“这件事我想了许久,少爷你对我有恩,所以在你提出这一设想时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下来!但我也有自己在意的人需要顾忌,倘若我被人抓去官府,那我的孩子又该怎么办?对于我们来说这是最好的法子!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南钧呼气一叹,说道:“你借的是谁的手?”

娇姐回道:“张妈。”

南钧的眼神里充满了不解,说道:“张妈平日里带我们不薄,你怎么下得了手?”

娇姐回说:“五姑平日里牙尖嘴利得厉害,常拿张妈当出气的筒子!且张妈私底下又常常埋怨五姑的不是,她是最有动机报复五姑的人!”

南钧仰天长叹,他不知所措地坐在凳子上,为自己无能为力而感到懊悔。他的左手垂丧着,任由它耸拉着放在身侧,右手则扶着自己的额头,让那只充满力量的手支撑着他疲惫的身心。

片刻后,南钧用平和的语气娓娓说道:“今早与你的那番谈话我是冲动了些,只顾着逞一时之气,完全没想到整件事的后果。你说的对,这样一来,你我都脱不了干系,迟早是要被发现的。”

娇姐放在身前的手突然紧张起来,她连忙伸手去收拾那放在桌上的托盘,刻意压制住内心的那份紧张,然后问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南钧闭起了双眼,皱着眉说道:“我想了很久,也想了很多。那孩子的的确确是我的,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我如今是真的于心不忍了。”

娇姐看着眼前这个初成大人模样的少年,一时间开始明白了他为何会懊悔不及。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还不是一个懂得为自己的决定负责的男人,优柔寡断的心性仍旧沉浸在他的体内,使他无法面对即将到来的现实。

娇姐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将眼神从南钧身上移开。她望向窗户,书案前的窗户不知何时被风给吹开了,廊下星星点点、闪烁不定的灯笼烛光微微渗进房中,一个身影匆忙地从窗前走了过去,转眼间便消失在了廊下。娇姐知道那是张妈正在给五姑端去今晚的饭菜,她本可以叫住张妈的,这样一来便可阻扰接下来发生的事了。可是娇姐并未开口,她只静默地站在屋中,看着张妈将那些饭菜亲手送进五姑的嘴里,因为她知道,一旦她出面阻止,那她就会被人怀疑,甚至自己的诡计有可能暴露在人前,到那时,被反将一军的人就会是他!自然,她也有自己的一层私心在里头,同张妈一样的是,她也讨厌五姑,讨厌那副看不起人又咄咄逼人的嘴脸,如今她倒是可以趁着这个机会给五姑一点教训了,她借的不仅是张妈的手,还有南钧的!

于是她假意懊悔地对南钧说道:“没有用了,估计这个时候五姑已经把那些东西都吃下去了。”

南钧问道:“那是什么?”

五姑回道:“堕胎药!”

午夜,所有人都沉浸在了睡梦中。

梦境,是将人从痛苦与纠结中解脱出来的一剂良药。娇姐还记得最初有孕时的那段日子,她总是沉迷与浸淫在睡梦里,试图以此将自己从现实中抽离出来。梦境里没有痛苦,也没有迷茫,即使面对走投无路的境地,只要愿意睁开双眼,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娇姐这般如此,皆因彼时的她不知来日后果如何,心中所想的事物似乎总是一副萎靡不振的丧气模样。此刻的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地等待甬道尽头传来她所期待的消息。

张妈的呼噜声像往日一样响彻整间房子,呼噜噜的声音好似五雷轰顶,然而娇姐却并不觉得吵闹,这样的声音在夜晚里聒噪反而更加衬托出了今夜与往日并无两样。她偏过头去看着正在熟睡的张妈,一股内疚的自愧感忽然涌上心头,望着眼前这个被她所利用的妇人,娇姐开始叹息这个丑恶的世界终究还是会搅乱人们的底线,到最后竟在不知不觉间便当了他人的替罪羊。

如果事情最终败露,张妈绝对会被五姑揪着不放,最后被抓去衙门问罪也是意料之中的了!这样无疑就是直接将张妈推向了坟墓!可怜的张妈连自己是如何犯法的都不知道!娇姐在心中这般想着,心里的罪孽感愈发沉重了。

她又想到了另一件事。南钧今晚的那番话又是几个意思呢?他为何又对她所做的决定犹犹豫豫?难道他反悔了?他不想失去这个孩子?也对,那到底是他的亲生骨肉,若他想明白了怕也是舍不得的,但如果他真的后悔了,那会不会将她对五姑做的事公之于众?倘若真的将她供了出来,那她今后该怎么办?

