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娘家,我都要在门前那棵粗大的榆树墩上坐坐。这树墩已放了五六年了,小侄儿小侄女们每天爬上爬下,爬得树墩又光又滑。榆树墩直径约两米,高三米左右,因放在家门前,它就成了孩子们玩耍的大舞台。他们在上面走步、学骑马、翻跟头,也坐在上面吃饭。小东西们玩困了,有时竟也趴在上面睡觉。大人们出门来,就常常在这儿歇歇脚,望望前面的菜园子和枸杞园,母亲也常和邻居、亲戚们坐在这儿扯磨拉家常。
这树墩,就如家中的一个用惯了的物什,家里人都用它,却很少去注意它。也可能是我老在外面的缘故,每次回去看见它,我都有一种久违的、遥远的、充满怀恋的亦亲近亦伤怀的感情。
小时候,我就记得门前这棵榆树很高大,出了村子,站在公路上,我家的这棵榆树最显眼。每每我出门回来,远远望见这村里最高的树,就有一种温馨的感情从心底升起。那时候,我觉得这棵榆树是我们家人的骄傲,尤其是夏天。中午或下午村里的孩子们一群群地挤到我们家的大榆树跟前,胆小的女孩子在下面等着,胆大的男孩子则麻利地蹿上树去折榆钱。因树很高很大,枝杈繁多,所以家里人是来者不拒,让那些孩子或大人们尽管去摘,遇到采摘有困难的时候,父亲总是上树去摘下一些来,等在树下的我们姊妹和村里孩子们就都吃上了又脆又甜的榆钱。母亲却说吃多了肚子里会生虫,其实母亲是怕斧子砍伤了树脉。然而经不住我们和别的孩子的央求,父亲还是帮我们采,或是站在树下指点别的孩子采摘,安顿他们小心别让树杈挂破身体和衣服。
因为自己家拥有这令人羡慕的榆钱树,我们也因此自豪不少,有时和别人家的孩子玩耍生气,就要挟道:我不给你榆钱吃!于是那馋嘴孩子也就不那么霸道了。
这棵大榆树长了多少年,我不清楚,只记得它原本就很伟岸。随着我们的长大,对榆钱不那么渴望了,小一点儿的孩子们则一如过去的我们。以后,生活渐渐好了起来,榆钱对人们的吸引力也渐渐淡漠了。而在这期间,让人感到痛惜的是老榆树越来越苍老,到了春天,竟有些枝杈灰色干枯,无一丝绿意。也正在那时,父亲得了重病,凄凉下世。以后每到夏天,我望着越来越枯萎、越来越苍老的榆树,想起父亲在世时的那些温馨的日子,心里充满了酸楚。
再后来,我远走上学,离开了家。有次回家,发现哥哥已经把树伐了,他说伐树时很费力,尽管树已干枯,然根基极牢,根又串得很多很远,是村里不少人帮忙,才伐倒了树。对这一事实,我感情上一时接受不了,不禁伤心流泪了。我觉得这榆树仿佛是父亲去世后家道日下、家景破败的象征。尽管母亲、哥哥、嫂嫂以顽强的意志支撑过日子,可是没有了父亲,同那没有了的榆树一样,家人失去了凉荫、失去了庇护。
现在当我逢年过节去看望母亲,见到被小侄儿、小侄女们耍玩得白净光滑的树墩时,我的心里涌起的不仅仅是酸楚,更多的是对过去岁月的怀恋。
发表于《黄河文学》199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