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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酒坊开始出酒了。夏钢和小刘管里屋酒曲的发酵,老高和大刘管外屋拌料、蒸馏和出酒。里屋工作不累人但不能断人,要始终保持室内的温度和湿度,还要把第一遍蒸出的料摊开、翻动、晾凉,于是夏钢和小刘两人日夜轮流值班。

这天轮到夏钢值夜班。吃过晚饭她来到酒坊,把炉灰捅干净加了煤,在地上洒上些水,把桌椅抹干净,按时翻了一遍料,坐到桌子跟前从书包里拿出一封信,那是陈立成的来信。陈立成是她的同班同学,进初一就是他们的班长,因为学习成绩名列前茅,在篮球场上又是那么生龙活虎,他始终是女同学心中的白马王子。夏钢虽然是班级的学习委员,但除了开班委会,平时很少与他说话。在初三上学期期中考试前的一天中午,夏钢正在自己的座位上看书,陈立成走了过来,问她一道语文的分析题,夏钢把自己的理解讲了,他却狡黠地说:我还是不大清楚,我想一下,下午再来问你。打这以后,他经常找夏钢讨论问题,夏钢因此成了一些女同学羡慕和妒忌的对象。“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陈立成的父亲成了被揪出来的历史反革命,被报社的造反派革去公职、遣送回乡,接受劳动监督改造。于是他头上的光环消失了,一夜之间他成了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儿子,被划入“老子反动儿混蛋”之列。

记得离开上海那天,上海北火车站广场上到处都是人,父母送别儿女、朋友同学依依惜别,有不少母亲在抹眼泪,但没有一个人大声哭泣。夏钢在第10号车厢门口,与父母、小妹说着告别的话,没有悲伤流泪,每个人都在极力掩饰内心的沉重。夏钢看到陈立成在不远处向她张望,好像有什么事。她对父母和妹妹说:“你们等一下,我跟同学说一句话。”她走到他面前,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陈立成,你分配到哪儿知道了吗?”

“没有最后确定,但去向是很清楚的,到农村去。”

夏钢点点头,她知道60%的六六届毕业生可以进工厂,但肯定轮不到陈立成,她想说些安慰的话,可又说不出来。陈立成从书包里取出一本红色封面的日记本说:“给你留个纪念吧,等火车开了你再打开。”

这时只听见胖玲在喊:“夏钢,陈立成,你们快过来,要拍照了。”

“哎,就来了。”夏钢迅速将日记本放进背着的书包里。

站台的一边,已聚集着他们班的好些同学,站台上到处是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块比较清静的地方,排好队、照相。在这到处是标语口号的年代,他们身后的建筑物上,挂着巨大的横幅“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在他们脚下的水泥地上,有用白色的石灰水刷的每个将近1米的大字:“彻底砸烂刘少奇的狗头!”刘少奇的名字是倒过来写的,并在上面用红色的油漆画了一个血淋淋的大叉。“咔嚓”一声,一群意气风发的青年人在“彻底砸烂”四个大字前留下了永久的纪念。

火车开动了,大家涌向靠站台一侧的窗口向家人、同学、朋友挥手告别,夏钢看到妈妈正含着眼泪向她挥手,……站台上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哭喊声:“美丽,美丽,你在哪里呀,你要早一点回来啊!”这一哭喊引起了火车上、站台上此起彼伏的哽咽和哭声。夏钢转过身看到姚梅雪正一动不动地坐在另一侧窗口,看着车窗外一棵棵树木和一幢幢房子向后移动,她没有回应母亲的大声呼唤,她的神情竟是如此坚定和冷静。当夏钢再次转向站台一侧时,火车已加快速度驶离站台,她已看不到送行的父母和妹妹,看不到姚美丽那大声哭喊的母亲,也看不见陈立成和其他同学。

夏钢回到自己的座位,从书包里拿出日记本,她已有两本这样的日记本,都是临走时同学送的,里面前几页抄录着毛主席语录,写着一段段勉励的话和赠送者的签名。可这一本不同,没有签名,第一页上是用漂亮的字体抄录苏联英雄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一段名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后悔,也不会因为庸庸碌碌而羞愧;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日记本中夹着一张薄薄的信纸,也用同样漂亮的字体写着:

夏钢:

我很羡慕你以一个战士的姿态投身于北大荒屯垦戍边的洪流中。不久我也将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父母已经离婚,妹妹跟着母亲。父亲已年老体弱,需要有人照顾,只好由我来承担,所以我将去的地方就是我父亲下放监督劳动的地方,苏南农村。

夏钢,同班五年中,你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希望我们能够继续保持通信联系。到了北大荒马上给我来信好吗?否则我也将离开上海,就无法知道你的地址了。

等待你的来信。

陈立成

到了北大荒以后夏钢就开始与陈立成通信。陈立成在以后的来信中再也没有提到他的父亲、母亲和妹妹,但每一封来信都充满了情趣和乐观。他向她描述的江南水乡的清晨和傍晚是那么具有诗情画意,他告诉她春天插秧,好几条蚂蟥同时粘在他腿上吸血,这时候是不能把蚂蟥拉出来的,只能在腿的另一边拍打让它自己掉下来,否则蚂蟥的毒针会留在你的皮肉里;夏天割稻,在稻田里可以随手抓到黄鳝,还有到小河里去游泳抓鱼多么开心;秋天抢收,把稻子挑到打谷场去脱粒,把棉花挑到收购站要走七八里路,肩膀磨出血直到生成茧子;冬天挖水渠、挑河泥,还要到城里去拉大粪……夏钢怎么也想象不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他,光着脚板到城里拉粪车是个什么样子。

他们的通信一封接一封,夏钢也向他描述北大荒的广袤千里、寒冷荒凉的景色,告诉他北大荒的生活就是在大会战和大批判中度过的,春季是春耕、春播大会战,夏季是夏锄、麦收大会战,秋季是秋收大会战,冬季是水利大会战;一年四季只要不是太忙的时候,晚上还要开批判会、早晨还要出操,大家总是感到觉不够睡,当地流传着一句话“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就是他们的写照;生活虽然艰苦,也有许多快乐,还有同学间的许多逸事。

今天夏钢铺开信纸,她觉得有很多话要说,她告诉他自己已经开始在酒坊工作,告诉他北大荒酒是如何一步步酿造出来的;告诉他从佳木斯回连队那天晚上的事情……文字就像酒一样从她的笔尖下流淌出来,不一会就写满了三页纸,她将信看了一遍装进信封,甩了甩有些发胀的手指,听到隔壁猪舍传来周大爷的咳嗽声和砸豆饼的声音,于是她给炉子添了些煤,来到隔壁。

隔壁也是将屋子隔成两小间,外屋一口大锅是烧猪食的,连着里间一铺小炕是给打更的周大爷睡觉的,边上还有一个小书桌和几个凳子,那是给养猪班姑娘们休息、开会的地方。周大爷有哮喘病和关节炎,不能下地干重活,他管猪舍的打更有好多年了。夏钢推开门,一股难闻的猪食味直冲鼻子。她憋了一口气,就着昏暗的灯光,看见周大爷吃力地将一摞豆饼从墙角搬过来。那豆饼得用锤子砸碎放到缸里泡软了,然后和麸子、酒糟、豆渣等拌在一起熬成一大锅猪食。第二天一早,养猪班的姑娘就会把一桶桶猪食挑出去,喂那些饿得嗷嗷叫的猪崽了。夏钢赶紧走过去说:“大爷,您歇一会儿,我来。”夏钢帮他搬过豆饼,又帮忙砸起来。只见周大爷到里屋拿了一样东西,到灶膛前扒开灰放了进去,然后掏出烟荷包点了一杆烟,咳嗽了两下,一边抽一边笑眯眯地瞅着眼前这位上海姑娘:“你活都干完了?往后你不用总过来,这点活我自己干就行。”

“我在那儿一个人也挺闷的,到你这儿还能跟你说说话。”

“你们这些大城市的青年到这儿都能吃得起苦,还真是和贫下中农结合到一块啦。”