娇姐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扰得气急心焦,她开始怀疑南钧这个人是否真的能信任,她是否报错了恩,害错了人……

屋外的水雾逐渐在空气中蔓延开来,一时间便将整座大院都遮蔽了起来,以至于高空中的皓月变得朦胧,所有的光亮都被隔绝在浓雾之外。瓦当上覆盖了一层薄如蝉翼的水珠,水珠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堆积,随后顺着屋檐的走向一滴一滴地滑落在院中的石阶上,发出清脆深刻的声音,这声音犹如一道催命符,分秒计算着痛苦所来临的时间。终于,伴随着这些源源不绝的声响,甬道那头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刺破了这个浓雾侵倒的夜晚。

娇姐听到叫声后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匆忙地闭上了双眼,装作已然熟睡的模样等待旁人来唤醒。

半晌后,张妈果然被那惨烈的叫声给吵醒了。她赶紧从床上起身,试图去摇醒一旁正鼾声正浓的娇姐。她轻拍了几下娇姐的肩膀后,娇姐才醒过来。张妈随即对娇姐问道:“你听见了什么声响没有?”

娇姐疲惫地支起身子,回道:“没有呢,发生了什么事吗?”

张妈一脸鄙夷地说道:“没有道理啊!你再仔细听听!”说完,张妈便将呼吸声压了下来,抬眼望着顶上的房梁柱子,好似这样就能看出一点端倪似的。

娇姐竖起耳朵仔细听着,果不其然,院外一阵凄惨的叫声正起起伏伏地回荡着,她问道:“是谁三更半夜在院中鬼哭狼嚎的?”

张妈摇着头,一副一无所知的表情挂在她的脸上,她提议道:“不如咱们一块儿去外头瞧瞧?”

娇姐一开始是拒绝的,她说道:“别了吧!那声音听起来怪吓人的!若是看到什么脏东西,倒惹了一身晦气!”但碍于张妈再三哀求,她便只好硬着头皮陪张妈一同前去了。

张妈是因为那声音扰了她休息,所以才坚持己见要探个究竟。娇姐随意地披了一件大襟衫就被她拉了出去,她们不知所措地站在院中,身子紧挨着。晨雾已经袭湿了院中光秃秃的石板路,踩在上头滑滑的,一不小心就会摔个踉跄。她们仔细听着那股沉浮在雾气中的叫声,四处张望着、找寻着那声音的来历,片刻后她们才发现原来那声音皆来自甬道的尽头,而甬道的尽头正是五姑的居所。莫非是五姑发生了什么?两人就这样半信半疑地向甬道那头挪着步子。甬道两旁的围墙高耸着,顶端的瓦当不见了踪迹,许是隐在浓雾中的缘故,前头的路不知去向,迎接她们的只有黑漆漆、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往后一看,后头的路也断了方向,娇姐与张妈小心地走着,互相间紧紧拽着对方的衣袖,仿佛怕在这狭长的甬道中走散了。

那声音果然来自五姑的房中,她们走到房门口时才辩清。娇姐见是五姑在呻吟,赶紧上前去打开房门。房门一开,那股凄厉异常的声音更为清晰了,然而令人大惊失色的却是五姑的举动。她扭曲地躺在床上,痛苦地卷缩着身子,双手紧紧地捂着小腹,见到娇姐与张妈便向她们呼救。张妈见状,快步上前扶正五姑的身子,试图把她的身子放平了,可五姑的身子已经虚耗透了,几经折腾之下,竟然彻底被病痛折磨得晕了过去!任凭张妈与娇姐如何呼唤也不见动静!

张妈讪讪地向娇姐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变成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了?要不我去请个医生来瞧瞧?”

娇姐忙阻止道:“现在这个时候去哪儿找医生?你看她这会子不是安静下来了吗?刚才估计是犯梦魇了!”

