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出来的时候，新裤子的演出也刚刚结束，上万人全部鸟兽散去，清江音正式落幕。
方超前拖着儿子随着大流往停车处走，一路上尽兴的乐迷们披着旗帜又唱又跳，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劲里。
“新裤子真牛逼，台风太靓了！不愧是国内摇滚大咖！”
旁人嗤笑道：“哥们儿你是从去年开始听摇滚的吗？新裤子算大咖，那唐朝算什么？轮回算什么？论排位的话，新裤子前二十都排不进！”
“那个咸与乐队也挺酷的，《莫邪》、《阿吉》都挺带感的。”
当即有人唱了起来。“哦莫邪，一剑未出就要归隐山林吗？你说陌上花开不如江湖相忘吧……”
这时已是午夜时分，月亮挂在头顶上，路边还有一长溜简易棚搭起的摊点在卖夜宵，摊主们就等着这时候赚钱呢！
“吃碗馄饨再回去吧！”方超前对儿子说。不看不饿，一看到热气腾腾的场面，顿时有点饥肠辘辘。
俩人进了一个简易棚子，里面几乎已经客满了，他在角落里一张小桌前坐下。
“两碗馄饨。”
“四十。”微胖的服务员说，“先付款。”
方超前一愣，问道：“涨价了？平时不是十块钱一碗吗？”
“现在就是二十，”服务员颇不耐烦，“吃不吃？不吃的话让一让，别人还要坐。”
方超前看了看儿子，然后掏出钱付了，说：“行，快点。”
“等着。”
身边到处都是年轻的杀马特，脸上还抹得跟唱戏似的，根本分不清是人是鬼，方超前父子算是异类了，作为摇滚迷，一个太老，一个太小，而且都太正经。
……
棚子外的人流依然络绎不绝，不见首不见尾。赵沁和摄像童敬两人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前走着。
其实他们才是最辛苦的，在现场跟了一天，从早八点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采访、拍摄、编辑、配音，直播……没有一刻是轻松的。
“哎呀……脚底的水泡好像破皮了……”赵沁停下了脚步，皱着眉头说。
童敬说：“要不……我扶着你走吧。”
“不用了，你比我更累，扛了一天的摄像机。”赵沁强忍着刺痛，一瘸一拐地前行。
童敬有些不忍心，说：“前面有个馄饨摊，在那儿歇个脚吧，把脚处理一下。”
赵沁点点头，嗯了一声。
……
过了五六分钟，两碗馄饨砰的一声放在了方超前的面前。方超前拿起勺子在汤里捞了捞，里面浮尸般飘了八只馄饨。
方传是真饿了，拿起勺子就准备吃，方超前立刻阻止了。他回过头来问服务员。
“哎，馄饨怎么只有这几只啊？”
服务员忙着手收别人钱，头也不回地说：“就这么多。”
“你这也太少了吧？我平时吃的至少有十五只。”
这时正在下馄饨的摊主拎着笊篱过来了，指着方超前说：“今天就这么多！你吃也好，不吃也好，随你。反正钱不退。”
“给老子把馄饨添满了！”
方超前猛然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把桌上的馄饨震得跳起来半尺高，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全都往这边看过来。
摊主拿着笊篱摆出一个可攻可守的架势，喊道：“闹事是吧？你要闹事？附近警察可还没走！专门打黑除恶！你再吼一个试试？信不信我立刻报警？”
方传吓得直哆嗦，紧紧拽着方超前的衣袖。“爸……”
“我现在还就闹事了！你报警，不报警是孙子！”方超前回头跟方传说：“儿子，坐直了！怕什么？警察叔叔分得清好人坏人。”
摊主一拳打在铁板上，有些懵，他后退一步，说：“你也是清江人啊，现在闹事就是抹黑清江，罪加一等！”
方超前甩开儿子的手，站了起来，来到摊主的面前，看着他的脸说：“你也知道抹黑清江罪加一等？那你还敢在这儿跟我哔哔？平时十块钱一碗的馄饨你卖二十，坐地起价不是给清江抹黑？！平时至少十五只一碗，你这里只有八只，偷工减料不是给清江抹黑？！”
“牛逼！哥们说得好！清江有爷们儿！”旁边有摇滚迷给方超前喝彩。
“我们还从来没吃过价性比这么高的馄饨呢！要花五十块才吃得饱，比肯德基还贵！”