“这算什么苦,比你们解放前强多啦。”夏钢一边砸豆饼一边说。

“那倒是,我12岁那年给地主放牛,冬天连双鞋都没有,看到牛拉屎了还冒着热气呢,就赶紧把脚插到牛粪中取暖。”周大爷一边抽着烟,不时地咳嗽两声往地下吐口痰,一边慢慢地说,“记得有一天,地主崽子对我说:我让你猜个闷,你要能猜出来我就把脚上这双鞋给你,要是猜不出来你就让我骑上遛一圈。我真想要他脚上那双鞋,就答应了。可是他让我猜的是字谜,我打小没进过学堂,大字不识一个,哪能猜得出来?不但没拿到鞋子,还背着他跑了一大圈,他穿着鞋子使劲踢我的屁股。那时我真想把他从身上掀下来,狠狠揍他一顿,但他是我东家,我不能断了自己的活路。”他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不断地咳嗽。夏钢同情地望着他,她忽然想到大刘,刘继峰也是富农的儿子,如果在解放前他会不会也是那样子?可现在他与其他人有什么不同?要说不同,那就是干活更不偷懒,那是思想改造的结果吗?周大爷把烟灰磕在地上,用脚踩了踩,又咳嗽了几声说:“你周大爷别的字不认识,可他叫我猜闷的那个字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那是个什么字,给我猜猜看。”

“好,你听着,”周大爷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了两下,歪着头一边想一边说,“头戴黄金宝盖,脚踏粉底朝靴,见人躬身行礼,哈哈,此人缺少钱财。”

夏钢抬起头望着那只昏暗的灯泡,眨巴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这是个什么字,我猜不出来。”

“穷人的‘穷’字。”夏钢愣了一下,寻思了一会:“噢,我明白了,这是繁体字的‘窮’,穴字头下面是‘身’和‘弓’字。”

“这字也不知是谁造出来的,难道穷人就要躬身行礼、抬不起头来?”周大爷直到现在说起这事还有些气愤。

“周大爷,现在的字简化了,穷字下面是个力气的力,说明穷人虽穷,但团结起来力量是很大的。”

周大爷嘿嘿地笑了起来:“你说得对,说得对。”夏钢对自己的解释有点得意。

渐渐地屋子里弥漫出一股香甜的气味,冲淡了猪食的气味。周大爷对夏钢说:“你歇一下,去把灶坑里的甜菜疙瘩扒出来,这是我给你留的。”夏钢高兴得跳起来,到水缸前舀水洗了手,从灶膛里扒出那个热乎乎香喷喷的甜菜头,放到灶台上用嘴吹散热气,拿起来刚想剥开皮,听见门被推开了,走进一个人来:“怎么这么香啊,噢,夏钢在这里偷吃什么好东西啊?”是李平原。

夏钢不好意思地说:“连长的鼻子真长,人家头一回吃就被你闻到了。”

“你是怕我跟你分享啊。”

周大爷说:“小夏常来帮我干活,这是我慰劳她的。”又对夏钢说:“连长常上我这儿来,有周大爷在他不敢批评你。”

李平原说:“我批评她?她批评我才厉害呢,动不动就讽刺我‘领导着世界革命’。”大家都笑了起来。

夏钢说:“连长,你经常上周大爷这儿,却很少见你上我那儿。是不是要去检查检查工作?”

“好吧,今天就上你那儿检查工作。”向周大爷告了别,他俩回到酒坊。

酒坊虽然没有猪舍那股猪食味,却也淡淡地弥漫着一股酸酸的发酵味。夏钢将烤得金黄的软软的甜菜分成两半,把大的那一半给了李平原,剩下的她贪婪地吃了起来,那烤熟了的香香甜甜软软的甜菜疙瘩真比上海的烘山芋还好吃。李平原似乎没有像她那么贪吃,边吃边说:“我这次还真是来找你的,今天我到团部开会碰到一连的副指导员高布尔。”

“噢,”夏钢差点忘了,立即插话说,“他曾经让我向你问好来的。”

“他对我说起你,印象很深。他说他虽然与你只见过一面,但觉得你是个很特殊的女孩,他说你很勇敢。他还说他有一种感觉,你将来一定会很有出息。”

“是吗,他这人真有意思。”夏钢听了他的评价很开心,“我觉得他和你不一样,他对人像大哥哥一样和蔼可亲。”

“我呢,我怎么样?”

“你那么严肃,一副凶相。”

“我有那么凶吗?那你怎么一点都不怕我呢?”

“我心里怕,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夏钢一边说一边打开炉盖把吃剩的甜菜皮扔进火炉,火苗烧烤着甜菜皮,那香甜的气味更加浓重了。

他嘿嘿地笑了:“我还真不知道你肚子里是怎么想的。”停了一下又说:“说真的,高布尔虽是高干子弟,但很能和大家打成一片,对战士也特别好,大家都很喜欢他。”

“我也觉得他好。”

李平原没有在意夏钢的插话,继续说:“他这人就是有点‘抗上’。比如说与现在的指导员就意见不合,有些矛盾,跟团里领导有时也要顶撞,不过很快也许就解决了,他父亲是北京的高级干部,已经出来工作,他可能不久就可以调回北京了。”

“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夏钢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她与高布尔的邂逅只是她北大荒经历中的一个小插曲,他们之间的出身差距太大了,甚至都不可能成为一般朋友。她看了看表:“该翻料了。”李平原过来帮她把每个木格中的料翻了一遍。

干完活,他俩坐到写字台前,李平原望着桌上的信封问:“陈立成是你的同学?”

“是的,同班同学。”

“是男同学?”

夏钢显得有些拘谨:“是的。”

“你们上海人的名字有时候让人分不出男女,你的名字让人看了觉得是个男的。”

“那是因为我爸爸是研究钢铁的,他特别热爱他的钢铁事业,给我们姐妹俩起名字一个叫‘钢’、一个叫‘铁茵’。”

“是的,我看出来你跟钢铁很有缘分,我见你日记本上第一页就摘录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保尔的一段话。”

夏钢想起来第一次见面那天的情形,不觉有些脸红起来:“连长你真坏,偷看别人的日记。”

“我不是存心要偷看你的日记,我本来要看看上面有没有名字,我好找到它的主人。但是很巧,你日记本上第一页抄录的一段话和我的日记本上第一页是一样的。”

夏钢睁大眼睛惊异地望着他:“这本日记本是陈立成送的,他抄录了这段话连名字也没有签。你的也是别人送的吗?”

“不,是我自己抄的。”李平原站了起来走到窗前,窗外黛紫色的夜空中悬着一轮弯月,一道银河聚集着无数闪烁的星星,圣洁的月光投射在广袤静谧的田野上,他轻声背诵:“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回忆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后悔,也不会因为庸庸碌碌而羞愧;临死的时候他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解放全人类而斗争。’”

夏钢被他的情绪所感染,站起来走到他身后问:“连长,你也很喜欢这段话?”

“是的。”

“可是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抛弃碌碌无为,使自己的生命有价值。每天做曲子、出酒、上班、下班、学习会、批斗会,这就是我的生活。有时我真的不甘心,难道这就是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我就这样生活一辈子吗?”她走回炉子边,用铁钩打开炉盖又盖上,声音轻了下来,“出身好的同学,经过几次学习毛泽东思想讲用会,有的调到团部,有的调到好的工作岗位,我能在酒坊已经算不错的了,谁叫我的父母都是‘臭老九’呢。”

他转过身来望着她,接着她的话说:“你希望你能够生活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你希望用你的生命来证明你不比任何人差。”

“是的,这是我写的话。”她愤愤地望了他一眼,“你看了我的日记。”看到他的眼神并没有任何嘲讽,但她的情绪依然有些激动,她的鼻翼微微翕动:“我就是这样想的,如果在战争年代,为了祖国,我会像董存瑞一样去舍身炸碉堡,像黄继光一样去用胸口堵枪眼,我会献出生命,只要它有价值,我不愿意像现在这样碌碌无为。”

“可是夏钢,我觉得我们更应该面对现实。奥斯特洛夫斯基只是千万个用鲜血和生命捍卫苏维埃政权的战士之一;雷锋生前只是一个汽车班的班长,他确实很平凡,难道你能说他不伟大吗?他们的生命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吗?我们每一个人就像海洋中的一滴水,水滴虽然平凡,但它组成了海洋,而水滴离开了海洋,就会干枯。”说到这里,他望了夏钢一眼,她正注视着自己,像一个学生在课堂上认真听讲,他接着说:“我有时想,中国有那么多农民,他们一辈子默默无闻地在这片土地上耕作劳动,平凡得像一滴水,但他们不也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在谱写中国的历史吗?我不到10岁从保定市来到北大荒,那时候这儿真荒凉,从朝鲜战场上回来的10万官兵头顶蓝天、脚踏荒野,将千年沉睡的处女地开垦成一片片良田,北大荒变成了北大仓,虽然没有一块土地刻上他们的名字,但哪一块土地上没有他们流的汗水,你能说他们的生命没有价值吗?我觉得他们很伟大,有一句话‘伟大出于平凡’嘛。”

夏钢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是又实在不甘心一辈子就过这样的生活:“那么说,我们也应该心甘情愿地做大海中的一滴水,心甘情愿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当一辈子农民?”