张妈疑心道:“犯梦魇犯到这般地步?怕不是真出了什么事吧?”说着,又去瞧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五姑。

那五姑周身的衣裳都是汗水,黏糊糊地粘在肌肤上。张妈见到后想着帮她换一身赶紧的衣裳,谁知在褪去五姑的袴子时才发现底下早已是鲜红一片!张妈被吓得赶紧收手,唤来身边的娇姐说道:“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啊?”她把那只沾了血的手拿给娇姐看,娇姐也是一脸惊恐的样子。张妈说道:“那地方见红……莫不是……莫不是她有了身孕?”

娇姐眼见当下的五姑已晕厥过去,折腾不出什么动静了,更不用提开口说话,于是撒谎说道:“不会吧!从来没听她说过。医生替她把脉的时候也没说这回事啊!”

张妈再三确认后又肯定道:“一定是一定是!这样的情况我在乡下见多了!这八成是小产了!”

娇姐立马走到床前,看着五姑一蹶不振的模样,她第一反应不是心惊,也不是焦急,反而是感到庆幸,她在心里想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她将这些小心思极力掩藏着,对张妈说道:“张妈,你说你见过类似的情况?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张妈说道:“从前在乡下时我也曾替别人照顾过小产的孕妇,现在着情形,也只有尽力保住五姑这条小命了!她肚子里的胎,恐怕早就断气了!”

娇姐说道:“既然如此,那五姑这条命就交给你了!现在再去找医生来也没那么多时间耗下去了!只有让你竭尽全力把五姑给救回来!”娇姐本就不想出门请医生,张妈这样一说,到合了她的心思。

对于娇姐的提议,张妈也是默然在心里认同了。娇姐说的十分有道理,与其将时间耗费在把医生找来的路上,不如二人合力一同将五姑挽救于危难,恰好自己也有过这方面的经验,所以娇姐话音落下后,张妈便一手接下了这项苦差事!而娇姐则在一旁帮助,里里外外地供应着张妈所需的东西。

忙碌间,她们两人竟不知南钧是何时来到了五姑的房中。娇姐彼时正忙得晕头转向,一转身便瞧见了南钧突然乍现的掠影,被惊得心颤不已,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还未等她回过神来,南钧便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三更半夜的就听见你们在吵吵嚷嚷!”

没等娇姐做出回应,张妈先转过头来回道:“不知怎么的少爷!这五姑竟然小产了!”

“小产?!”南钧喃喃自话,眼神扫过娇姐的眼睛,娇姐忙躲开了。

张妈说道:“眼下也只能先把五姑救活了再说!少爷,产房血腥,阴气深重,你先避一避吧!”

娇姐也在一旁推搡着南钧,还一边说道:“少爷,你先到外头去休息吧!等我们忙完了再去通报你!”

话音未断,南钧便被那两扇忽然关起的房门隔绝在外了,好像房间里头所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刚才那情形他也看见了,到处都是血,床榻上,地板上,衣袴上,到处都是被那种鲜红色的液体浸湿了,有冷成膜块的,也有热滚如水的,气味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罪恶感!他分不清那些血是五姑的,还是那个悲催的孩子的,或许是她俩共同融合而成的,像是无处诉说的哀怨和愤恨,全在那一时刻喷涌出来,好让他这位做父亲的看见。南钧倒吸了一口凉气,叹道:“作孽啊!”

他来到厅堂里,堂下是放着祖宗牌位的神龛。南钧忽然疾步向前,愤悔万分地朝眼前的神龛跪下,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紧接着又是第二个响头,随后是第三个、第四个,他垂丧着脑袋匍匐在地,不敢抬起头来面对列祖列宗,生怕眼前的神龛突然活过来,朝他加以指责。

顿然间,一声雷鸣般的巨响震彻云霄,惊得南钧忙朝院中奔去。他来到院中,望向浓雾遮月的夜空,上头漆黑一片,不见任何事物的影迹。刚才的巨响是怎么一回事?罢了!自己的事还没来得及处理干净,还管外头的声响作甚!他这样在心里想着,眼神从夜空中转移到别处去了。

这时,娇姐与张妈一块儿从甬道里走了出来,两人身上仍沾有血迹,在夜雾中行走时像是两个扑朔迷离的鬼魅,诡异万分。

南钧见着她们后说道:“五姑怎么样了?”

