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超前沉默了好一会儿，手从裤兜里拔出来揉揉鼻子，缓缓说：“我并没有放弃我的人生，只是选择了另一条路而已。至于为什么，我不想再提了。”
丁茵拿手指点了点方超前。“为了女人？”
方超前眉头跳了跳，没有回答。
“以你的心智，不可能是因为其他原因，只有可能是为情！”丁茵下断言道。
方超前手重新插回裤兜，以沉默来应答。
丁茵心痛得把手掌重重拍在藤椅上，长长地咳了一声。
“方超前啊……方超前，枉我当初那么看好你，你竟然被一根情丝绊倒了就爬不起来了！你这个懦夫！孬种！不负责任的家伙！”
“你混成现在这个样子，方老师竟然没有被你气死？你可把他的老脸丢尽了！他一辈子要强的人，心里的滋味只怕比我难过一万倍！”
方超前不说话，也不生气，任由老人家骂。他犹如一块木头，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丁茵使出的力没个着力处，不得劲。
老人家终于骂累了，靠在椅背上歇一会儿，方超前倒了一杯水递过去给她润润喉咙。
丁茵喝了一口，问道：“刚才听你说到儿子，你结婚生子了？”
方超前点头。“嗯。普通人有的我都有。”
“孩子怎么样？”这一代不成器，丁茵就关心下一代。
“挺好的。成绩没话说，品性也还好。”
丁茵看着方超前说：“你今年三十几了？”
“三十六。”
“不算晚！以你的智慧和能力，如果现在开始闯事业，仍然可以闯下一片天的！不会比任何人差！”丁茵恳切地说。
方超前淡淡一笑，说：“现在也挺好呀。”
丁茵伸手打了一下方超前的手臂。“你的志气呢？你的抱负呢？你的为天地立心、为万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呢？如果不实现你少年时吹过的牛皮，那你就是犯罪！”
“犯罪？没那么严重吧？顶多算赖皮。”方超前嘻嘻一笑。
丁茵摇摇头，严肃地说：“你就是在犯罪！能力等同于责任！当一个人有能力成就伟业、有能力为苍生谋福、有能力立功立言立德，却无所作为的时候，他就是在犯罪！犯下对人类的罪行！”
方超前哑口无言。这是他初二那年参加全国少年演讲大赛时的一段演讲词，想不到老人家还能记得！
丁茵的脸色缓和下来，手放在方超前的手背上，柔声说道：“谁这一辈子没有为情为爱痴狂过？你为了爱情做过什么样的傻事我都能理解，哪怕是激情犯罪。痛苦过、迷茫过，这些是值得的，但不应该执着。放下，再站起来，才是真正的男人！人这一辈子不只是情和爱，不只是男女这点事，更有大爱，更有家国天下！这是男人应有的胸怀，我从前最欣赏你的也就是这一点。”
“丁奶奶，有些事……”
“你不要说！不要跟我说当局旁观子非鱼之类的废话！你大路都已经走偏了，还跟我说走哪条小路的理由？怎么都是错！”
方超前沉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您批评得对。”
“那……你准备重新开始了？”
方超前没有一口答应，迟疑了一会儿，说：“我想想，真的要想想。我已经脱离社会前沿十来年了，也许已经失去了在这样的时代里实现理想的能力了。”
“不会的！”丁茵肯定地说，“社会再如何变化，道理不会变，智慧不会变。我相信你！”
方超前把手从丁茵的手底下抽出来。“咱们出去吧，别让他们在外面担心。”
“你先答应我！”丁茵赖着不肯走。
“我答应你，会认真考虑。真的。”
“我相信你的话。”
丁茵心满意足地站了起来，让方超前扶着，两人出了书房。
他们全都在门外站着呢！小许医生甚至把耳朵贴在了房门上，可惜没有听到什么内容。
“好了好了！吃饭吧！瞧把你们心焦的！”丁茵的心情忽然变得大好起来，率先坐回餐桌旁，拿起筷子就吃。
“吃饭吃饭。”赵氏夫妇看到老娘安然，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赶紧招呼别人落座。
赵晋向方超前投了一个疑问的眼神，想知道刚才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超前没理会他，若无其事地喝了一大口酒，这种事一个眼神是难以传达的，而且他也并不想和赵晋分享。
餐桌上的气氛重新活跃了起来，方超前惹得奶奶病情发作的罪过被宽宥了，说了几个笑话，大家都陪着笑。
