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他在抗美援越时期是一名军医。
远赴越南参加战斗,本来就是九死一生。
他说,从未想过还可以回来。
那时他年仅十七岁。
在参战时期,他认识了许良。
许良是东北人,在部队担任爆破兵。
据我了解,爆破兵常常要用身体跟碉堡同归于尽。
刚到越南的第一天,他们俩就认识了。
许良跋山涉水来到广西参军,可能因为没有习惯当地的气候条件,呕吐得非常厉害,双腿发软,嘴唇发紫,连说话的力气都少得可怜。
爷爷作为随行军医,照顾伤员与病人是义不容辞的责任。
爷爷一路背着许良跑了二十多公里。
腰都肿了起来,脚板被石子磕出水泡。
为什么背了二十公里就停下来了?
因为那个时候我爷爷已经倒下了。
他才十七岁的身体,却承担了超额的压力。
可能就是因为那次,爷爷现在的腰是随时可以散开的,腿也得了严重的风湿。
在路上,许良说:“俺想回家了。”
我的爷爷:“回个屁家,现在一进入越南,就等于把命给交代在这了。”
许良:“要不俺们当逃兵吧!”
我的爷爷:“你这个样子,对得住家里人吗?!为国捐躯赴国难,应当视死忽如归。”
许良:“俺不明白,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打仗啊?”
我的爷爷:“你从哪里看出来现在好端端的了?”
许良:“反正俺家里挺好的,没有战争,没有烦恼。”
我的爷爷:“你家是你家!这里是越南!不想打,可以滚。”
爷爷把帽子往桌上一拍,许良吓了一跳,呆呆地说:“俺都是开玩笑的,怎么可能怕嘞?!”
第二天,他们部队就扛着真枪实弹上了战场。
战场上,沙子被炮弹炸上半空,轰鸣声简直要把大地撕裂,冲锋号角此起彼伏,战士们前仆后继,杀声冲天。
每一把刀都被染得鲜红,每一把枪都在战场上杀过人。
一边是高大的美军,一边是瘦小的战友,爷爷扛着担架在战壕游行,手臂的十字架沾满了鲜血。
爷爷送走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战友,他们来自天南地北,有各自的信仰,有各自的故乡。
爷爷说,打仗那会,天天有战友从身边消失,可能今天一起吃早饭的队友,晚上就见不到了身影。
甚至可以在战壕里看见队友的尸体横八竖七。
战壕上,左边一条胳膊,右边一条腿,这不算稀奇,血流成河,头发都被烧焦。
不管怎么嘱咐总会有人不小心。
不管怎么祈祷总会有人被死神收走。
战友不断喊着救命,而你只能含着泪看他们远去。
战火纷飞,人类都是冷酷无情。
试想,躺在沙场上的战友,或许来自遥远的北方,临走前,妻子不断嘱咐,一点点交代生活的细节,告诉他要好好照顾自己。
看着自己即将出生的孩子,却不知道是男是女。
他曾经偷偷立下誓言,一定要带着胜利趟进家门。
晚上就着夜光喝着家乡的小酒,凝望眼前的一轮弯月,看星空闪烁,脸上被战火抹得乌黑,眼中尽是未来美好的样子。
谁知,战争无情。他带着故里的骄傲在战场上拼死搏杀,手中的大刀挥洒自如,呐喊着取下敌人的头颅,踏着浪花越上长空,在落地的过程中躲闪刀锋,一声枪鸣却让他在夕阳之下永垂不朽。
在家时,是挥汗如雨的顶梁柱。
在战场上,是所向披靡的勇士。
他们的丰功伟绩被诗人撰写成英雄之歌,他们的尸骸在烈士公墓被鲜花覆盖。
爷爷说,每每看见战友们无法闭上的眼睛,他就知道,他们是死不瞑目。
许良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被一把美式军刀从后背刺进小腹。
许良的手一直在颤抖,浑身被汗水浸透,鲜血一直哗哗地流,口中还有碎掉的牙齿。
爷爷和另外两名军医扛着许良回到营帐时,那两名军医纷纷摇头。
表示这已经没有办法了。
但是爷爷哪里肯放弃,张罗几个护士,带上几把剪刀,咽了一口唾沫下去,就毅然给许良做了手术。
做完手术后,爷爷的心仍然悬在空中。
爷爷忐忑不安地说:“这小伙命大着,一时半会死不了。”
许良一直昏迷,但是还有微微的呼吸和心跳,这在爷爷看来就是无数的星星之火。
他坚信一定可以燎原!