张妈回说:“算是稳定下来了!但还需要多休养,明天还是请个医生来看看才好。”

南钧听见张妈这样说,心里挂着的这块石头算是放了下来。他原本就不想要五姑这条命,若是五姑有个三长两短,估计他这一辈子都会活在罪孽中了。娇姐也是一样的心理,起初她原是揣怀着庆幸的心情的,但在与张妈一同施救的过程中她逐渐担心起来,她也是怕闹出一条人命。若是五姑一死,那旁人一定会受到牵连,娇姐并不想让这样的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

南钧说道:“你们两人随我来,我有话要问你们!”

娇姐与张妈一同随着南钧来到厅堂里,南钧问道:“五姑的事是怎么回事?”

娇姐回道:“不知道她为何会小产!医生来号脉的时候也不见说这一层意思呀!”娇姐一瞬间就明白了南钧问这话的用意,遂顺着他的心思回道。

南钧又说:“先不说身孕的事了!关键是这五姑是为何小产的?人命关天,咱们南家差点就没了一条人命!”

张妈说道:“晚上我送饭菜去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我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小产!”

娇姐说道:“既然五姑没摔着碰着,那事出必定有因,看来也只能归咎于你送过去的饭菜了。”

张妈听娇姐这样一说,慌解释道:“那饭菜能有什么问题!都是经我一个人的手去做的,并没有不妥啊!”

南钧亦说道:“但是你可有人证明你没在饭菜里下毒?”

张妈欲哭无泪起来,说道:“少爷是在怀疑我不成?”

娇姐说道:“张妈,少爷也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件事非同小可!这可是差点没了一条人命啊!”

张妈说道:“所以你才疑心我?是!我平日里是看不惯五姑,但我没有想过要害她呀!”

娇姐说道:“可眼下五姑已然小产,而嫌疑最大的却是你,如果五姑醒来后,保不准要去官府那报官抓你,到时候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做过呢?”

张妈彻底乱了阵脚,问道:“那这可怎么办才好!我只是一个下人,又怎能想到会出这些幺蛾子事!我刚才还把五姑从鬼门关里救了回来,或许她醒来后会念着我的好,不再追究了呢?”

娇姐说道:“你与五姑共事那么久,你会认为她是这样的人?五姑是一个有仇必报的人,她若知道你与这件事脱不了干系,定会追究到底的!”

张妈慌了心神,没想到这个罪名就这样突如其来地扣到了自己头上,她急得一下子抽泣起来,独在一旁哭诉自己的冤屈和苦楚。

南钧看着张妈心急如焚的模样,心有不忍地说道:“张妈,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心里都清楚,但是你眼下的嫌疑最大,警察要是来兴师问罪,那被抓的人必定是你!”

张妈噗通一声在南钧跟前跪下,央求道:“少爷你救救我吧!我家里还有一大家子人需要我来养活,我若是被抓了,我的那些孩子可怎么办啊?!”

南钧和娇姐快步向前扶起张妈,但张妈是铁了心要跪求到底了,她坚信凭借南家与官场上的交道,必能平息这次的风波。

娇姐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张妈,此事皆因她而起,看着张妈如今痛哭流涕的模样,她心里十分愧疚。

南钧对张妈说道:“不如这样,你先收拾收拾行李,在五姑醒来之前赶紧离开黄水镇避避风头,待事情查明真相后我再差人接你回来!”

娇姐也附和着说道:“正好!我在远山的一座尼姑庵里认识一位姑子,你可以携着一家老小上去避难,免得被警察捉住!”娇姐原是好意提醒张妈的,谁知情急之下一不小心就说漏了嘴,于是她赶紧补充道:“你如果去那尼姑庵里,可千万不能把你现在的遭遇说给那里的姑子听,那毕竟是佛门重地,被人知道了不太好。”

张妈说道:“可我现在一走,若到时候警察上门见我不再,那岂不是又给我安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

南钧劝道:“可你眼下还有选择吗?若是不逃,被抓住后你必定会被严刑拷打,到时候你恐怕会被屈打成招,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了!”

