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根本来是极不情愿跟着宝山县和川沙县驻防绿营出来走这一遭的----大晚上的不让人好好睡觉,公鸡刚啼过头遍就命令他们开拔,还叫不叫他们这些当丘八的活了?!
李小根,小名根子,上海县本地人,祖孙三代都在绿营里从军。当然,说是从军,只不过也是充个人头混口饭吃而已。他们家世代在绿营里当差,父死子继,几十年下来祖传的武艺身手剩的不多,可是蝇营狗苟的东西却学来不少,父辈的几个同在营里吃皇粮的叔叔还抽上了大烟!
李小根还算是好的。他没抽大烟,手上好歹还留下来几分使红缨枪的功夫,同时也从没跟着营里的痞子恶霸们出去开赌场放高利贷外加欺男霸女,干过的最荒唐的事儿也不过是花了三分碎银子从上海县城的街面上临时雇来了一个无赖顶替自己的位置、去帮自己出操。总而言之,在宝山县驻防绿营中,像根子这样干净的大头兵实在是不多!
然而干净本分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要论干净,根子的父亲李老根比他还干净,可母亲当年不是照样嫌父亲空有武艺不会捞钱、扭头就跟了一个把总跑了?!这还不算,父亲见自己的媳妇被人给抢了,竟然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还得在官面上巴巴地上赶着陪笑脸讨好那个给他戴绿帽子的小官儿。那个姓鲁的把总一高兴,后来还给父亲谋了一个外委把总的衔儿,这样一来李老根儿也算是用老婆换来了半顶官帽子,手下管了几个人,勉勉强强脱掉了李家身上穿了好几辈儿的大头兵号褂!
可是问题在于:李老根的这个”把总“前面有个”外委“的尾巴,说穿了不过是个稍微有点小权力的临时工而已,压根儿没有正式编制,上官一句话就能给他撸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李小根得巴巴地跟着大军开拔、企图能通过这一次比较轻松的“剿灭流寇、弹压乱民”的差事中捞到一点好处。外委把总想要转成实职把总、并且把职位传给子孙,不仅要讨好上官、四处打点、确保有人帮你保荐,同时手里还必须有实打实的过硬的军功才行。因此,为了他们老李家的前途,已经足足有一个多月没怎么操练的李小根就必须早早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号衣拿上尖枪,浩浩荡荡地跟着大部队去“剿匪”!
照常理来说,绿营的调动应当没有这么快----自雍正年间以来,拆分绿营调兵权和指挥权的努力一直没有停止过,以至于到了1850年左右,就连地方督抚这样的一品封疆大吏都无权单独直接指挥一省的绿营兵。总督和巡抚虽然有调兵权,但是对非直属于自己的兵马没有指挥权;提督和总兵有管带兵士的指挥权,并且承担平时操练之责,但是这二者都没有擅自调动兵马的权限。遇到军事行动,规模大一点的必须行文兵部衙门、等待圣裁,规模小一点的也必须由督抚节制提督、总兵来调集兵马,或者由所在治所的行政长官同当地驻军的最高武官相串联、互相取得对方同意后才能动兵。
不过问题在于:以上这些常规步骤是在一般情况下才需要走的----而现在的松江府和上海县,面对的绝不是一般情况!
话说上海道台吴建彰昨天刚刚在道台衙门里坐稳,就有从人来报,说是上海城北吴淞江以北的地皮上一夜之间崛起了一座城寨。道台大人连忙去到城楼上一看,结果差点儿没把他吓出心脏病来!英法租界以北的黄浦江左岸本是一片荒芜、仅仅只有几个小小的渔村,此时却是高楼林立、守备森严,附近的黄浦江上还停泊着许多散着金属光泽的大船!
当人们看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东西的时候,第一反应一定会是把这种东西往自己能够理解的事物上生搬硬套,吴道台自然不能免俗。这伙不速之客不知从哪里来,不过一昼夜就在城北建起了一座新城寨,外围已经筑起的土垒和拒马都清晰可见,土墙上还依稀能看见持械之人在来回巡逻----这明显就是来者不善啊!吴建彰不是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大清腐儒官僚,想当年他在广东经商、位居十三行之一席的时候可没少跟洋夷打交道,所以他知道这伙人肯定不是洋人。
若不是洋人,那会是谁呢?
不会是长毛吧?!可是据说长毛现在还远远没到上海啊?!
这样的推测让吴建彰打了个寒战,后背也冒出了冷汗。关键在于,不管这伙人是不是长毛,他们不是好人那是板上钉钉的了!