“发烧就打退烧药,发炎就打消炎药,抽搐就打镇静剂,我他妈就不信有治不了的病人!”爷爷朝其他军医吼道。
其他军医都无地自容。
爷爷每天晚上都捧着一本《本草纲目》挑灯夜读,一直读到凌晨都不舍得休息,累了就用冰水泼脸,困了就拿浓茶解乏。
在抗美援越战争中,爷爷的体重急剧下滑,从参战前的60公斤降到了参战后的五十公斤。
也不看看那个时候,战士们吃的是什么,稍好一点的时候,就是野菜、昆虫,要是实在艰难的时候,就是咽草根、吃树皮。
他说:“在困难的时期,我们没有西药,就要用充满奇迹的中药去拯救战友,我相信中药的疗效一定不会比西药逊色多少。”
于是,在爷爷的鼓舞下,军医们都非常认真地去学习中药学知识,并在临床中施用。
爷爷也是那时候学会了爬山。
因为采中药是要到高山峻岭的。
他戴着眼镜,背着竹筐。
在山野里徐行,在陡峭上取药。
也不知道多少天后,许良醒了过来。
醒来的不只许良,还有许多并肩作战的战友,他们知道自己的生命只是暂停,没有结束。
爷爷却说:“这是他的造化,那个时候,真的无能为力了……你都不知道,看着吊瓶上的滴液一滴一滴地流,许良的呼吸却是越来越弱。”
也许看着兄弟在身旁慢慢死去是个莫大的煎熬。
一旦想到那时你们的山盟海誓,说好一起走向胜利,说好一起并肩回家,说好一起去北京庆祝……
所幸的是许良没有什么大碍。
许良的小腹上有了一条长长的伤疤,一直连接后背。
许良对我爷爷说:“我死了无所谓,但是辜负了你的期望。因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死的。”
打这以后,两人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可以用四海兄弟来称呼。
可以用出生入死来形容。
可以用赴汤蹈火来举例。
可以用万死不辞来承诺。
我跟爷爷之间,倒也有些渊源。
话说那天下着倾盆大雨,我想偷偷溜出去网吧上网。
去网吧,这在爷爷看来是十恶不赦。
那天我应该是敢为人先了。
临走前,我还瞄了一眼爷爷的房间,那时的他正睡得呼呼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估计脑子里还有未做完的瞬息万变的梦。
事先侦查家人去向,这是青少年网吧犯罪的基本。
若是侦查得出色,可以保准一整天都不会被抓住。
若是侦查得不清不楚,可以让你在大意中丧失生命。
若是明知道危险都还要提着脑袋硬上阵的话,估计九死一生,建议先买好棺材。
这就是为什么世人们都感慨道:“往往失败者与成功者的区别就在于侦查。”
我深知侦查的重要性。
经过漫长且符合国际标准的侦查,我准备实施一场完美的犯罪。
我事先锁好了卧室的门,制造不在场证明。
这个必须说一下。
这个是犯罪的最根本措施。
因为家人检查犯罪分子是否有犯罪嫌疑时,主要考虑的因素是有没有不在场证明,有还不行,还必须检验是否充分。
有一些青少年,临走前告诉家人,自己是去朋友家,并事先给朋友打了个电话,希望朋友帮助造假。
但是。
家人们充分发挥新时代社会主义实干精神,撸起袖子加油干,凡事亲力亲为,一个箭步来到了你的朋友家,一推开门,朋友的脸色都变得五颜六色了。
由于我事先就跟爷爷道明了自己头昏脑涨的身体状况。
这门一锁上,就等同于是创造了近乎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不在场证明这事,我胸有成竹。
万事俱备,只欠出门。
于是,我非常安心地上路了。
玩的是当时很火的穿越火线。
我比较擅长使用狙击枪,往往百发百中。
战斗一开始我就非常认真地去瞄人,无论是外面的雨声,还是外面的雷声,我都一点没有听出来。
很快,随着胜利号角的吹响,我取得了第一场比赛的胜利。
本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