张妈目光呆滞地看着南钧,她思索片刻后决然说道:“好!我现在就去收拾东西!”

娇姐马上将张妈扶起,安慰道:“我去帮你,这样快些!”说完,两人便离开了厅堂。

张妈离开时,是南钧与娇姐一同将她送出南家大门的。时值清晨,但今日却不知为何,天空一直都是灰蒙蒙一片。阳光躲在了云雾里没有了踪迹,照不清前行的路程。南钧与娇姐站在石阶上,目送着张妈走远了才舍身回屋,谁知两人刚一转身,又一声巨响震彻天空。南钧疑惑地说道:“又是这个声音,清晨天还未亮时便听到了一次,现在又来一声!”

娇姐对那声巨响倒是不大在意,只道:“也许是天空中的闷雷声吧。”

南钧没说什么,但他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可也没在细究。然而就在二人转身进屋前的那一刻,一个身形瘦小的年轻男子突然从城门方向的浓雾中跑了出来,边跑边叫嚷道:“不好了!不好了!暴民攻进城了!暴民攻进城了!”

这话直接将南钧与娇姐两个人吓了一跳!南钧急忙走下台阶拦下那男子追问道:“你说暴民打进城了?!这是真的吗!”

男子回道:“是真的!刚才那声巨响就是那群暴民把城门给炸开了!”

南钧继续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一直没听说有暴民要攻城的消息?”

男子说道:“事发突然!那群暴民趁着昨夜浓雾罩城便开始偷偷进攻,等官兵发现时他们已经攻到了城门底下了!”

南钧愤道:“那为何一点消息也没有!”

男子说道:“起初还只是零零散散地攻进来,原以为局面已经被城内的士兵控制住了,可谁知天明时他们的援兵突然赶到,刚才那一炸,便是连城带人一同给炸没了!你们快逃吧!那群暴民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先逃命了!你们自求多福!”

娇姐顿时心急起来,说道:“暴民来了!不好!我家中还有老母亲和我的孩子!我必须赶紧回去带他们离开!”

南钧拦道:“你走了,那五姑怎么办?!”

娇姐一把甩开南钧拦在她身前的手臂,说道:“少爷!你吩咐我的事我已经办妥了!可现在我有自己的事要解决,你也应该放我走了!”

南钧说道:“城门离南家有一段距离,一时半会儿他们也攻不到这儿来!”

娇姐不听劝,反驳道:“你怎么知道?你没听见刚才那个人说暴民连城门都炸掉了吗?!”

南钧正要再度反驳,却见一辆马车疾疾地向南家驶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见是老爷和夫人,还未等他们下车,娇姐便冲上去向两位恳求道:“还望老爷与夫人放我回家吧!我家里还有孤儿寡母需要照顾!”

老爷也是知道了事情的厉害了,见状后便做主说道:“快回去吧!眼下时局动荡,逃命要紧!”

南钧还想阻止,却被父亲拦下了,他父亲对他说道:“先别管下人的事了,咱们自己还自顾不暇呢!先进屋再说!”

一进厅堂,老爷就找寻茶水急急地喝了一口,夫人也是不停地往嘴里送水。

南钧问道:“不是说去老家接外祖母他们回来吗?她人呢?”

老爷回道:“我们去迟了一步,等我们回到时那里已经是一片生灵涂炭了!”

夫人又说:“那帮暴民真是畜生!竟连一具全尸都不给留!可怜你外祖母身首异处,尸骨未寒啊!”说时,夫人又哭了起来。南钧见母亲双眼红肿不堪,想来这两日里她也没少哭过。

老爷说道:“我们一听到消息就又连夜赶了回来!方才在路上我听人说城门暂时又给守住了,但估计依旧是寡不敌众啊!也不知他们还能撑多久!趁着这段时间,咱们必须得把家里最值钱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打包带走!”

夫人见身旁只有南钧一人,院中又无旁人走动,便问道:“其他下人呢?”

南钧不假思索地回道:“张妈和娇姐一样回去了,五姑还在房中。”

夫人听闻五姑还在大院里,诧异道:“五姑又回来了?”

南钧默不作声地点点头。

老爷问道:“城里发生这样的事,她知道没有?”

南钧说道:“还没呢!她一直在昏睡着。”

夫人担心地问道:“昏睡?可是犯病了?”