摊主见群情激奋，顿时软了下来，卖起了可怜，转头看向旁边的杀马特们。“你们有钱人听音乐潇洒，不知道我们小商贩赚几个钱多辛苦，我都六十多了，没有退休金，半夜三更赚几个辛苦钱，不容易！披星戴月的……”
说到此处，摊主的粗糙的双手微微颤抖，眼里饱含泪水，一副“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的造型和神态。
乐迷们看这摊主确实头发花白，忠厚长者的模样，比大多数人的爹年纪都大，很多人都有些不忍再计较了。但是方超前却寸步不让。
“你辛苦？快到我怀里来，我惯惯！”方超前极尽嘲讽之能事，“还披星戴月，还拽词？你披星戴月地杀人我是不是也得惯着你？我管你有多老有多穷有多苦？这不是你不干好事的借口！”
摊主挣扎反驳道：“你不要乱讲啊！什么杀人放火的，我不是那种人！涨价这种事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做的，你看看这里十几个摊点，全都这么做！今天不赚钱什么时候赚钱？警察都不管，你来管？”
摊主拉出一群人给他垫背，这里不只他一粒老鼠屎。人的心理都是“罪不责众”，比如“沙克也干了”。
方超前走到摊主跟前，指着他的鼻子说：“我今天就管了！我也摆过摊卖过早饭宵夜，我可以摸着自己的良心说我从来没有赚过任何一个顾客哪怕一分昧心钱！别人赚黑心钱就成了你赚黑心钱的理由了？别人学好你干嘛不学？你怎么不跟我学？”
摊主节节败退，只能重复地说“你别闹啊，别闹啊”，犹如弱女子说“不要”，反而有火上浇油的撩拨的效果。
方超前步步紧逼。“好好一个清江音乐节，扩大我们清江知名度，推广我们城市名片的事情，市政府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到最后败在你这粒老鼠屎上了！你让全国人都知道了清江人宰客，清江人奸猾，清江人不地道！”
方超前说：“我不是执法部门，但我是清江人，我怎么可能让你这种奸商欺负到我头上来！我怎么可能看着你糟蹋我家乡的形象名声而无动于衷！给老子把馄饨加满了——给这里所有人都把馄饨加满了！”
“加满！加满！加满！”
所有人都跟着起哄，把桌子砰砰拍得山响。本来都是年轻人，全在劲头上，还占着理，又有人挑了个头，哪有不闹的的道理！
附近摊点里的乐迷们起初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几个人凑过来一看，原来是这么回事！敢情他们在旁边吃的死贵的面条啊包子啊也全都是被宰了啊！
这还得了！闹去！
一时间星火燎原，所有摊点全都起义了，乐迷们拍着桌子高喊“加满！加满！加满！”这样的情形犹如一战前夕的萨拉热窝，稍微有一点火星，必然爆炸。
警方的反应极为迅速，没过两分钟，大量防暴特警集结了过来，将这几个摊点包围了，同时将其他人等隔离开来。
馄饨摊的摊主顿时神气起来，威吓地对方超前说：“警察来了！你再闹！闹啊！”
棚子里的不少乐迷都怂了，赶紧从桌子、凳子上下来，乖乖地坐好了，全场静悄悄，只有方超前依然杵在中间，和摊主对峙。
“天王老子来也不管用！给老子把馄饨加满了！”方超前依然朝摊主一声大吼，一派“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这一下把所有人都真正地给震住了。
这哥们儿太虎了！警察来了，他还敢这么嚣张！
“怎么回事！坐下！都坐下！”一个戴着钢盔、胳膊制服上写着“特警”两个字的中年警察走了进来，指着方超前，“坐下！”
这位是BJ区治安大队队长刘斌，也是这次清江音乐节安保的直接负责人，负责清江不多的全国性的演出的安保工作，他这次任务的压力不小。音乐节刚刚落幕，他正准备松一口气，小摊上竟然又起了波澜。
刘斌从上级得到的指令就是，面对任何滋事的个人和群体，打击从重从快，该拘就拘，一定要保证音乐节的安全和顺利。
他看了看刺儿头方超前，让他意外的是这人和别的乐迷不太一样，看上去挺主流的，还带了儿子在身边，怎么也闹事？
方超前安抚了一下瑟瑟发抖的儿子，转头对刘斌说：“我站站。凳子埋汰。”
还真是个刺儿头！但刘斌也不好就怎么样，毕竟人家只是“站站”。
“你是这儿的老板？说说是这么回事！”刘斌对摊主说。
摊主顿时眉飞色舞起来，可是憋了半天却不知道说什么，只说了三个字。
