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科斯·雷萨踏入军政厅的时候,皇帝正在等他。
“我刚刚还在想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来见我呢。”皇帝端着酒杯站在窗边,并不回头看他,“要喝酒吗?”
“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马科斯走过去和他比肩,“这两天我去拜访了几个朋友,耽搁了点时间。”
“什么样的朋友?”
“无非是当年的几个战友,我只是去跟他们叙叙旧而已。”马科斯瞥了皇帝一眼,“别问我具体是那几个人,我不信你这几天派去跟踪我的人没告诉你。”
皇帝也不否认,“瞒不过你,不过这也是一点必要的手段,希望你能理解。”
马科斯轻轻点头,“十七年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怎么可能没变?”皇帝摇头,“我都老了。”
马科斯看着昔日好友的侧脸,当年金光灿灿的胡须,如今已经白了一小半,脸上还留有年轻时候的英俊秀气,但是眼角间的皱纹却是犹如一道道深深的沟壑。马科斯也不说话,默默地眺望着窗外繁华的城市,远处城墙顶的塔楼上,绣着血色蔷薇的青旗迎风招展,如同一团火焰在旗帜上燃烧。
“我听说小伊受了伤,他还好吗?”皇帝低声问。
“都是些皮外伤,没什么大碍,我已经找医生给他看过了,大概过几天就能好。”
“等他好了之后,把他送进皇宫里来,我上次见这孩子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婴儿呢。”皇帝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你放心好了,我会对他视如己出,等他成年后我会安排他进统领府或者内阁任职,届时你的家族在帝国的地位也更加巩固。”
马科斯没有露出喜色,只是缓缓点头:“多谢你。”
“这也说谢?这样未免也太生疏了吧?”皇帝皱眉,“当年在雪风城的时候我们两个还经常溜出去喝酒赌钱,输了个精光的时候你还拿我的衣服去抵债。现在我不过是尽点作为你儿子教父的义务,这你也要说谢?”
“不比当年了,你我尊卑有别,志向也不同,私下的关系还是别太亲近为好。”马科斯淡漠道。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多少年故人了,明知道你会这么说,可亲耳听到还是让人难过。”皇帝摇了摇头,“罢了,跟我说说北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些天有太多谣言四处传播,人心惶惶的,我需要知道真相。”
马科斯静了片刻,从腰带上抽出一张纸递给皇帝。皇帝接过后打开了卷轴,只见上面画着一柄青色长剑,两根长满了尖刺的荆棘像蛇一样缠绕着剑,从剑尖直至护手,尖刺上勾勒出点点红色,像是隐隐有鲜血在滴下。
皇帝死死地盯着这张纸,拿纸的手微微颤抖着,呼吸急促起来。
“这是从哪里得到的?”皇帝猛地转头看着马科斯,眼中的目光凌厉逼人。
“几个月前首相遇刺的时候,我立刻派斯坦纳调查这件事,他查了很久,终于在月泉港找到了线索。他和小伊在那里控制了一个不法商人,并从那个商人的口中得知他之前将一群来历不明的人从海路送到法其诺,而正是那些人杀害了首相。”马科斯像是没察觉到那如刀的目光,直视皇帝的眼睛,“那个商人在临死前,告诉了斯坦纳有关那些神秘人的消息,其中一条,就是他们身上有着和这张纸上的图案一样的纹身。”
“你的儿子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其他人知不知道这件事?”
马科斯摇摇头:“他们并没有见过这个图案,可我很久以前见过,我知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所以没告诉任何人。”
皇帝脸色稍缓,“之后呢?没有线索了吗?”
“没有,所有线索都被掐断了。我仔细调查过围攻帝国使团的人的尸体,发现根本查不出那些人的来历,他们好像是突然出现的一样。”马科斯面色凝重,“提比略,那些人很危险,如果我们的想法一致,他们很可能就是那个人的旧部。”
霎那间,恐惧仿佛利箭贯穿了皇帝的心脏。隐约间他又看到了那个冷峻威严的年轻人,发如熔金,目似寒冰,持剑傲立的的样子仿佛法林帝国时代的帝王雕塑。那是他的兄长,他的宿敌,他的梦魇。
“林塔斯的旧部,”皇帝深吸一口气,用异常平静的声音说,“那群叛贼还没死绝吗?”
“没有,不仅如此,恐怕还保留着相当大的势力。”
“他们到底站在哪一边?”
