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在飞，气温在降，刚脱下的绒衣，又要重新穿回去上，妈妈一边出门，一边还唠叨：雨水都过了，这鬼老天爷还这么冷，手摸到猪草还是木木的，比冬天落雪还冷。妈妈说这话的时候，门外的雨是细细的，如丝，屋檐上的瓦只见一些如泪的湿痕。过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屋檐水就一滴一滴的掉了下来，坐在伙房里，可以清晰的听见水珠一滴一滴落在地上的“滴-哒-滴-哒”声，节奏缓慢而又清晰，犹如这白昼，阴沉而凝滞。屋外四野里，有冷冷的薄雾，愈远愈浓，罩了四周的山岭、田园、村庄和树，无声无息地，也像是无动于衷的样子，含含糊糊的没有一个明白的姿态，像淡忘了人情世事的老人一样，独自在闷着。
一天，两天；两天，三天；一周，两周。人见了人，都在抱怨，再不出太阳，快没衣服穿了。雨停了下来，却阴着，风一吹，还是冷得人的背上像淋了冰水。屋外的路上，泥泞得几乎落不下脚。人们还是按捺不住了，胳膊里拢一把雨伞，拣路边有草的地方下脚，一歪一斜的去镇上，或问农资化肥的价格，或问种子什么时候来。当然也不排除耐不住寂寞的老人，他们要去街上走一走，然后绕到女婿哪儿看看女儿，拉拉家常，吃一顿酒，甚至住上几天。丈人要走，女婿挽留说：“人不留任人，天留人。”再住几天，一个下午，铁幕一样的西天闪开了一道口子，漏出了一道通透人心的阳光，雾散去，山恢复了精神，顿时亮眼了不少。风吹过来，扑在脸上，没有了刀锋一样的寒意，而是像少女的头发，柔柔起来，香起来。
早上，阳光来的时候，父亲第一个在村里吆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但不影响声音的洪亮，就像檐头一块青瓦掉下来，摔在石板上发出的声音，让所有的耳朵都竖了起来。人们打开门，就看见了东边的太阳，橘黄如轮，悬在波浪一样的山的谷底，像孩子一样，试探这个它久别了的世界。天蓝蓝的，风轻柔柔地，却一夜之间，就吹干了泥泞路上的水份，使路表泛出一层白色来。路边的草也没有了泥浆，而是像水洗过一样，干干净净的，绿秧秧似的，齐刷刷的没有了一丝杂质。村人穿了棉裤，胶靴，走到地里，太阳一照，棉裤脱了，胶靴脱了，上衣也脱了，弯成了一把弓箭一样，赤脚踩在泥里，开始绷紧季节的弦索。
河里面的水，早上还是混浊的洪水，可到了中午，已经变得十分的清莹。妇女们提了盛了衣服的大桶小桶出来，洗了一天，还觉得不够，第二天又把被罩拆下来，包一块十几斤重的石头，直接扔进河水里泡了，吃了早饭，才带了衣槌到河埠头浣洗。那一声重一声轻的捣衣声，犹如乡村的鼓点，散漫，却有轻重缓急；有一声，无一声，却不杂乱。“空空”的捣衣声里，炊烟升了起来，薄薄地飘在黑色的屋瓦上，一缕一缕，风一扰，又纠结在一块，向后山飘去。这里是湘南腹地，山像春天的鱼群，向着西边涌去。西边的山明显的比村子后边的山高耸，撩云拔雾，又似被山脚的烟火一年四季熏陶，熏出了一曾不褪色的靛青，如一匹蓝布一样，从地上扯起，晾到了半天上，让人断了去西天的念想。
桃树却不管这些，先前在雨里的时候，桃树保持着沉默。黄铜色的树枝凝了水汽，湿漉着，也坚硬着，不见一个叶芽，不见一粒花苞。它像一把铁戟一样插在旷野，用死了的样子，对着冷雨的浇淋。暖风起时，即在枝节里泛出一抹淡淡的青来，待到天气晴朗，桃似乎抖动了一下，你看不清，还没琢磨过来，大枝小枝上即结满了香头大小的花粒。花尖里晕着粉红，花托上衬着一抹碧绿。乡野里的人，几乎没有人去关心它什么时候开放，更不会有人去念“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桃没有开花的时候，在村人的生活之外，桃花被春风点燃激情的时候，却像霞光一样，照亮了人们的眼睛。一朵开出来，卓然立在枝头，犹如红粉号兵，英姿可人。次日，千朵万朵开出来，会让这冷硬的山地突现风情万种，充满诗意和想象。生活在此时远离了炊烟，进入了图画中一样，没有苦累，没有贫富，没有埋怨，没有仇恨，没有隔阂，没有混乱，而是和和谐谐，善善美美的，妙不可言。此时的湘南，已是化外人间。孩子走出来，少女走出来，青年走出来，大家都为这桃花惊叹，倾倒，心里充满幸福的向往，在这个生发的季节，许下各种私密的愿望。
桃花落时，也是别具一种风情。姹紫嫣红的桃花，被春风吹得几个晨昏，花瓣像人一样，突然明白生命不可留时，产生出留念，如火一样在时间里焕发出热烈。然而，生命终究是时间的过客，花朵也不例外，在时间里，它只属于刹那。桃花在别离枝头时，也似乎耗干了生命的精华，褪去了生命的红，苍白起来，风一卷，飘飘然然，嗽嗽而下，落在往西而去的风里，落进遍地的阳光里，落在干净的泥地上，落在稚嫩的草叶上，然后受一滴朝露，将花骨贴在泥上，与春天融为一体。一个少年看到了全部过程，长大了，离开了乡村，千里万里之外，到了春天，仍是情深深，意切切，对湘南山地里的桃花情有独钟，它给人惊喜，让人怜爱，在让人享受美的同时，在心底里养一份善念。只是人一旦上了路，就很难回头，生活会把少女变成憔悴的妇女，同样会把少男的人生折腾出沧海桑田。可是，只要人回到自己的精神状态里，仍然会有一些记忆和感动，让生命轻盈起来。
落在阳光里的桃花，落在微风里的桃花，落在少年心思里的桃花，落在湘南荒草上的桃花，世间还有什么比你更能打动人的呢？阳光，落在桃花里的阳光，它跟桃花一样明媚，美好，干净，温暖，将童话定格下来，就倏然而去，不留痕迹。时间似乎都是那么过得仓促，我们越来越远，远得彼此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亲近了。我们却并不陌生，桃花仍是桃花，少年郎仍是少年郎，隔了时空，彼此幸福的在张望，阳光仍是温暖的阳光，你如我，我如你，对未来的春天充满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