“他闹事！”
“为什么闹事？闹什么事？”
摊主有些瑟缩地说：“他嫌给他的馄饨少了几只，就拍桌子闹了。”
刘斌转过头来问方超前。“是这样吗？”
方超前点点头。
“馄饨有多少？”
方超前将面前的碗推过来。“八只，卖二十块。我是清江人，你也是清江人。我没吃过这么贵的馄饨，你有没有吃过？”
刘斌眉头一皱。这馄饨卖得是有点离谱了，清江馄饨算是小有名气的当地小吃，一直都是十块钱一碗，而且以量大味鲜驰名，怎么可能一碗只有八只？
而且这三更半夜，乐迷们饥肠辘辘，就这样的馄饨，三碗都不够！
“就为这么点小事拍桌子闹事，你不觉得丢人现眼吗？不是败坏我们清江的形象吗？”
双方只是吵架，没有发生肢体冲突，刘斌准备大事化小，调解完事，先打方超前一棒子。
摊主听了这话，得意坏了，应声道：“就是！就是！素质不高，一点不考虑大局！”
方超前轻轻一笑。“我们清江馄饨平时卖十块钱二十只，遇到外地人就是卖二十块钱八只。这老奸商已经败坏了我们清江的形象了，全国人民对我们清江人的印象就是奸猾、宰客。我如果忍气吞声了，那更是败坏了我们清江的形象，现在又会因为我的忍让，全国人民对我们清江人的印象又多了一条——懦弱、没种。”
刘斌脸色顿时一变，他细细一品方超前的这话，这时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性质！
远在三亚雪乡、近在青岛日照，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还少吗？一个极小的事件都可能引发一场山洪海啸，能让一个地方长期良好的形象毁于一旦，要想重塑，难上加难。
清江政府举办清江音乐节——包括即将举办的全省书法大赛等等一系列文化节目，目的就是为了塑造清江良好的人文形象，如果因为一点小事而适得其反的话，那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而且他看到有不少乐迷正在用手机录像，这些视频流传开来，会对清江产生多大的影响？怎么猜测都不过分！
这件事情必须立刻处理，公正处理，绝不能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这才可能挽回事态！
他整了整自己的钢盔，深深呼吸一下，对摊主说：“我们清江馄饨虽然没有工商局明文规定价格和数量，但还是有行规可循的，没有超过十块钱一碗的，也没有低于十五只一碗的！”
摊主辩解道：“警察同志，这可不一定！逢年过节的时候都有涨价的……”
“现在不是逢年过节，这些外地来客也不是任你宰割的对象！给这位先生加满，给所有客人加满！”
“好！”现场所有乐迷松了一口气，大声喝彩。
“加满！加满！”
“清江警察公正！敞亮！”
“牛逼！”
摊主此时彻底放弃挣扎，赶紧下馄饨去了。
“查一下附近所有的摊点，坚决杜绝改正涨价减料的情形！有一例查一例，该罚就罚！”刘斌对部下下令。
随后，他拿起小喇叭，对在场所有人讲了话。
“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们，我代表清江一百四十万人民非常欢迎你们的到来，同时也为刚才发生的事情向诸位表示诚挚的道歉，对不起！也非常感谢你们对清江市场的监督和批评，谢谢！我们有闻过则改的胸襟和气度，努力创造一个更美好的清江，让大家喜欢上它，常来常往！”
“说得好！”
“清江牛逼！”
现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乐迷们得到了极大的尊重，个个都激动不已。
刘斌见事态平稳了，他收起小喇叭，留下几个警察继续察看，然后朝方超前点了点头，领着队伍离开了。
几分钟后，两大碗馄饨小心翼翼地放到方超前的面前，这碗满得犹如印度阅兵式上的摩托车。
“慢点儿，烫！”摊主媚笑着说。
“爸，你真帅！”方传对老爸佩服极了，怒斥摊主，应对警察面不改色，硬气！
方超前拿着勺子盛起一个馄饨，对方传说：“恃强凌弱不是男子汉的勇敢，对不文明行为说不，对不公正待遇说不，这才是男子汉的勇敢。爷爷和姑妈教你的那些你千万别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