“不知道,”马科斯摇了摇头,接着补充,“不过你必须有所准备,无论他们站在哪一边,他们都是帝国的敌人。”
皇帝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踱起步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手里的纸张。
“过了这么多年了,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为了林塔斯前仆后继,提比略,你有没想过这是为什么?”
“你想说什么?”皇帝紧绷着嘴唇。
“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只是有一个问题:这些年来,陛下压榨国内百姓,扩充军备,频频发兵。三年前为了控制林恩公国,不惜跟埃塞里昂开战;如今又集结兵力进行跨国远征,您这么做,为的是什么?您想证明什么吗?”马科斯沉声问。
马科斯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四周静得像是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一阵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将皇帝身上的织金长袍吹得猎猎作响,皇帝低垂着眼睑,一言不发。
“我们伊希林,在征服者路加德死后的几百年来,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国。西方六大王国,以我们最弱小,诸国中最不得势的就是我们安比夏家族。那时候,就连区区一个南雅公国侵占我们的国土我们都毫无办法,逼得我的曾祖只能去求教皇出面调解。”皇帝低低地笑着,“可直到我父亲即位,我国横空出世,称霸西方,又有谁还敢小看我们?”
“你问我想证明什么,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我要证明我自己,我才是真正继承了奥弗格雷血统和意志的人,只有我才可以把安比夏家族重新带回辉煌的顶峰,恢复路加德大帝建立的伟业!”皇帝拍着自己的胸膛,随后向着马科斯伸出手,“来吧,马科斯,握住我的手,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为了帝国,为了西方,你应该和我携手一起征服东方!”
马科斯看着皇帝的手,良久,才轻声说:“我明白了,原来你一直活在林塔斯的阴影下。”
皇帝脸色一僵。“别说了,马科斯,”他用颤抖的手指指着马科斯,“你忘了谁才是皇帝!”
“忘记的人是你。”马科斯走上前一步,“提比略,帝国现在正在流血,平民和贵族间的仇恨正在撕裂这个国家。你的人民需要你,可你在做什么?只因为罗斯加那可笑的预言就对格鲁亚教徒们大开杀戒、纵容贵族们欺压平民、调动大军侵略东方,你知道其中有多少无辜的人丧命吗?照这样下去,你的统治将危机四伏!”
“你在威胁我?”皇帝咬着牙问。
“威胁你?”马科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我是在恳求你!我恳求你爱惜你的子民!我恳求你停止东征,别再让西方陷入战火!”他放软了语气,“听着,提比略,战争和杀戮只会徒增内耗,唯有关心你的子民才能让帝国长治久安。”
“我的子民……”皇帝笑了,“你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德性,他们从来就没有对我忠诚过。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林塔斯战败前夕,有多少愚民挡在他面前?我当皇帝这么多年,这些人即便对我弯下了膝盖,他们的内心里,还是向着林塔斯或者教廷的,而这两者都是我的死敌。”
“我是他们的皇帝啊!”皇帝忽地脸色一狞,放声大吼,“可我却从来没觉得自己拥有过这个国家,林塔斯的尸骨已经寒了十七年,可他们却忠于他而不忠于我!我问你,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从一开始就要接受这样的待遇?”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马科斯摇摇头。
皇帝坐了下来,喘着粗气,饱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不,你只是不想回答而已。”
一片沉默。
“实话跟你说吧,马科斯,你必须加入东征。”皇帝再次开口,“因为罗斯加的预言,诸国君主和各大贵族都不信任你,他们害怕你真的会南下入侵,即使你亲自来了帝岚也无法打消他们的戒心,就在今早,他们来信要求我召开帝国议会,对你进行公开审判。你只有率军参加东征,证明你的忠诚,我才能在帝国议会上为你说上话。”
马科斯国王淡灰色的眼睛凝结了一层霜,冰冷、不带丝毫情感。“不,”他用极其冷淡的语气答道,“决不。”。
“为什么?”皇帝含着怒气冷冷地问。
“为什么?十七年前,我的父亲为你而死,我的哥哥为你而死,还有那么多法其诺的忠臣和勇士为你而死!他们都死在一场毫无荣誉可言的残酷内战中,现在你还要我把我的子民送上异国战场,去为讨得那群愚蠢的君主们的欢心拼命?”马科斯眼中仿佛冰霜炸开,散发着慑人的光,“我问心无愧,又何需他们的信任?总之,我的国家已经经受过太多的痛苦,我绝不会让她再卷入你的战争!”