试问有哪群大清国的良民会借着夜色掩护,在荒地上筑起城寨、修建工事、持械图谋不轨的?!
吴建彰顾不得细想为什么那城寨里的楼会那样高大,也顾不得细想这样规模巨大的建筑物怎么可能在一夜之间被建起来,更顾不得细想城寨里的那么多贼人是怎样在江南一带数万驻军的眼皮子底下流窜到这里来的。他赶忙派人去通知上海县令,在得到上海县令也发现这个“流寇城寨”的消息之后更是不敢耽搁,直接修书一封,交由精干家丁快马急呈江南提督福珠隆阿大人,请求他派绿营兵增援;同时行文两江总督陆建瀛陆大人,阐明情况之紧迫和急调兵丁的必要性。
虽然他这样做大有些先斩后奏之嫌---按照规定,他应该先行文两江总督府,得到批复和用过印的调兵命令之后才能联络本地绿营驻军。不过吴道台是何等精明之人,自然能掂量的清楚先斩后奏和陷城于贼哪个罪名更大些!
上海县城距离江南提督衙门所在松江府不远,早上骑快马出上海县城东门,不停歇的话午后就能到。果然,福珠隆阿几乎同时收到了上海道台和上海县令各自的求援信。他见情况紧急,自是也不敢怠慢,立刻快马回信,并且急调驻宝山和川沙县的驻防绿营,勒令他们最迟明天五更开拔,向南前往所谓的“贼匪城寨”去探个究竟,若是“贼确有敌意”,则“毋需请示,自行荡涤丑类”即可。
就是因为这一句”最迟五更开拔“,我们的李小根才会如此苦逼地跟着拖得老长的队伍、天还没亮就出发了!
“果然是上面一张嘴,下面跑断腿啊!我呸,什么贼匪,NND就是糊弄人的!“队伍里面,走在根子旁边的铁棍歪戴着缨帽、斜挎着腰刀、号衣扣子系到喉咙处、身上裹着一条脏兮兮的破毯子,一边在早晨刺骨的寒冷中哆嗦着发牢骚,一边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觉都不让人睡好!墨黑似的的天色,解开裤子都看不到自己的屌,哈口气还能见着白雾,这还打个逑的仗!“
“啊呀棍子哥你就少说两句吧,一会儿再叫千总大人听见了,回去少不得又得吃瓜落!“根子赶紧提点自己的死党,让他慎言,同时也把自己身上那件父亲送的旧蓑衣捂得更严实了些。
”拿他的大鸟吓唬寡妇去吧!还管咱们呢,千总大人自己都哈欠连天呢!”铁棍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略微把声音压低了些,不过还是止不住愤愤不平地继续吐槽,“要不是为了那人手一两的开拔费、回来还能把前三个月的欠饷一次结清,老子才不来受这份儿活罪呢!”
这也不能怪铁棍怨气冲天。此时的二人已经跟着吴淞县驻防绿营左营五百来人,在上海一月份清晨刺骨的寒风中沿着黄浦江边年久失修的、无比泥泞的土路走了足足一个时辰。四五点钟就被军官从床上叫起来上路开拔,前一天晚上还没有预先通知,整支部队是人困马乏,大部分士卒还都是睡眼朦胧的。这还不算完,因为“军情紧急”,所有人都不被允许开伙吃早饭,只能在路上啃几口干粮充饥。综合以上这些原因,队伍行军的速度怎么都提不起来,一个时辰过去了,天都快亮了,大部队中军才勉勉强强走出去十里路,刚刚过蕴藻浜不久;路上还只碰上了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村子,连能喝口热水的地方都没有。
“什么时候才能到啊......”经受着寒冷、饥饿和困倦三重折磨的绿营兵们真的是有点顶不住了。军官们好歹还有马骑,大头兵们就只能穿着草鞋在泥巴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蹚了!李小根心里产生了一种有些大逆不道的想法:这种境况下营里兵士们还能听号令、不哗变,就算是对得起皇上、对得起官长、对得起大清国了!
根子强打起精神,使劲儿盯着前方,希望能够早些看到官长们说的贼匪营寨。可是此时黄浦江边晨雾茫茫、视线中尽是一片飘渺的白色,能见度极差,目视所能及的距离之内也不过是大片的江边荒地和草丛,连个人影儿都看不到,哪里有什么贼窝啊?
没有办法,绿营的苦哈哈们只能咬着牙继续顺着路走,希冀能早一点儿到。
只是他们此时还浑然不觉:无数只眼睛,已经隔着蒙蒙雾气盯上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