“面朝黄土背朝天?你可不要小看这黑土地,它是最好的团粒结构,特别肥沃,种啥长啥,都不用施肥。记得上初中时地理老师告诉我们,像北大荒这样的黑土地全世界只有四个地方,一块在咱们中国,另外三块在苏联、美国和靠近南极的阿根廷。形成这样一两尺厚的黑土层要用上万年的时间。每当我开着拖拉机看到身后犁耙间翻动着黑油油的波浪,你知道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什么感觉?”

“我觉得自己真正成了这片黑土地的主人,非常自豪。人说东北三大宝:人参、貂皮、靰鞡草,我看这片黑土地才是最大的宝,正是这片得天独厚的黑土地才使北大荒成为我们国家最大的商品粮基地之一。”

“连长,你的知识还挺渊博的。”

“知识还不都是老师给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知道吗?教我们地理的老师原来是北京的大学生,只可惜他是右派,被下放到北大荒来的,他给我们上语文和地理课,我们都特别爱听。”他停了一下,“在我们老团有好多下放的右派分子,教我们物理课的老师水平相当高,我挺佩服他的,只可惜好像是被判过刑后的劳改释放人员;还听说大作家丁玲也下放在十七团养鸡场呢。”

“这么说,北大荒还真是个美丽富饶的地方,不但有‘莽莽的兴安岭、滔滔的松花江’,还有富饶的黑土地,它还能容纳那么多人,有劳改犯、二劳改,还有那么多老右派,他们当中还有许多大学生。当然还有老职工,还有10万转业官兵,还有几十万知识青年,北大荒的人也够富饶的了。看来,在北大荒生活一辈子,也不会觉得枯燥了。”

“这么说,你愿意在北大荒生活一辈子了?”

“不知道,我还没有想清楚,不过我还是喜欢北大荒的。”

李平原笑笑说:“说心里话,别说你们北京、上海大城市来的知青了,我从小在这里长大,我也不甘心一辈子这样当农民。我想我不仅仅是一滴水,我还要做一朵浪花,能够跃出海面的浪花。”

“跳出海面、脱离大海?”

“不,浪花终究还是要回到大海,永远也不能离开大海。对,就像我们中学语文老师给我们念的一句古诗:‘小溪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不对,不对。”夏钢笑了起来,小时候妈妈让她背诵唐诗的功力又显现出来,这些诗句又轻而易举地跳入她的脑子里:“这首诗的名字叫‘瀑布’,应该是这样的:‘千岩万壑不辞劳,远看方知出处高。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李平原有点脸红,说:“我语文水平不行,我读书的时候喜欢上物理课,不喜欢语文,你们大城市来的知青到底不一样。”李平原这样说,反而使夏钢感到脸红,她想起毛主席说过:贫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自己不应该在李平原面前卖弄诗词,便说:“古诗词是封建主义的糟粕,你们贫下中农才是真正有知识的人。”

不管怎样,李平原的话还是在夏钢心头留下了阵阵涟漪,让她对扎根北大荒不再那么害怕。

从这天开始,在夏钢值夜班的一个星期中,李平原总有一两天晚上过来。或是没有会,或是开完会以后,坐在她那充满酒曲发酵味的温暖的小屋里,他们谈得很投机。有时候李平原晚上到大田里去看夜班拖拉机翻地耙地的情况,回来时经过酒坊,带来一身尘土,夏钢递给他一把扫炕的小笤帚让他扫去身上的尘土,端上一盆热水让他洗脸,然后他们坐到小书桌前,无话不谈,夏钢已经把他当成知心朋友。

从谈话中夏钢知道李平原的父亲原是志愿军的一个团长,朝鲜战争后带着一团人马到北大荒安营扎寨,开辟了与天奋斗、与地奋斗的新战场,他的母亲也因此放弃了在保定市教书的安定生活,带着不满7岁的李平原住进了北大荒的地窨子。李平原和他弟弟就是北大荒的儿子,他从小就想当一名拖拉机手驰骋在北大荒的沃野上,初中毕业时他报考了佳木斯农机学校。他的父母是开拓北大荒的元老,可“文化大革命”中也同样逃脱不了挨批斗的厄运。在他毕业分配的时候,农场正在批判他父亲的修正主义办场路线,造反派给他父亲戴高帽子、“坐飞机”、游街,母亲让他不要再回父亲当场长的那个大农场,于是他自愿到新建的条件更艰苦的现在这个农场来了。夏钢也把自己家庭、父母的情况告诉了李平原,只是她没有将自己的亲生父亲和母亲在解放前夕到过香港的这段历史说出来,这是她心头的一块伤疤,她不愿意去碰它,害怕魔鬼出来缠绕自己。

2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严寒的冬季来临了。这天轮到夏钢值白天班,气象预报今天有暴风雪,其他几个排都不出工了,只有马号、猪舍、酒坊不能停。到了下午果然刮起了大烟泡,可酒坊里仍然是热气腾腾,蒸料的大锅冒着滚滚热气,而那间弥漫着酒曲发酵气味的小屋也始终温暖如春。休息时老高和大刘都坐到里屋,里屋的墙上挂着一根扎着红线的笛子。笛子是大刘的,这些天他也不带回家去,吹完就把它放在书桌上,夏钢见了找来红绒线绑上,把它挂在书桌前的墙上。大刘从钉子上摘下笛子试了试音,清了清嗓子吹了起来。委婉动听的笛声从那小小的竹孔中流淌出来,和着窗外暴风雪的吼叫声,好像是童话故事中仙女和妖魔在搏斗。老高坐在炉子旁抽着旱烟卷看见夏钢手托下巴凝神静听的样子说:“小夏,大刘吹笛子,你来唱一个。”

大刘停了下来,说:“行,夏钢你想唱什么?”

“我想唱什么你都会吹?”

“差不离吧。”

“嗯,那就吹一个‘松花江上’。”委婉的笛声又响了起来,一个女孩用轻柔的嗓音唱着:“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忽然,外屋的门被推开了,风夹着雪花带进两个人来。“噢,两位连长来了。”老高首先站了起来。

“你们好热闹啊。”李平原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一边说。

“这不休息时间娱乐娱乐。”老高说。夏钢也接着说:“两位连长听过大刘吹笛子吗?他吹得可好了。”

大刘也笑着说:“你们也唱一个吧,我给你们伴奏。”

张副连长忙摇手:“不不,我不会唱,让李连长唱吧。”

李平原摸着脑袋说:“会唱的歌实在太多了,还真不知唱什么好。”

“那你就唱‘过雪山草地’吧。”夏钢说。

“夏钢,我唱不好,还是我们俩一起唱吧。”

“好,好,男女声独唱!”张副连长首先拍起手来,一只眼睛看着夏钢,另一只眼睛看着李平原,大伙都笑了起来。夏钢说既然是男女声哪还能独唱?大刘说那是男女声二重唱。

“我可不会二重唱,连长还是你自己唱吧。”夏钢对李平原说。

“好了,好了,那就叫男女声一块儿唱,中吧,夏钢你就跟李连长一块儿唱吧。”老高出来打圆场了。伴随着悠扬的笛声,歌声飞扬起来:“雪皑皑,野茫茫,高原寒,炊断粮。红军都是钢铁汉,千锤百炼不怕难……”他们的歌声盖住了暴风雪的嘶鸣声,张副连长一边跟着节奏拍手,一边和他们一起哼唱。唱完歌两位连长询问了酒坊的情况,嘱咐注意防寒保暖、防止事故等一些话后又匆匆离去了。

下班回到宿舍,看到小刘还躺在铺上没起来,夏钢笑着说:“怎么,大烟泡把你冻在床上起不来了?”