“这不是我的战争,是整个西方的战争!我的家族是西方的领袖,可现在诸国君主又有谁把我们放在眼里?我需要这场战争,我要用东征的胜利来重拾安比夏家族的荣光!”皇帝抓着桌子的边缘,身体前倾,“马科斯,我在伊登遇害后选择了信任你,在所有人主张讨伐北地的时候选择了信任你。如今我需要你的军队,我只有征服了东方才能压制住所有君主,为什么你就不肯相信我?”
“对于你的信任,我很感激,可东征就是一个漩涡,会把所有人卷入战乱。”马科斯激动地说,“看看你的四周,已经有太多人为你而死。收手吧,提比略,帝国的未来不在东方。”
“那你跟我说说在哪里?在我亲爱的臣属那里吗?”皇帝轻蔑地笑出声来,“别天真了,马科斯。不管是平民还是贵族,我不信任他们,他们也不爱戴我,这我很清楚,我告诉你,这世上有两种办法让人对你下跪,一是让人忠诚于你,二是让人害怕你。从我处死林塔斯和泰兰、莫瑞两家的时候起我就失去了他们的忠诚,但这没关系,他们照样会对我下跪!”
马科斯脸色苍白,嘴角微微颤抖着,像是含着痛苦的抽搐,他呆呆地看着皇帝,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原来是这样,”马科斯笑了,笑容中满是苦涩,“我还以为你不是那样的人,我还以为我们拥立了一个更高贵的皇帝。”
“您想怎么做随便您,因为您是皇帝,但我决不会成为入侵东方的暴徒,更不会让我的国家陷入战乱!所以……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他刚走到门边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马科斯,”皇帝冷喝,“要是有重来的机会,你会选择支持林塔斯,对吧?”
马科斯忽地站住。这时太阳出来了,精美的玻璃窗如同水晶似的,折射着柔软的阳光,但沉重的阴影从两人心头升起,这个阴影属于林塔斯·安比夏,属于翡翠湖亲王,属于那个臭名昭著的篡夺者。
十几年来这个名字像淬毒的利刃一样悬在他们之间,庞然,锋利,充满毒素。
隔了一会儿,马科斯低声说:“我一直都想知道林塔斯是个什么样的人,只可惜,我不曾真正了解过他。”
说完,他推开沉重的大门,向皇宫外走去,只剩下皇帝一人默默地坐在位置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阳光黯淡,天色阴沉,马科斯穿过城堡外庭,来到皇宫出口。他感觉得出空气中弥漫冷意,与北地那种寒风割面的爽利不同,帝岚的冷像是能悄无声息地深入人的骨髓,令人感到孤独和无力,最后连心都凝结成霜。
他又想起了林塔斯,都死了那么久了,没想到提比略对他的恨意还是那么深,不过他心里有一部分却在疑惑,提比略恨的到底是林塔斯还是另有其人?当年林塔斯战败投降后,提比略一意孤行,杀光了几乎所有支持私生子哥哥的贵族家主,其中势力最大的泰兰家和莫瑞家甚至被全族诛灭。
要是提比略战败了,林塔斯会不会对他的支持者们做同样的事?不知道为什么,马科斯相信他不会这么做。
他和几个部下骑着马离开了皇宫,穿过一片集市,来到一座广场边时突然听到儿子的声音。
“父亲!”伊卡铎兴冲冲地跑过来,身边还跟着女孩坦茜和一个金发男孩。
“小伊,你怎么来了?”马科斯下了马,皱着眉问,“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没事别离开公馆,你知道现在的帝岚城有多危险吗?”
“我不怕的,父亲。”伊卡铎坚持,“我有碎空在手,再多的对手我也不怕!谁要是想找我麻烦,我就把他们统统揍趴下!”
马科斯猛地皱眉,语气严厉又坚定:“这不是一个骑士该说的话!我把我们的族剑交给你,不是为了让你好勇斗狠!你是我们家族百年一遇的剑术天才,又持有碎空,你当然不怕任何人,可你身边的人呢?你问问坦茜她有没有你的天赋和像碎空一样的名刃,要是真有人想要杀你,你能不能把她保护好?”
“我……”伊卡铎呆了一下。
“我把碎空交给你,是为了让你承担起保家卫国的责任,可如果你总是为了自己的私心而把身边的人拖入险境,我又如何相信你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国家?”马科斯语气咄咄逼人,“那样的话,你根本就配不上这把剑!”