然而。
此时此刻我回过头,发现窗外的天空灰蒙蒙的,网吧被漫天迷雾缭绕,雷声接着雨声,我的恐惧感逐渐蔓延全身。
那种境况像是世界末日,那种感觉像是身处地狱。
我脑子里就一直在想:“会不会爷爷苏醒过来了呢?苏醒过来后会不会发现我已经不在了呢?发现我不在之后他又是怎样想的呢?他毕竟是军人啊?脑子灵活得很,抓特务应该是司空见惯的常事,想抓住我那还不是唾手可得啊?内心已经逐渐惊慌失措,仿佛被抓已是必然。我要是被抓住该怎么解释呢?说是来网吧写作业?说是来网吧读书?说是来网吧听歌?哎,一大把问题,感觉都没有答案。要是没被抓住但是他问我为什么回来这么晚,我又该作何解释呢?这个简单,说是去朋友家了,或者说去逛街了,这种理由一捏一大把,也能混淆是非曲直。前提是,我没有被抓,没有被抓才能轻轻松松,要是被抓了,按照先前的分析,那是死路一条,根本没有办法继续开扩,开扩下去也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死胡同罢了。”
墨菲定律告诉我们,越是怕什么就越会来什么。
当我再次回过头时,就看见了身着雨衣,头顶草帽的爷爷。
我本以为是自己神经错乱看岔了。
定睛一看,他胡子修长,身材魁梧,有微微的肚腩在雨衣之下凸显,这轮廓确是爷爷无疑。
从我脑子里晃过一个念头:“完了……”
他站在旁边,雨衣在悄悄地滴水,我的心砰砰砰地蹦来蹦去,手中的鼠标都在颤抖,键盘都变得模糊不清。
一开始,我假装不认识他。
也就是希望他认为自己认错了人,最后转身而去,结果没有抓到我,内心感到非常愧疚,还会责怪自己错怪了好孙子。
但我并没有抱太大的侥幸心理。
内心的彷徨胜过生死抉择。
假装不认识,这是青少年网吧犯罪的必学手段之一。在一定情况下,可以在浑水摸鱼中力挽狂澜,可以在生无可恋中感到人间美好,幸运的话,会让你成功拥有第二次生命。
不过,据有关青少年实施的实际情况来看,这个方案似乎成功率接近0‰。
也就是说,至今没有成功的案例。
想象一般很美。
现实一般逆天。
但随后,一只大手把我拽了出去,从三楼一直拖到一楼。
然而,我从打开电脑到“战死沙场”,仅仅过去了半个小时!
好可怕的军人。
他说:“行啊,你小子,都可以当侦察兵了吧?”
我:“你不是睡觉了吗?”
他:“谁跟你说我在睡觉的啊?千万别相信军人的睡姿!”
我:“其实吧……我是来网吧查学习资料的,对没错就是这样。”
他:“妈的,还想狡辩?我看见了枪杆子,学习资料有枪杆子?”
我顿时哑口无言。
不是眼见未必为实吗?
在军人战斗的时候,眼睛所呈现的是惊心动魄的真实。
军人非常相信他们的眼睛。
他们也必须相信。
军人,这个敏锐的词语一直在钻我的心房。
不得片刻安宁。
他说:“军人应该时刻具有强烈的反侦查意识。”
原来我的侦查从一开始就被反了啊!
我说:“你没有看到我的卧室门是紧锁着的吗?”
她说:“不,我并没有把你的不在场证明放在脑子里,因为我一开始就断定你会犯罪!”
一个真正的军人总是可以拨开云雾,瞧见事实真相。
他们未卜先知。
是因为他们熟悉敌人的作战方式,甚至生活习惯,能够准确地预判出敌人的一举一动,在风云莫测的战场中作出貌似不可能且不合情理的指挥决定。
正所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爷爷打趣地说:“两者交锋,谁赢谁就是军人。”
为什么?
他说:“因为军人总是会赢。”
我说:“军医算军人吗?”
他说:“去你大爷的,军医不是军人谁是啊?军医是纯种血统的真正军人!”
我看得出来,我的爷爷既是一名合格的军人,也是一位出色的爷爷。
在他的内心深处有着身为军人的骄傲与自豪,在骨髓中,有着尚未泯灭的如烈火般的赤子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