小刘说:“我觉得不对劲,浑身没力气,头痛得厉害。”

夏钢伸手在她的额头上一摸,滚烫的:“哎呀,你发烧了,八成是染上流感了。”

“这可怎么办,我原想再躺一会就起来,今天晚上该我值班的。”小刘一边说一边吃力地坐起来穿衣服。

夏钢一把按住她:“你别动,我去叫大夫,晚上的事你就别管了。”夏钢叫来孙大夫,看着他给小刘打了退热针、吃了药,又到炊事班打来了病号饭,才回来吃自己的饭。

胖玲问:“今天晚上怎么办?要不告诉老高一声,让他安排一个人顶班。”

“不,还是我去算了,外人搞不清楚干些什么。老高他们白天的活重,再顶夜班吃不消,明天白天让他们把里屋的活带一下倒是可以,今晚还是我去。”

“刮这么大的烟泡,你要小心点。”

“风越大炉子越好烧,酒坊里面一直保持恒温挺暖和,只要不把房顶刮跑,一切都不会有问题。”夏钢总是很乐观。吃完饭,在胖玲的监督下,夏钢戴上口罩、棉帽子、棉手套,围上长围巾,在棉袄外再套上棉大衣,夏钢对胖玲嘟囔:“我简直成了棉花包,扛着棉大衣肩膀都酸死了。”她打亮手电,冲进暴风雪。

当地人管暴风雪叫大烟泡,实在是很形象。强大的风暴把天上的雪花吹成了雪末子,又将地上的积雪变成粉末卷上天空,到处都是混沌一片,雪雾拍打着你的眼睛,于是你再也分辨不出哪儿是天哪儿是地,你也看不清10米外的景象,你只能凭着感觉在这狂风卷起的雪雾中艰难跋涉。风越刮越猛,田野中松散的积雪被风刮了起来,在路边厚厚地堆积起来。夏钢正好是顶着风,她低着头凭着微弱的手电光,艰难地行走着。她走过马号,平时顺着这条路再走不到十分钟就可以到了,她凭着感觉继续向前走,一阵狂风过来,她赶紧侧转身体避免正面受风。终于她看见前面有隐约的亮点在闪烁,一定是到了,路北面是一排黑魆魆的低矮的猪圈,那晃动的亮点是周大爷手提着马灯正在检查每个猪舍的门是否关严了。夏钢对着那微弱的亮光大声喊道:“周大爷,要不要帮忙?!”她的喊声淹没在暴风雪的吼叫声中,周大爷听不到,她看到那时明时暗的亮点正在沿着那排猪舍移动,于是不再叫喊走向酒坊门口。才离开两个小时,酒坊的门已经被一堆雪封住了,她用手电照了照周围,没有铁锹也没有扫把,下班时他们收回屋里忘了留一把在门口了。于是她用脚使劲踢雪,俯下身用戴着棉手套的双手使劲往外扒雪,终于门可以打开三分之一,她那穿着棉大衣的笨拙身体挤了进去。

里屋的灯还亮着,那是她临走时没有关给小刘留着亮的。封上的炉子在暴风的强大抽力下又着了起来。她依次脱下手套、大衣、口罩、帽子、围巾扔在铺上,屋子里充满了她所熟悉的发酵酸味,暴风雪那尖利的吼叫声已被关在门外。她捅开炉子,火苗随着风力跳动着、拍打着生铁制成的炉盖子,那一下一下的噗噗声,好像是火车在有节奏地开动,夏钢呆呆地望着火苗,她最爱听火苗拍打炉盖的声音,那声音充满了力量,仿佛是火车正带着她向前跑。不一会儿,炉盖发红了,坐在炉盖上的水壶发出了吱吱的声音,水在呼唤,它要沸腾了。夏钢看了一下温度计和湿度计,给地面泼了一些水,坐在桌子前。

正当她在专心致志地接种菌种时,忽然听到外屋的门有响动,她屏住呼吸仔细倾听,好像是有人在使劲拉门,果然门被打开,一个人进来了,在外屋拍雪、跺脚,夏钢推门到外屋,是老高,“你怎么来了?”

老高走进里屋,脱掉帽子、手套,双手摊在炉子上方烤火:“风雪那么大,总觉得不放心,过来看看。今天不是该小刘当夜班吗?怎么又是你?”

“小刘感冒发高烧呢,我顶她一晚。”

“小夏,你回去吧,今晚我在这里。”

“不,班长,今天我值夜班,明天可以睡觉,明天你们帮我代一下就可以。小刘的病一时半会也好不了,我就上夜班,尽量把里屋的活在晚上干完,白天你们帮我保持好温度和湿度,定时拌料、翻料就可以了,你看这样行吗?”

“中,小夏那就辛苦你了,你就接着干吧。”老高走到外屋,过了一会儿拎着一篮煤块进来,倒在炉子旁的煤箱里:“小夏,今晚就用煤块烧,把屋子烧得暖和些。”

“我不是小孩,你放心回去吧,班长。”老高没有吭声,到外屋拿起铁锹扫把,把堵在门口的雪铲掉扫净了。夏钢笑着说:“雪还在下呢,待会儿又要积上了。”

“积得少一点,万一你有什么事还能出得去。”

老高走了,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夏钢干完活坐到炉子旁,看了看手表已是10点半了。忽然她觉得少了些什么,她四下看了看,墙角里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耗子在咬什么东西,还少什么?噢,她听惯了隔壁房间周大爷的咳嗽声和砸豆饼的声音,今天怎么全都没有了?她站起来走到墙边,侧耳听了听,没有听到声音,用力敲打墙壁:“周大爷,周大爷!”除了墙角耗子的窸窣声、炉子中火苗窜动的声音、屋子外风的吼叫声,没有其他声音。周大爷怎么了?她心里有一种不祥之兆。周大爷有气管炎哮喘病,一晚上从黑夜到天明咳嗽不断,今天怎么会如此安静?夏钢晚上过来的时候,明明看到有人在巡查猪圈,那不是周大爷又是谁?于是她又对着墙壁拍打使劲喊:“周大爷,周大爷!”没有回答,夏钢心里越发感到不安:出什么事了?我一定得去看看,一定得去!夏钢将炉子里添满煤块,围上围巾和手套,她不愿再穿那笨重的棉大衣,幸好刚才老高给铲了雪,她一使劲就把门给推开了,狂风卷着雪末向她扑来,使她睁不开眼。她用手臂挡在额头前走到隔壁,可是隔壁的门已被大雪封住了。她又跑回去拿来铁锹把周大爷门口的雪铲掉,推门进去,昏暗的灯光照着地上砸了一半的豆饼,豆饼旁周大爷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她赶紧跑过去扶起周大爷的肩膀,只见周大爷紧闭双眼、呼吸急促。“周大爷,周大爷!”她大声叫着,但是周大爷一动不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煤气中毒?得赶紧让他离开这个屋子。夏钢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劲,一咬牙把周大爷拖了起来,让他沉重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肩背上,连背带拖地向门口走去,她用身体顶开门,在狂风中每走一步,她都要使出全身力气,这几十步好像是翻过了一道雪山。终于,她打开了酒坊的门,把周大爷背进了里屋,把他托上了床铺。他仍然紧闭双眼、呼吸急促。“得马上找大夫。”她解下围巾掸去雪花,给炉子里再加上一锹煤,又重新裹住头和脖子,戴上棉帽、棉手套,穿上棉大衣,拿起手电冲进暴风雪中。

黑暗立即吞没了她,她拼命向连队跑去。雪花围着她打转,狂风怒吼着从她背后刮来,像是推土机在推着她,微弱的手电光只能照亮脚跟前的一小块地方,将近一尺深的积雪阻碍了她前进的速度。看不清道路,她凭着感觉踉踉跄跄地跑着,她的步伐跟不上风的速度,好几次跌倒在地。终于,她影影绰绰看到了连队那片的房子,于是一脚高一脚低地走到连部办公室门口,用拳头使劲地敲打着门。办公室的灯亮了,一个声音问:“谁?”

“是我,连长,快开门。”她用尽力气大声喊,可她的声音在暴风雪中显得那么微弱。

门开了,李平原披着棉衣站在门里。“是你,夏钢?”他一把把她拽进屋里,关上门诧异地问,“出什么事了?”

“周大爷,他,昏过去了。”

李平原迅速穿好衣服、系好鞋带对夏钢说:“你认识孙大夫家吗?”夏钢点点头。“走,你去叫孙大夫,我去套车。”

他们三人来到酒坊,孙大夫给周大爷搭脉听诊后说:“还不要紧,主要是老毛病又犯了。”他打开药箱,里面有刚从卫生室拿的药,他给周大爷打了针,向他喉咙里喷了扩张气管的药,周大爷的呼吸逐渐平稳了。孙大夫转过身来对站在一旁的李平原和夏钢说:“现在不要紧了,多亏了夏钢,抢救还算及时。”夏钢松了口气,这时她觉得脸上和耳朵有点发热,好像还有些痒痒像蚂蚁在爬,她伸手去抓脸,忽然李平原抓住她的手说:“别动。”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她的脸。“怎么了?”夏钢不解地问。他转身跑出门外,捧回一捧雪:“快用雪擦脸,脸上有一块已经发白了。”

这时孙大夫也走了过来,抓起一把雪对着夏钢的脸和耳朵擦了起来:“看你的脸和耳朵都冻着了,不用雪擦脸待会儿就会又红又肿,以后还会落下疤瘌。”他一边擦一边继续说:“你要是冻掉一只耳朵,以后可没人要娶你了。”

这时李平原又端回半脸盆雪,放在夏钢面前,夏钢抓起一把雪往脸上擦娇嗲地说:“这么多雪要让我擦到什么时候去?”