伊卡铎被父亲一连串的话震得脸色发白,他想起刚刚被兰塞隆袭击的事,如果对方是穷凶极恶的暴徒,可能根本不会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直接用火枪把他们射杀就可以了。他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坦茜,背后悄悄地沁出汗来。
“对不起,父亲,是我太自私了。”伊卡铎说。他不说自己知道错了,因为他知道父亲不喜欢这样敷衍的谢罪。
“你没有对不起我。”马科斯面无表情地说。
伊卡铎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对坦茜和兰斯道歉:“对不起,请接受我的道歉。”他弯腰低头,向他们伸出右手。
“这……”坦茜和兰斯张口结舌地看着突然发怒的国王和谦卑道歉的伊卡铎,一时间手足无措,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把你们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上,这代表着你们原谅了他的过失。”国王温和地提醒。
两人醒悟过来,先后在伊卡铎的手心上抚摸了一下。
“王上,您别责怪殿下了,是我求着殿下带我出来的。”坦茜怯怯地说。
马科斯无奈地看着她,叹了口气,“你不是个擅长撒谎的女孩,坦茜。我了解我家这小子是什么德性,现在教训他总好过让他以后惹出什么大麻烦。”
接着他注意到了伊卡铎身后的兰斯,和颜悦色地问:“你看起来很面熟,孩子,你又是谁?”
“我……我叫兰斯·维兰,大人……不,王上。”兰斯局促地行礼。
伊卡铎在一旁说:“他是提比略叔叔的儿子,我和他是朋友。”
“兰斯……维兰?”马科斯瞳孔一缩,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孩,嘴角微微抽搐着。兰斯身上确实有好几处安比夏家族族人的特征,比如那一头耀眼的金色直发,高挺的鼻梁和锋利的眉骨,他的眼睛颜色却是罕见的冰蓝色,比他的异母兄弟的颜色要深很多。马科斯从他的身上依稀能看到某个故人的影子。
良久,他才轻声说:“原来真的是你,好久不见,小兰斯。”
兰斯瞪大了眼睛:“您认识我?”
“你还在襁褓的时候我见过你。”马科斯按着他的肩膀,“我还认识你的……母亲。”
“我的母亲?”兰斯激动地问,“您能告诉我她是什么样的人吗?她的身份是什么?她又长什么样?我一直都好想知道,求求您告诉我,我……”他突然哽咽着,几乎透不过气来。
马科斯紧紧地把他搂住,嘴角泛起一丝哀伤的笑,“很抱歉,孩子。出于很多原因我不能告诉你,不过我向你保证,你的母亲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
兰斯抬起头看着国王,眼神迷惘又失落,仿佛在凝视着过去,不过他还是默默地点头。
马科斯放开了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你父亲……他有来看过你吗?”
“没有,一次都没有,陛下若是来看我,只怕会给皇室蒙羞。”谈到父亲的时候,兰斯的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
听了兰斯的话,伊卡铎注意到父亲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别恨他,他毕竟是皇帝,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你身份特殊,太引人注目未必是好事,需要时时保持警惕,别太相信陌生人。”马科斯轻声安慰,“过几天我会离开帝岚,以后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找小伊,他会尽全力帮你解决。”
“这……”兰斯迟疑着。
伊卡铎见状立刻亲热地搂住兰斯的肩膀,拍着胸脯保证:“放心吧父亲,兰斯是我的好朋友,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
“嗯,我相信你。”
几个人又交谈了一阵子,最终因为兰斯要去统领府整理文书而分开。
等兰斯走后,伊卡铎突然问:“父亲,兰斯对于您来说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马科斯一愣,“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伊卡铎挠挠头,“总觉得您对兰斯有点太上心,他是提比略叔叔的私生子,可是您对他比对提比略叔叔的几个正统孩子都要亲切得多。”
马科斯惊讶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片刻之后笑了出来,“我以前总担心你只会舞刀弄剑,以后会变成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呢,没想到还会像你的两个哥哥一样思考,不错,进步挺大。”
“我也不笨的好不好?”伊卡铎不满地咕哝。
马科斯拍拍他的肩膀,“别想的太多,我关心兰斯,是因为多年前一个故人的请求。”他叹了口气,“我欠那个人太多,帮助兰斯……就算是我的弥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