老爷说道:“想办法把她叫醒!让她一同帮忙收拾行李!时候也不早了,咱们还是越快越开,最好在天黑之前出城!”

幽暗的房间里,五姑正独自一人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屋内的光线暗得可怖,宛如一处幽深的洞穴不见天日。她醒了,经过数个时辰的昏睡,她又再次睁开了双眼。透过窗柩的缝隙,她看见了窗外光影斑驳的墙面。一阵浓雾环绕在屋外,试图闯进房中,片刻后五姑才发现那不是浓雾,而是一股燃烧而起的刺鼻烟火。她以为是屋外哪个地方走水了,遂努力地想起身逃命,但每使上一次劲儿身体就钻心地疼,于是她又放弃了。她仰视着天花板,那是一处单调且古朽的“风景”,她忽然想到那时的南钧也和她现在一样对这周遭的景象束手无策吧!她冷冰冰地开始嘲笑自己的行为,叹道:“到头来还不是一无所有!”

五姑醒来的那一刻,腹部就疼得厉害,她算是估出腹中的那块肉已经没了!其实早在昨晚夜里突然疼起来的那一瞬间她便意识到这孩子与她的缘分已尽。她想起来初初有喜的那天,她喜出望外地告诉家里人的事,她原以为只要有了这个孩子,南钧就会抵赖不得,南家所有人也会认她这个儿媳妇,可她千算万千竟还是没能算着南钧居然将她嫌弃到了这个份儿上,不惜舍去自己的亲身骨肉也不愿意娶她为妻。想到这里,一颗滚烫的泪珠划过五姑的脸颊。

这时,房门被人推开了。五姑朝那扇门瞧去,原来是南钧,那个想亲手杀死自己骨肉的男人。

南钧来到床前,在床榻边上坐下。见五姑已然苏醒,便说道:“你醒了,身子好些了吗?”他原是对五姑又厌又怕的,可如今不知怎的,心里的这头意思竟淡了许多。

五姑没有再看向南钧,也没有回他的话。

南钧接着说道:“你的孩子没有了。”

五姑原本就在强忍着的泪水顷刻间便潸然泪下。

南钧说道:“给你滑胎的人时张妈,我们发现时她已经逃出南家了。”

五姑怔了一下,才问道:“张妈?居然是张妈?她为何要这样做?”

南钧说道:“娇姐说,很有可能是你平日里对她颇有微词,才导致她对你积怨已久,这才……”

五姑霎时间狂笑起来,想不到自己平日里已树敌良多,这一次竟败在了一个完全没想到的人身上。她的眼泪还在入注地流,像是一场不曾停歇的雨。

南钧见她眼下伤心得厉害,但更为重要的事还在后头,便道:“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了……”

五姑听后看着南钧,南钧又说道:“暴民已经攻打到城门口啊,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五姑脑袋“嗡”地一声响,像是被人猛击了一下,她听到这一消息后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自己已回家的亲人,便焦急道:“我的家人还在城外的家中!”说着,也不顾着身子有多痛了,便急着要下床。

南钧制止住她此刻的行为,说道:“现在暴民主要是攻打城内,城郊那些小村庄不是他们现下的目标,这一点你大可放心。”他眼神笃定地看着五姑,又斩钉截铁地继续说道:“你听着,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收拾好行李,随我们一块儿出城,到时候你再去找你在城郊的家人!”

五姑还是第一次见南钧用这样的态度与她说话,一时间,她居然对眼前的这个男人一点恨意也没有了,她没有办法再将那些恶意浇灌在他的身上。

南钧说道:“你现在先去爹娘的房中,他们那儿需要你的帮忙,你去听候差遣!”

五姑问道:“老爷和夫人回来了?”