赵晋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他老婆李芊说：“哎，你不是有事要和小方说的吗？没忘吧？”
李芊啊了一声。“是啊，刚才一折腾，都差点忘了。”
方超前有点讶异，怎么赵沁的老娘也和自己有什么瓜葛不成？
“是这样的，我查了一下今年省书法大赛的入围人名单，咱们市书法协会共有十七人，但是没有你。”
方超前有点懵，只是嗯了一声。心想这与我何干？我也没想参赛呀！又与你和干？
赵沁插嘴解释道：“我妈是在文化局工作，这一块是她的分内工作。”
“哦……”方超前还是有些茫然。
唐凯飞提醒方超前道：“文化局李局长。”
方超前一笑。“原来如此——这名单是投票产生的，公平公正公开，我没意见。”
“我有意见！”李芊说，“投票就不会暗箱操作了？你的书法造诣不比那十七个人中的任何一个差，为什么不能入围？这个事我回头一定会问问李茂林会长！”
方超前呵呵一笑道：“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只能说明我人缘差呗！是吧赵沁？”
赵沁慌忙地啊了一声。“没……没有啊，方哥你人缘不错，很多人都……咳……不讨厌你。”
李芊白了一眼不会说谎的女儿，接话道：“还好我看到了你的《心经》，可算是名家精品，所以就以文化局的名义将你推荐入围了这次大赛，不至于让你明珠暗投。”
“呃？”方超前一听这话，第一反应是放下筷子来教训李芊，但好歹是忍住了。
“我……也没想参赛呀！你这是……”
“狗拿耗子”这个词是不可以说的。“……太主观了。”
“这事已经定了。以你的能力，是很有可能在这次大赛中获奖的，这既是你个人的荣誉，也是为清江争光的事情，大赛的时候你可得好好发挥！”李芊不由分说地说。
赵沁知道方超前的狗脾气的，生怕他当场发飙，赶紧把杯子举起来。
“方哥我敬你一杯，是我把你推荐给我妈的，本来她还不乐意理我，以为我是帮你走后门呢，但是她看了你的字之后，是真喜欢，才破格以文化局的名义推荐你进书法大赛的。”
方超前闷闷地跟她碰了一下杯，仰头干了。
吃了晚饭，大家坐一起喝点茶，赵晋找了个机会挨到方超前身边，轻声打听道：“哎，刚才你跟老人家聊了些啥？没事了吧？”
“就瞎聊。但现在还不能说没事了。”
赵晋脸色一变。“怎么？还有下回分解？”
方超前苦笑着一耸肩。
赵晋认真地说：“你可把你的那些对付馄饨摊老板的臭脾气收敛点起来，再把我老娘气坏了，我饶不了你！”
“大哥！在她老人家面前，我才是馄饨摊老板！我才又老又穷又苦！”
……
九点一刻，吃了喝了聊了，大家也该散了。
赵家全家人送客到门口，方超前准备先开溜。
“等等！”丁奶奶又把他给叫住了，“这就准备溜了？”
“奶奶还有什么教诲？我洗耳恭听就是！”方超前下了电瓶车，俯首帖耳地站在她身旁。
“以后每个星期至少来我这里一趟，向我汇报你的情况！”
“啊？”方超前大惊，“你……我……”
丁茵上手拎住了他的耳朵，用力拧着。“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听见了！一周一次！”方超前痛得连声喊着。
这狼狈的样子在唐、许二人看来，不知道有多羡慕！
打是亲、骂是爱，这可是他们盼都盼不到的。方超前今天是又被打又被骂，说明丁奶奶对他的疼爱与亲近。
而且他俩很难有经常登门的机会，唐凯飞更是直接厚脸皮当了不速之客。每周一次的登门机会，唐凯飞愿意花一千万跟方超前买下来！
方超前没空理会他们的心思，揉揉耳朵，赶紧上了电瓶车，打了声招呼就嗖远了。
-----
回到逼仄的出租屋，打开昏黄的灯，方超前洗了把脸，点上一根烟，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猜火车》的海报发呆。
“选择生活，选择工作，选择职业，选择家庭……选择起点，选择朋友，选择你的未来、你的生活。但我干嘛要这么做？我选择不要生活，我选择其他。理由？没有理由。”
一根烟抽完，他连床都懒得上，直接关了灯，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梦见了何二奶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