“要擦到你脸和耳朵发红发烫。”孙大夫说着又抓起一大把雪在她耳朵上搓捏。李平原站在一旁看着夏钢那被雪揉搓的脸蛋变得通红,衬着她那弯弯的眉毛、清澈的眼睛,越发显得妩媚动人,他忽然感到心旌摇动,有一股热浪在心头奔涌。他转过身不再看夏钢,走到周大爷床前,看到他呼吸平稳、睡得安详,似乎可以放心了,于是对孙大夫说:“你看今晚怎么办?”

“今晚哪儿也别送了,我陪他一宿,等明儿大烟泡过去了,要是还不行就送到团卫生队去。”

“行,就这么办,我先把大车赶回去了。”

李平原出去了,夏钢也搓完了脸,一边和孙大夫聊着天,一边把炉子烧得红红的,在地上洒了水,把托盘中的酒曲翻了一遍,渐渐地他俩都觉得很疲乏,孙大夫坐在炉子边打起盹来,夏钢也扛不住了,连连打着哈欠,靠在桌子上打起瞌睡。

李平原在呼啸的狂风暴雪中把马车赶回马号,老林头迎了出来,帮他一起卸了车,掸去马身上的雪牵回马棚,李平原对老林头说:“今晚我就在马号睡一会儿,明早5点钟叫醒我。”马号小屋的炕烧得热乎乎的,李平原和衣躺在炕上,望着被耗子咬得千疮百孔的顶棚怎么也睡不着,一张红扑扑的脸、一双清澈纯净的眼睛老是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一个披着满身雪花的仙女从天上飘了过来,她有着跟夏钢一样可爱的笑容和清澈明亮的眼睛。他坐起来点燃一支烟,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千万不能喜欢她,她有男朋友。

朦胧中夏钢好像听见有人说话,她睁开眼,压在脑袋底下的那只手已经发麻,她甩着手伸了个懒腰,看见孙大夫正在跟周大爷说话,周大爷醒了。夏钢走过去问:“周大爷,你好点了吗?”

周大爷说:“夏钢,多亏了你呀,孙大夫已经告诉我了。”

“大爷,你别说了,好好躺着。”

“小夏,是谁在隔壁啊?”

“隔壁?没人呀。”夏钢竖起耳朵听了一下,不知什么时候起风声变得小了,隔壁果然传来了砸豆饼的声音。夏钢看了看手表说:“5点多了,我想大概是连长吧,周大爷你放心,饿不着你的老母猪和小猪崽,我这就去看看。”说罢,她拿起围巾和手套,使劲推门走了出去。

外面仍然是一片漆黑,但风力比上半夜小多了。夏钢打着手电来到隔壁,果然是连长正在砸豆饼,也许是炉子火灭了,屋子里很冷。夏钢问:“连长,你一晚上没睡?”李平原对夏钢笑笑:“我在马号睡过了。”夏钢不再说什么,转身出去从雪堆里扒出一捆麦秸,才几分钟身体就冷透了,她赶紧抱回来扔在灶旁,又走进里屋把熄灭的炉子掏干净了,点上麦秸放上煤块,火苗又开始一蹿一蹿地跳跃,给冰冷的屋子带来了一点点热气。外屋的灶旁有一口压井,夏钢开始往大锅里压水。李平原走了过来,推开她的手说:“我来吧,你歇一会。”

“你自己不歇,为什么要我歇?”夏钢说完,蹲在灶前开始点火。

压完水,李平原又到屋外抱回一大抱麦秸,蹲在夏钢身边说:“没别的事了,你走吧,我来烧。”

夏钢站了起来,倚在门边,看着李平原坐在小凳上,用叉子将一把把麦秸送进灶膛,跳动的火苗一闪一闪,映照在他那轮廓分明、有些疲倦但仍不失英俊的脸上。夏钢敬重和喜欢自己的连长,有些人说连长好是好就是太凶了点,训起人来够厉害的,可夏钢从没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比较特殊吧,再加上最近连长经常到酒坊和她聊天,夏钢已经把他当作朋友,与他相处是很自然和愉快的事情。

李平原一边烧火一边问:“昨晚一个人跑回连队,害怕没有?”

“害怕?不,那时一点也不害怕,只想着快点去叫你。不过现在你提醒了我,听周大爷讲过,狼在下雪天没有东西吃就会跑到村子附近来。如果你一个人在走,它就会悄没声地从你背后过来,站起来用两只前脚搭在你的肩膀上,你只要一回头,它就会咬断你的喉管、吸干你的血。”夏钢一边学着狼吃人的样子一边说:“现在想想真有点后怕了,怎么当时我就没有想到这一茬呢?”

“这就叫忘我,为了周大爷你已经忘记了自己。我们不是讨论过生命的价值吗?当你挽救了别人的生命,不也使自己的生命更有意义、更有价值了吗?”这些话说得夏钢心里热乎乎的。

大锅里的猪食开始咕噜咕噜地冒泡,李平原抬起头来对夏钢说:“你还要帮忙做件事,待会儿我叫大车班套车过来,你帮孙大夫把周大爷送回家再回宿舍。”夏钢点点头,准备拉门出去。“哦,等一等,”李平原站了起来,走到夏钢面前,郑重其事地说:“我代表周大爷、代表连队的贫下中农对你表示感谢!”

夏钢开心地笑了起来:“那你忙到现在,谁代表全连感谢你呀?我来代表好吗?”

“别耍贫嘴,我不是在开玩笑。”李平原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夏钢一调皮自己的舌头就短了半截。

“我也不是开玩笑,你比我们更辛苦。”夏钢那清澈的眼睛毫不退缩地注视着连长,态度很认真,说完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也许是晚上太疲劳了,夏钢回到宿舍,早饭也没吃倒头就睡,这一觉夏钢睡得特别香,醒来已是下午2点半了。她看见宿舍里的人都在,便问坐在旁边听着半导体收音机边织毛衣的胖玲:“怎么,今天都不上班?”

“刮了一宿大烟泡还怎么上班?今天吃两顿饭,开完会就没事了。夏钢,今天开大会时连长把你好一顿表扬啊。”

见夏钢醒了,宿舍里其他几个女知青也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今天连长可把你表扬狠了。”

“什么?你会不会用词啊,表扬怎么能说‘狠’字呢,不过他尅起人来倒是够狠的。”

“你上次挨他尅过一次还念念不忘啊。”原来这个养猪班的女知青有一次把猪赶到收完麦子的地去放,自己趴到地头的麦秸堆里睡着了。正好连长带着机务排长查看地块从这里走过,把她拉起来狠狠训了一顿:你还要不要命了?你钻在麦秸里睡觉,如果拖拉机开过来压过麦秸,把你碾死在里面谁也不知道。就是不压死,你睡在地头,得了风湿病一辈子都治不好。要不就把你调到农田班去,看你还会不会在地头睡觉。这一下,吓得她放猪时再也不敢在地头睡觉了。

大家说着话,夏钢心里却在想:我已经美美地睡了一觉,不知连长睡没睡呢。这时姚梅雪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摞空白的信纸,对夏钢说:“连里准备把你救周大爷的事迹写成材料送到《战士之声》报去,连长让我写,说说吧,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没怎么想呀,美丽,我看你还是别写了,要是赶上你,你也会这样做的。”夏钢和胖玲还是习惯叫她的原名姚美丽。

“这不没赶上我嘛,好,你不讲我就自己发挥啦。”

“写完记得让我看一看,你可别给我上纲上线,我受不了。”

胖玲接上话茬说:“姚美丽可是上纲上线的老手了,你让她写吧,她准给你拔得高高的,说不定你能成为活学活用毛泽东思想的积极分子呢。”

这一年,夏钢被评为五好战士,还受到团部的通报表扬。

3

北大荒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而冬天却迟迟不肯离去。还没有脱下冬季的棉衣,春播就开始了。拖拉机又开始轰鸣,日夜不停地翻地耙地;场院上,人们忙着拌种、做颗粒肥。夏钢他们倒还是按部就班地忙碌着,他们酿出的酒不仅供应本连队,附近屯子里的农民也到这里来拉酒。这天晚上轮到夏钢值夜班,她干完了应做的事已是9点半了,拿出一本《解放军文艺》坐到桌子前看了起来。正看着,忽然听到有人敲门。“一定是李平原来了。”她想。最近一段时间也许是工作太忙,他好长时间没有来过酒坊,夏钢反而惦记起来。她有一种预感:这两天他也许会来。她把放在酒坊的饼干罐子里倒进两碗托人从朝鲜族屯子买来的大米,放进一小包平时舍不得吃的肉松,他一定很辛苦,等他来了慰劳慰劳。她迅速跑到外屋,拉开门闩,果然是李平原。

夏钢笑着说:“连长,请进,你现在是稀客了。”

“我是稀客,那谁是这儿的常客?”他说话的嗓音有一点嘶哑。

“我呀,我是这里的常驻代表。”

走进里屋夏钢打量着他,那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定是刚从大田里过来,北大荒春天所特有的强风,把已经耙好的田野中肥沃的团粒结构刮到了他的身上、脸上,他的脸色黝黑,眼睛里有血丝。夏钢问:“连长,你几天没洗脸了?”