南钧回道:“刚到的家,你快去吧!他们等着你呢!”说完,南钧转身就走了。

五姑却追了上去紧紧抱住了他,她的话音里带有浓重的哭腔,求道:“求求你,这一次不要再丢下我不管了。我知道我从前做错了很多事,但是我今后会改的,求求你不要丢下我。”

南钧定身在那,任由五姑从他身后抱着自己,或许是因为现在对五姑心存愧疚,他竟出乎自己意料地回了一声:“嗯。”随后便解开了那两只环抱着自己的双手,就此走了。

五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会做出那样的举动,问出那样的问题,只因为她心中的直觉似乎在告诉她,如果再不挽留住南钧,怕是今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五姑来到老爷与夫人的房中时,二老已经在急匆匆地打包行李了。见是五姑,老爷赶紧对迟来的她吩咐道:“五姑,你赶紧去帮忙收拾行李,记住!只带吃食衣物,别的一概不要!能带多少是多少!收拾好后咱们在厅堂汇合!”

“可是……”五姑显然是被屋外的场面吓得心惊肉跳,欲说些什么,但是当下就被南老爷的话语插断了。

“我知道你也在担心你家人的安危,眼下只见他们轰炸城池,而你家人住在乡下,想必如今还没牵连到。你先和咱们一块出城,出了城保住了命再着人打听你家人下落才是万全之策!”南老爷逻辑清晰地说道。

话音刚落,五姑就赶紧走出厢房收拾行李去了。

五姑走后,夫妻二人又商量起来。只见那南夫人说道:“这霍乱怎么说来就来?让咱们一点防备的机会都没有!”

“看这情形,贵重的东西怕是都捎不走了!只能拿多少是多少!”南老爷一边忙着翻箱倒柜倒腾出一些贵重的小物件,一边回着妻子的话。

南夫人心里泛起重重忧虑,说道:“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眼下最要紧的是赶紧出城避难!保住咱们和两个儿子的性命最是要紧!”南老爷再一次强调着。

窗外的轰炸声震耳欲聋、响破天际,尚在襁褓中的孩童哪里禁得住这般狂轰滥炸的架势,一直哭闹不休,任凭南夫人怎么哄也哄不好。

“祈祷咱们这宅子别被当成了靶子吧!若是被炸塌了,以后回来都没地儿住了!”南夫人每说一句话都能看出她内心担惊受怕的模样。

就在这时,南钧驮着行李包袱进来了。

他急匆匆地问道:“爹、娘,都收拾好了吗?”

南老爷在包袱上又扎紧了一道口子,回道:“咱们走吧!”

正要离开厢房时,南老爷又对南夫人说道:“把孩子给钧儿抱着吧!你一个人抱着孩子恐怕路上不太方便!”

南钧向母亲伸出双手,试图接过弟弟,但是却被母亲回绝了:“不,我想自己抱着。”

南老爷见妻子执意如此,也不再多言什么,只再三嘱咐道:“待会儿必得躲在咱们身后,别让哨烟灌进孩子的口鼻里!”

南夫人听后点着头。

街上行人如同洪水一般猛地扎了出来,像南家这样拖家带口逃难的人数不胜数。火光冲天,焰气逼人,重重热浪的袭击让人闷得喘不过气来。街道上喊叫声、哭闹声、马车追赶的轱辘声交杂于耳。

不知是哪户人家偏要在逃难时捎带着自家的马车,那马又似乎因为炮弹的轰炸而受到了惊吓,惊恐万状之下吆喝着抬起了自己的前足,险些踏到了前头的行人。而后,那马又不走了,任凭怎样拉动鞭笞也无济于事,就这样驮着一辆行李车堵在了路中央。

后头的难民见状,朝那马车夫骂骂咧咧道:“哪个王八蛋堵了老子的生路!你他娘的倒是赶啊!”

车夫听了后方人员的叱骂,又铆足了力气再去鞭打那匹马的身躯,可是那马依旧纹丝不动,如一块木头似的。

“真他娘的!哪家的王八蛋逃难还整那么多幺蛾子,再不让道老子就教你如何让道!”另一个声音又在人群中骂起来。

紧随其后的是另一个粗骂声:“你他妈挡了咱们的生路,别怪老子自讨生路!”

说罢,那人立刻举起手中的斧头朝那匹马砍去!霎时间,一股鲜红的血液在火光的照射下疯狂喷溅出来,那马还来不及挣脱,第二把、第三把斧子接二连三地朝它身上砍来,一时间那车夫和马上的一车人连马带车摔倒了一地。

见有了涉足而过的空隙,难民们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纷纷抢着上前赶去,甚至有些人直接踏在了倒地不起的难民身上,亦不管对方是死是活,只顾着自身的性命能否保全。那几个倒地的人被他人踩踏后还挣扎不休,试图站起身来,但是片刻后便也随那马一样没了动静。

南家人将眼前这一幕看在眼里,于心不忍地把头转向一边,径自难逃去了。

南夫人见着此情此情,同情的泪水泛湿了她的眼眶。

南老爷爱莫能助道:“现在不是菩萨心肠的时候!咱们自己都不能周全,收起你的恻隐之心!”

南夫人听了丈夫的话后立马控制住自己的哀痛,头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正拐过一处巷角时,南家一行人听到了几声婴孩的啼哭声,南夫人下意识地止住了脚步,四下打量着。

南老爷见妻子落下了,赶紧回头,忙说道:“孩子他娘,找啥呢!”

“你听!”南夫人回道,“怎么有孩子的哭声?”

南老爷惶惶不安地劝着:“走吧!哪有什么孩子!”

“不!我真的听到了!”南夫人听不进丈夫的劝,在四周寻找起来。

南老爷真没听见有婴儿的声音,他只希望妻子能赶紧回到自己身边,遂心惊肉跳地说道:“没有孩子!你许是听错了!咱们还得赶路!别意气用事!”

“真的有!”南夫人言语笃定,立即在四周找寻起来。

五姑见夫人言辞坚决,于是赶紧上前帮忙。

两人找寻一番后,终于发现在被炸毁的残垣断壁中,躺在襁褓的一双幼儿。

只见那对幼儿还在其亲生父母的怀中,因着四周的荒乱而哭闹不止。

五姑将手凑近那对夫妻的口鼻,随后抬眼看向夫人说道:“夫人,他们气绝了!”

南夫人变貌失色,难以置信地捂着自己的口鼻。她转过身子,对着丈夫说道:“孩子他爹,咱们能不能……”

“能能能!你赶紧回来吧!”南老爷还未等夫人把话说完,急忙劝道。

南夫人与五姑赶忙将那对婴儿抱起来,揽入她俩的怀中。

就在南夫人正准备起身回到丈夫的身边时,一枚炮弹朝她们俩人射了过去。

南老爷试图飞奔上前将妻子从死亡中拉回来,但还是抵不过那枚爆弹疾雷迅电般的爆炸。

俄顷,一股轰天震地的爆裂感朝父子俩冲击而来,妻子眨眼间被炸得血肉横飞、尸骨俱无!南老爷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毁灭在这场可怖的霍乱中,而身在一旁的南钧,更是被吓得魂飞魄散,眼见自己的亲生母亲与五姑顿时血肉横飞,差点晕了过去……

……

…………

南钧睁开了双眼,脑中的画面刹那间便消失殆尽了。

他长叹了一声,又坐起身子。虽然这一幕已然过去了许久,但是与父亲逃难的这些日子里他无时无刻不再重复着那天的记忆。他一下子失去了他生命中两个重要的女人,一个是他的母亲,对他有生养之恩。另一个是与他曾经交合过的五姑,是启蒙他男性本色的女人,虽然从前他对她心存厌恶,但时过境迁,他心中的这点厌恶如今也廖剩无几了。那天逃难的路上,他便一直在想着五姑今后的打算,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诚诚恳恳地在心里为一个女人计划未来,且那个未来亦有他存在的一席之地。他对五姑真的心有感情吗?恐怕不是,只是在五姑失去一个骨肉后,他对她似乎生出了一种理所应当的怜悯,这份怜悯足以让他放下过往的一切接受她,并以此来赎罪。五姑死后,南钧心里失落了许久,她这一死,便成了南钧心中一生的悔念。罪孽得不到救赎,只能长此以往饱受在道德的谴责中,他不知道这样的感觉何时会消失,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缓,但在那之前,他也算是和当年的五姑对他一般长期折磨在对她的怨念之中了。所幸的是,黄水镇永远也回不去了,据说那座小镇在那场战火后便成了一座破败的孤城,连老鼠也没有一只。不回去正好,不用再亲眼见证一遍从前那些邋遢的过去了,就让它永远地随着那些残垣断瓦埋葬于风土间,直至风沙侵蚀殆尽吧。南钧这样在心里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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