“你寒碜我啊,我有那么脏吗?”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夏钢倒了一盆温水,递给他毛巾。

他推开毛巾说:“不用这个。”用手撩起水洗了起来,洗完,他甩掉手上的水用袖子擦脸,带着有点嘶哑的声音说:“我先在你这儿休息一会,场院上夜班在脱谷,待一会儿再过去看看。”

夏钢说:“行,你就先到铺上休息一会儿,我这儿有大米,我给你熬点粥。”铺在炉子另一边靠墙的暗处,因为屋子里一直都很暖和,上面只铺一层草垫子,有一个枕头和一条毯子,那是给值夜班的人短暂休息用的。李平原和衣靠在上面,夏钢轻手轻脚地淘米,把小锅放在炉子上,轻轻地捅炉子让火苗更旺些。

李平原问:“夏钢,你会不会掐痧?”

“什么?”

“就是刮痧,东北人生小病都用这法治。”

“我不会,从来没做过。”

“那我给你当个试验品,让你实践实践愿意吗?”

“我不愿意。”刚说出口又觉得不妥,马上又改口说,“不过,要是你真的很难受,我可以试试。”

小锅中的水已经开始沸腾,夏钢把它端到炉子里端,让它慢慢地熬。她走到床铺边,用手背触摸一下李平原的额头,又摸一下自己的额头说:“真的,你有热度。”她看到李平原那充满血丝的眼睛正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知道怎么做。”

李平原微笑着用略带嘶哑的声音说:“你会掐人吗?就像你跟别人打架那样。”

“你真坏,我可从来没有跟别人打过架。”

“反正用手掐,使劲拧就成。”

“可是往哪儿拧呢,要是在脑门上拧出一道道红印子,太难看了,像老娘们一样。”

李平原又笑了笑:“在脖子上拧吧,别人看不见。”他用手解开上衣的两粒纽扣,袒露出结实的头颈,夏钢看到男人那微微跳动的喉结,忽然觉得脸上发烫,她更不知道从哪儿下手了,但不干不行了,她选择了喉结的两边,轻声地对李平原说:“把眼睛闭上。”李平原顺从地闭上眼睛,她用两个手指轻轻地刮着他喉结旁的皮肤,李平原说:“用手掐,重一点,再重一点。”她在他的指挥下使劲地拧着、掐着、刮着,一道血红的印子出现在他的脖子上。她越来越顺手了,仿佛忘记了眼前是李平原、是她的连长,她只觉得他是病人,自己在帮他治病。当她俯下身子时,小辫子的辫梢轻轻地扫在李平原的脸上,李平原觉得脸上痒痒的,他闻到了她头发上香皂的味道和她身上雪花膏淡淡的香味,他的心跳开始加快。

随着脖子上一道道红印子的增加,李平原觉得头不再沉重,身体也轻松了,可心跳却更加剧烈起来。如果说他从第一次见面就对夏钢有朦胧好感的话,自从经历了那暴风雪的夜晚之后,他就会无法克制地想到她,无论他走到哪里,她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动。可他知道夏钢一直在与陈立成通信,他们俩之间的男女朋友关系正在深化。他不断告诫自己:夏钢已有男朋友,你应该忘掉她。好几次他走到酒坊门口,又终于克制自己,转身离去。他努力用工作来冲淡对她的思念,但今天他太累了,只想找一个温暖的地方休息一下疲劳的身躯和思绪。当检查完耙地作业后,他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酒坊,来到了他既想见又想回避的人身边。现在他们的脸靠得那么近,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呼吸和那迷人的气息,他觉得自己的血液已开始沸腾。忽然听到夏钢用轻柔的声音问:“你感觉好一点了吗?”他睁开眼睛,看到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他已无法克制,一把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按在自己的胸口。

夏钢的手第一次触摸到一个男人的心跳,那铿锵有力的心跳,每一下都向她展示着他强健的生命力。夏钢惊异地望着他,他的手按在她的手上,仿佛怕她逃走;他的心跳通过她的手心向上传递,一直撞击到她的心脏。

“夏钢,我一看见你心就跳得特别厉害,就像这样。”李平原望着她的眼睛用嘶哑的声音说。夏钢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燃烧的火焰,她忽然明白了,使劲地抽出手来,飞快地推开门跑到外屋。外屋没有开灯,夏钢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面对着两口黑魆魆的大锅,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知所措地问自己:“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身后飘了过来:“外屋凉,你回屋里去吧。”她没有动,她听见开门又关门的声音。她木然地走回里屋,看到炉子里端的小锅盖子一动一动的,稀饭的米汤从锅盖下溢了出来,落到炉盖上发出滋滋的声音和一股米饭的香味。她忽然想起他正在生病,这稀饭就是为他做的,她又跑出去推开外屋的门,外面已没有人影,只有远处正在耙地的拖拉机的车灯在黑暗中随着拖拉机行走一闪一闪眨着眼睛。她又向连队方向望去,晒场上那盏小太阳灯在远处泛着白光,有一群人正在轰轰作响的康拜因前脱谷,李平原也许已经走到了这群人中间。

酒坊门前只有静谧的黑夜,刚才发生的一切,已经淹没在这辽阔宁静的夜色之中。

第二天早上夏钢从酒坊下班回宿舍,路过连部办公室,她紧紧盯着办公室的门,多么希望那扇门会突然开启,李平原像往日一样精神焕发地走出来,但是那扇门一动不动紧闭着,夏钢心里忐忑不安:是不是他的病重了?起不了床了?夏钢想进去看看,但终究没有勇气停下脚步。她走过了那扇门向女生宿舍走去。经过食堂门口时,她突然看到了他,他正在跟两个排长说着话。透过他敞开的衣领,夏钢看到了他脖子上几条红红的印子。“他没有病倒。”夏钢舒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走进女宿舍。

从这天以后,李平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在夏钢值夜班时来过,他也始终没有尝到夏钢想慰劳他的大米粥和肉松。倒是上海知青一排长吴海强和机务排的沈浩明有次路过这里进来坐了一会儿,便对这温暖潮湿的小屋产生了好感,逐渐成了这里的常客,反正在学校时就是同学,无拘无束,谈起来倒也投机。

4

北大荒的春天是那么短暂,仿佛一眨眼,昨天还是白雪皑皑的原野,今天已覆盖了一层绿油油的绒毯,那是麦苗迫不及待地钻出了黑土地;再一眨眼,那绿浪翻滚的麦田又镀上了一层金黄。

新任连长以他的勤奋、果断作风给五连带来了勃勃生机。春播、夏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已经除过三遍草的玉米,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响声,仿佛在争先恐后地拔节长高。老天爷也好像特别青睐这位年轻的连长,风调雨顺,预示着今年五谷丰登。

夏天的北大荒太阳也特别勤快,还不到5点已经露出脸来,用它那炽热的光线烘烤着已经灌了浆的麦穗。这天一大早,李平原踏着露水走在田间的小路上,还不到一年,全连800多垧土地上不知已留下了他多少脚印。只见他的眉头时而紧皱时而舒展,每走过一块麦田,他都掐下几个麦穗,用手搓出麦粒放到嘴里嚼一嚼,他在用最原始有效的方法检验麦子的成熟度。今年春播抓得紧、质量好,天气又帮忙,麦子长势好、成熟得早,眼看已是丰收在望,但他心里很明白,这并不等于丰收在握,必须在适当的时机把丰收的麦子抢收进场。连队夏锄刚刚结束,战士们都很疲劳,这两天放假让大家休息和调整。可昨天团部来了紧急通知,让他和指导员到团部开会,部署麦收前的水利大会战,全团所有连队都要抽出主力人马,到那片大洼地中去挖水渠、修水库。在回连队的路上,他与指导员产生了分歧:指导员的态度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上级的指令,而他却惦记着连队那几千亩丰收在望的麦子。他在几天前已安排机务排挂锄,进行机车的检修和维护,就等着麦收战役一打响,让机械化作业大显身手。他明白在机械化的大农场中一定要发挥机械的作用,万一连续下雨,康拜因下不了地,几千亩麦子就会烂在地里。“有些地块现在就可以割晒了,”他心里想,“今天下午要召开排长以上的干部会议,讨论和研究参加团里水利大会战的事。对,就开一个地头现场会,让排长们到每块麦地勘察一遍再做决定。”一个方案在他心头已经形成。

下午,连队排以上的干部和贫下中农的代表,到连队所有的麦地走了一遍,在几个老排长的支持下,李平原赢了,指导员终于不再坚持全连战士上水利的主张。

晚上召开全连的麦收和水利动员会。会场就在连队的食堂隔壁,主席台是临时摆上的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会场的座位是用一条条20厘米宽的木方架起来,虽然简陋,倒也整齐,全连战士按班排入座,也许是休息两天养足了精神,年轻人情绪高涨,各排拉歌,歌声此起彼伏,简直要把屋顶冲破。夏钢、小刘、胖玲他们几个人坐在靠后的两排座位上,他们都属于后勤排——五排,五排老职工多,唱起歌来不如其他排。夏钢正和胖玲轻声说着话,忽然胖玲用手捅了她一下,她转过头去一看,连长坐在她旁边的空位上,她对他笑笑,连长说:“你们俩这次都得去参加水利会战,就是酒坊也得停锅。”“没问题。”她俩齐声说。上午老高已经参加了干部会,酒坊要停、参加水利会战的事已经告诉夏钢他们。下午张副连长也过来叮嘱过,他们已经在做停酒准备了。“明天把酒坊遗留的问题处理一下,对了,明天让大刘帮你们把领来的铁锹收拾得好一点,工具好了干起活来才顺手。”夏钢笑着点点头,她觉得连长嘱咐是多此一举,修水利对她来讲也不是头一回了。

大会开始了,由姚梅雪主持。先是指导员进行水利会战的动员,他打开手中的讲稿:“毛主席教导我们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他从八字宪法中“水”字的重要性开始讲,再传达团首长讲话的精神,下面已经开始有人讲话、打呼噜,终于讲完了。“请大家集中注意力,不要开小会、不要打瞌睡。”姚梅雪大声说。一些低下去的头颅开始抬了起来。“下面请李连长给大家布置水利会战和麦收的工作安排。”

李平原走上主席台,没有拿讲稿,也没有坐下,他眼睛不算大却炯炯有神:“同志们,大家已经看到我们连队那800多垧金黄色的麦田、那颗粒饱满的麦穗,今年将是一个小麦丰收年,这是我们全连战士大半年汗水的结晶,这也是在团部的正确领导下才取得的。麦收开始后,就怕赶上下连天雨,如果那样不仅是我们连的几百垧,而是全团的几千垧、上万垧麦子将收不上来、烂在地里,尤其是那几个处在低洼地的连队,他们也盼着把丰收的麦子抢进粮仓。所以,团部决定在麦收来到之前挖排水渠、开展水利会战是非常重要的。我们连一定要完成团里的统一部署,打好水利会战这一仗。”听着他那洪亮的声音、铿锵的语句,台下一片寂静,人们的瞌睡也一扫而光。他讲到这里,有人开始窃窃私语:“团里的水利会战,我们连又没有什么好处,我们自己的麦收怎么办?”李平原接着说:“我们既要服从全局,也要把我们局部的工作做好。我们一定要把丰收在望的麦子抢进场院、抢进粮囤,直到送交国库!从明天开始连队中凡是能停的工作都停下来,后天全部上水利。但机务排从大后天开始割晒,大车班从第五天开始抽回来参加麦收,一二排留下几个体力较弱但有生产经验的老职工由老高带领做晒场的准备工作,菜园和连队的一部分后勤工作交给家属排;第五天一排、二排各抽回一个班进晒场,仓库管理员和晒场管理员要保证麦收的各项物资供应。其他同志全部下水利,要争取按时、按质、按量完成好团部交给的水利任务。为了不影响麦收,拖拉机从第三天开始只送不接,大车从第五天开始也只送不接,这显然对在水利工地上累了一天的同志,再用双脚走八九里路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同志们,希望大家能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在水利和麦收上都打胜仗!”李平原的讲话引起台下一片热烈的掌声。在他讲话的过程中,夏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平原,她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所倾心的那种生机勃勃的豪迈精神、那种坚定勇敢的英雄气概。自从那天晚上夏钢就知道了自己跟李平原之间不仅是连长和战士的关系,也不仅是朋友的关系,还进一步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关系,自己虽然拒绝了他,可他的心跳——那种男人才有的强健心跳至今还留在她的掌心中。

姚梅雪代表全体团员青年表了决心,各排代表都作了简短热烈的发言,最后张副连长一只眼睛向左一只眼睛向右作了具体安排:“明天呢各排领取工具,做好呢上工地的准备工作,下午呢班排长到水利工地看现场、分任务。后天开始呢早上6点开饭,6点半出发,炊事班呢每天将午饭送到工地。”

第三天一早,全连战士分坐几辆拖拉机和马车浩浩荡荡地向工地进发。五连是最早到达水利工地的连队之一,而且是人数到得最多的连队;有少数连队的夏锄还没有全部结束,只好先来一部分人凑数。前一天刘继峰已帮夏钢和小刘把捅锹磨得雪亮,他们开始挖土。刘继峰每一锹都挖得很深,提起锹手臂一挥,那一大锹土就被轻松地甩出老远;可夏钢和小刘却不行,表层土较硬,她们不是用手臂而是用脚把锹踩进土里。大刘关照,要尽量把土甩得远一点,否则等沟挖深了,土堆得老高就甩不出去了。可是与大刘相比她俩既挖得不深也甩得不远,但她们在使劲挖着。夏钢能理解连长说话的分量,对他们连队来讲在麦收的节骨眼上来修水利,而且是为其他连队,显然是有矛盾的。如果不参加水利会战那就是不服从组织命令,就是连长要这样决定其他几个连干部也不能答应。倘若麦收完不成,那倒是团部领导应当承担决策错误的责任,但是全连战士半年的血汗将付诸东流,这对李平原来说是绝对不可行的。现在他要将两项任务都同时抓在手中,能不能顺利完成?这确实是一场考验,夏钢只恨自己没有更多的能力来帮助他,只有拼命地干,完成自己的任务。

“嘀……”一排长吴海强吹着哨子边走边喊:“休息了!休息了!”今天是一排长值班。机务排的沈浩明走过来问:“你们这儿还有水吗?”他从水桶里舀了一碗水边喝边说:“今天我们四排可全是在帮你们排干活,看你们老弱病残的可别拖了全连的后腿啊。”

“谁是老弱病残?谁拖后腿了?”小刘不服气,大声嚷道,“你有能耐敢和我们大刘比试比试吗?”

“哦,大刘啊,不敢不敢,我甘拜下风。”

“那你得对自己的话负责,你得挨罚。”

“罚什么罚啊?”

“罚你再给我们讲个故事。”

“好,好,等忙完这一阵甘愿挨罚,我再讲一个‘一双绣花鞋’的故事。”

“那是反特故事吗?”

“那当然,惊险的反特故事。”

小刘笑了:“那好,今天就原谅你了。”

水利会战的第一天,临下工前团长、政委、参谋长挨着各连队走一遍,五连的进度完成得最快。王副团长拍着李平原的肩膀说:“好小子,不愧是老军垦的儿子。”他又转身对现役军人的团长、政委说:“他父亲是第一批从朝鲜战场来到北大荒的老场长,是我的老上级了。”

当王副团长的赞扬声还在团长、政委的耳边余音缭绕时,第二天机务排撤回连队开始麦收了。第五天大车班加上一二排各一个班也撤回连队参加麦收了。连长回连队指挥麦收,张副连长两边跑,上午安排连队的工作,中午跟着送饭的马车来工地。在水利工地上常驻的是刘指导员和副指导员姚梅雪。这两天刘指导员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别的连队夏锄结束后,全连都调动过来参加水利会战,进度越来越快。而五连人抽走了不算,连下班接送的车都抽走了,显然比其他连队的战士更加疲劳,进度越来越慢。人们开始埋怨连长,刘指导员已经在团部召开的现场会上挨了批评。

今天已是水利会战的第八天了,最快的连队今天下午可以全部完工,而五连还有将近五分之一的任务未完成,看来原先的誓言“按时、按质、按量完成任务”已是不可能实现。下午团长、副团长和生产股的几个参谋来到五连,王副团长对着刘指导员和姚梅雪大声训斥:“你们连长呢?李平原呢?他为什么几天不来?你们看看有哪一个连队像你们这样不是连长亲自在场的?太不像话了!你看九连,今天下午就可以完成任务,明天就可以开始麦收了,人家是水利麦收两不误。”

刘指导员解释说:“我们连队情况比较特殊,今年麦子熟得早。”

王副团长打断刘指导员的话:“有什么特殊的?这是没有全局观念。明天早上叫李平原来找我,他要是不能完成任务,我就把他钉在这儿,别想再回去。”

晚上,连部开着紧急会议。刘指导员建议,麦收暂停两天,全连都上水利工地,保证两天内顺利完成任务,然后回过头来全力以赴完成麦收,这叫“集中力量打歼灭战”。可是李平原坚决不同意:“这几天天气好,麦收已完成三分之一多,大量的麦子进场,场院上人手已经吃紧,再说天气不等人,麦收只能抓紧不能放松。”张副连长站在李平原一边,他还建议晒场人手不够,还可以动用连队最后一支力量——连队小学的高年级学生。姚梅雪则担心不能按时完成水利任务,拖了全团的后腿,无法向团首长交代。见两种意见相持不下,李平原说:“明天我去见王副团长,一切后果我来负责。”

水利会战的第九天,李平原来到工地指挥部,一声不吭地听着王副团长的训斥,他向王副团长保证再有两天完成,这还是王副团长开恩让他推迟一天。他来到连队的工地,一条水渠已成形,只是每个排或班之间有一块连接部分没有贯通。夏钢和小刘才干了两天就觉得手臂酸痛抬不起来,手掌也磨得很痛,有的地方磨出了水泡。回到宿舍她们把水泡刺破挤出水,扎上手绢,咬牙坚持着,这两天反而不觉得多么疼了。水渠越挖越深,渠边上的土越堆越高,刘继峰还是撑着那股劲,双手握着捅锹往下一压,那两尺长的黏土就贴在了锹把上,双手一提一甩,“嗖”的一下带着风声,那块土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落到了坝顶上。可夏钢她们俩不行,只能一个在下面挖,一个在上面接,才能把挖出的土送到坝顶,她俩加起来还不如大刘一个人干得多。也许是这两天太累了,大家闷着头干活,谁也不说话,工地上已经没有了前几天的叫喊声和笑语声。

忽然听到小刘在上面跟谁招呼:“连长,哪阵风把你吹来了?”

“怎么?看样子我是来得少了点。”夏钢抬眼一看,是李连长站在上面。

大刘说:“连长检查检查,质量怎么样?”连长跳了下来说:“你们干得不错。来,让我也试试。”他从夏钢手中拿过铁锹,双手一挖一甩那土块“嗖”的一声飞了上去。大刘也干了起来,他俩一左一右甩动着臂膀,铁锹在太阳的照射下闪着银光,随着嗖嗖的声音那甩出去的土块像一只只从他们手中飞出去的大鸟。夏钢看着他们在艰苦的劳动面前显得如此潇洒,她想起李平原曾经对她讲过的一些话,他们平凡得就像大海里的一滴水,但他们很可爱,他们把自己的青春和力量都融进了北大荒建设的洪流中。夏钢尤其觉得,只要一看到李平原就感到心情开朗,身体也不累了,全身都有劲了。

也许老天爷还真长了心眼,这天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第二天早晨起来天气阴沉沉的,地里的麦穗湿漉漉的,康拜因不能收割,于是连队决定机务排也上水利。五连的水利工地在最后一天竟又恢复了第一天的状况,机务排的小伙子们分散到各排,他们使劲挥动着铁锹,卖弄着他们强健的体魄,不时大声与女青年开着玩笑,给工地带来了生气和欢声笑语。五连终于在第十天太阳落山的时候完成了任务,他们已是全团最后完成任务的连队之一。

在水利会战的总结表彰会上,五连受到了批评。

但也是从这天起,就再没有连续三个晴天,康拜因经常下不了地,只好用人工割麦。不仅是他们连、他们团,整个三江平原兵团大地都被阴雨所笼罩,兵团战士报上横贯第一版的大标题赫然是“小镰刀战胜机械化!”“小镰刀精神万岁!”可在这国内机械化程度最高的农场,那一望无边的麦田岂能用小镰刀一刀一刀地割下来?

连队的酒坊仍然关着门,修完水利、放下铁锹,夏钢他们又拿起小镰刀,踩着被雨水浸得发软的黑土地,弯着腰一刀一刀地割着麦子,麦田里成群的蚊子、小咬围着人转,男生学着老职工的样子叼起了烟卷,为的是驱赶蚊子;可女生没了办法,夏钢的脸上,尤其是眼皮和嘴唇,每天都被咬得红一块肿一块,变成了肿眼泡和厚嘴唇。由于五连动手早,大部分麦子都是有康拜因收割的,早就进场入仓,当别的连队还在泥水中艰难地挥着小镰刀时,五连的麦子已全部割完了。这一年,全团所有连队中,五连是全团唯一的在入秋前完成麦收的连队,有一部分连队直到漫天大雪时还有一片片麦子站在地里,经受了风雪的洗礼后,被拖拉机翻入地下成了来年的肥料。人们这时才体会到李平原的决定是正确的,由此不得不对他刮目相看。

往年麦收结束连队总要开一次庆功会,全连战士聚餐一顿。可今年麦收连到了秋收,已经没有明确的界限,也不再搞聚餐。麦收完成后,酒坊又开始出酒了。这天晚上夏钢值夜班,沈浩明拎着两个瓶子进来了:“夏钢,帮帮忙,打2斤酒。”

“要买酒到小卖部去,我这儿只做酒不卖酒。”

“明天休息,今天买酒的人特多,小卖部酒都卖完了,你就帮个忙吧。”

“这是连队规定的,我可不敢破纪律,再说,你们喝那么多酒干吗?”

“不是我要喝,明天不是休息嘛,我们机务排的小青年今晚到张副连长家聚餐,给李连长庆功。”

“给李连长庆什么功?”

“我们连是麦收完成得最好的,可为了修水利还挨了团里的批评。团里不表扬我们自己来庆功,到你这里来打酒是张副连长同意的。他让我跟你说一声,明天就把钱付到小卖部去。”

“原来是两个连长自己违反连队的规定,我就更不应该给你了。”夏钢故意板着脸说。

“我的姑奶奶,你给点面子吧,否则我拎着两个空瓶回去怎么交差啊。”夏钢终于给他满满地灌了两瓶酒。

第二天连队休息,宿舍中人来人往,夏钢只睡了几个小时就被吵醒了。胖玲一大早就到团部去看她的张宪国了,中午只有夏钢和姚梅雪一起吃午饭。她知道这些天姚梅雪正在和吴海强谈恋爱,今天上午他俩一定在一起度过的。姚梅雪一边吃饭一边轻声对夏钢说:“你知道他们一帮人昨天喝酒了吗?”

“昨天沈浩明到酒坊来过,我听说了。”夏钢没有说他买酒的事。“吴海强也参加了吗?”夏钢问。

姚梅雪点点头:“连长有点喝高了,聚完餐他一定要吴海强和他一起睡到连部去。听吴海强说连长一个劲地向他打听你的情况,特别是你和陈立成的事,说如果你和陈立成之间没有确定男女朋友关系的话,他就要找你。”

夏钢听了又气又恼:“他一定是喝醉酒了说胡话。”

姚梅雪又说:“你知道吴海强怎么跟他说?”

“不知道。”

“吴海强说,如果夏钢没有男朋友,还轮得到你来找她?”

“这些男生真可恨,怎么这样在背后议论人。”

“不过我说啊,这是酒后吐真言,李连长真的对你有好感。”

“怎么,你也说这种话?”

“不过你放心,我对吴海强讲了,这些话就到我们这里为止,他不会出去乱说的。”

下午姚梅雪又出去了,宿舍中剩下的人有的蒙头睡觉,有的织毛衣、缝补衣服,还有一拨人在打扑克。夏钢靠在被垛上一边织毛衣一边打开半导体收音机听广播。可她老是心不在焉,脑子里总是出现李平原的影子:“也许他真的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可我并没有爱他,只是敬佩他而已,一定要打消他这种念头。”

开晚饭了,姚梅雪还没有回来,夏钢拿起两只搪瓷碗,到食堂打饭。夏钢刚排到队伍后面,李平原来了,站在她身后。夏钢回过头去轻声问他:“昨晚你们喝酒了?”

他笑了笑,脸上有点尴尬:“是不是还没有付钱?”说完伸手往裤兜里去掏钱。

“不,我已经让沈浩明付到小卖部去了。”说完她又望了他一眼,对李平原说话时她常常会忘记了自己是在跟连长讲话:“你们酒喝多了,说胡话了?”

“谁跟你说什么了?”他的脸更尴尬了,眼睛往别处看,一只脚在地面搓:“别听他们瞎编。”

这时门口又涌进一批人,他们不再说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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