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喜来是什么人?
他老婶是柏浓村人,但他不是,从小在老婶家寄养,老婶也有自己的孩子,对他也不怎么上心。
从小野惯了的果意涵满打算成年之后去哈迪温伯格城里闯荡,没想到就在他离成年还有几个月的时候,婶子生了场病,去世了。所谓人走茶凉,没几天,他就被赶出了柏浓村,无奈,只好四处“云游”,好在他也不在乎,饥一顿饱一顿,风餐露宿了几天,上天垂怜,叫他遇见“耐心”号。
陡峭的侧舷上只有一副悬梯,年久失修,锈迹斑斑,别人不敢爬,他倒不在乎。
巧了,船上竟然有鸟巢。
这下可好,一半的鸟蛋都归他了。
没有炉灶,他就到处点火;没有床铺,稻草也凑合;闲来无事出去拾荒,刮风下雨就躲在船舱里。
历史的一粒沙,掉下来就是他的家。
这天,果喜来正掏鸟蛋,忽然听见动静,一只小渔船靠近,起初他还以为是到船旁鱼塘捕鱼,可他们不但没撒网,很快有人登上了他的家。
这下他慌了,是什么人?
来跟他抢家的吗?
不是。
是来参观这艘破船壳的。
远远地尾随着来人,还要偷偷行事不能被人发现,不过这对于果喜来不是难事,几个月以来他对“耐心”号的结构早已熟悉,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哪里是哪里。
悄悄跟着来人,他也在偷听,显然三个人里边有一个对这艘船大概了解,能讲出那些连他都没见过的设备,不过也仅限于此。
他们到了驾驶室以后,就开始哭,吓了果喜来一跳,还以为出什么事了,结果只是对着雕像祭奠。
原来他们和这艘船也有些渊源。
好不容易目送他们下了船,果喜来一颗石头落地,还好没发现他,不然非得把他撵走不可。
接下来几天,一切如常,日子平静的毫无新意,他甚至开始期盼,似乎感觉这种日子会即将有所改变。
果不其然,挪船的日子到了。
纷纷嚷嚷的车队包围了巨舰,两辆吊车架起了圆环。
没人上船检查,也没什么好检查的。
果喜来觉得他们不像是来挪船的,哪有用吊车就能挪动巨舰的道理?
他觉得这些人是来拆船的。
正当他准备用手里的木棍捍卫这唯一的家之时,他看到了惊奇的一幕。
虚空间在开启。
他被眼前迷幻的光影所诱惑,呆住了。
然而虚空间正在靠近,逐渐把船体转化为虚状态。眼见得厚实的钢铁转瞬间消失无形,果喜来吓的大叫,可穿上除了他之外再无一人,也就没人听到他的叫喊。
搬动颤抖的双腿,果喜来好不容易恢复神智,开始逃跑。
然而巨舰只有一只悬梯通往外界,他又不敢在外边很多人的情况下跑出去,只好躲进船尾,紧紧抱着手里的木棍,惊恐地亲眼见证巨舰的消失。如果这过程很快他也不会如此紧张,问题是,这脱实化虚的过程很慢,这反而给他一种无比的压迫与恐惧。
终于,连同他的身体一起,整艘舰进入虚空间。
他成为第一个进入虚空间的人类!
正常人在经过一系列高强度刺激后,会产生心里问题,例如各种精神疾病。而当一个人持续不断的受到强刺激,并且无法脱离这环境时,他就会疯掉。
果喜来就是后一种情况。
眼见得相依为命的巨舰缓慢消失,又进入无任何实体却有繁杂结构的另一个奇幻世界,尤其是当他发觉自己的身体也同时变得虚无缥缈之后,理智再也无法解释经历的一切,宕机了。
就这么呆呆的在虚空间里存在了几个小时。
这几个小时真的是度日如年,恍如隔世。
“膜”系统挪完了位置,撤去散布的一刹那,橘黄色的落日在浓密火烧云映衬下照进虚空间。温暖柔和的阳光唤醒了深陷意识旋涡的果喜来。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夕阳。
同时看见的,还有碧水公园,假山起伏,群花绽放,亭台楼阁渊渟岳峙,各色佳人三五成群,景观灯连成行,虚空间照进光。
一瞬间,全部对生活的渴望与对未来的期许如开闸的洪水般奔涌出来,他抓住这最后的希望猛地站起,却发现自己竟然完全感觉不到重力,看了眼脚下,虚空中一团光球远远的望着他,就像一只眼睛。
那是地心。
地球的中心。
果喜来在精神崩溃再次席卷而来之前跑起来,或者说迈动双腿以奔跑的姿态前进,他要逃出这鬼魅般的地方,回到真实的世界中去,哪怕在那个世界他一无所有。
他看到船首重新显形,坚实的甲板由虚无中凭空出现;
他看到公园游人往来,温馨曼妙的夜晚正开启沙龙。
他看到了许多,唯独没看到那堵墙。
那堵在脱离虚空间的瞬间与他的身体处于同一位置的铁板,在重新返回本真世界的同时与他融为一体。
如果说两个人融为一体,大概是他们爱的深沉。
但要说一个人和铁板融为一体,那就绝不是什么好事了。
刹那间,正奋力向前奔跑的果喜来被有型墙壁限制在空旷的舰体内部,他的身体还保持着奔跑的姿态,却不能前进分毫。
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他的肌肉、骨骼、脏器,连同皮肤一起镶嵌进了船上的一堵墙壁。
试想,谁能承受如此剧痛?
他刚刚从精神崩溃中恢复,转眼又承受剧痛,神经系统已经乱套。
叫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他才想起一直都是自己独自生活。
悲从中来,又开始痛哭。
理智再一次宕机,这次可不那么容易恢复了。
稍后,哭累了,眼力只剩下绝望。
他沉寂了,不再发出任何生意,也不能再做出任何动作。
直到一阵掌声想起,高亢的欢呼声又一次将他从崩溃中拉出。
“救命。谁来救救我,救命啊!”
附近还有人,他意识到这点,用尽仅剩的能量,开口呼救。
“救命、救命……”
有人听到又怎么样呢?他不是已经和钢板融合在一起了吗?难道还能活?
渐渐地,果喜来的声音越发微弱,细小到他自己都听不到。
所谓绝境,大体如此。
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合起嘴唇,不再说,如果鼻子能关起来,他也希望关上它。
他还有希望么?
有!
艾因思听到了呼救声,在一片嘈杂中辨不清方向,四下望了望,人多的地方显然不是,而湖边岸上那么多人都没听到,只有自己能听到,足以证明呼救者就在船中。但巨舰巍峨,内构复杂,别说他不熟悉情况,就算他知道呼救者的位置,驾小船靠到船边再沿悬梯蹬舰也需要时间,到时候恐怕为时已晚。
艾因思摘下背上所担的包袱,拿出最初的“膜”系统圆盘。
对准巨舰,望进去。
人体在虚空间内的样子仍然是人体,在一大片横平竖直的船舱中很明显就能找到。
确定好位置,艾因思开始琢磨营救方法。
福至心灵,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来,被他抓住。
然后粗略评估下风险,觉得可行。
当下,艾因思拿出拖拽所用的细线,缠在圆盘把手上,另一头捏在手里。
然后,他跨步进入虚空间。
对于已经见识过虚空间情景多次的他来说,这就跟家常便饭一样自然。
通过细线牵拉来移动“膜”系统,试了试,可行。
时不我待,艾因思以虚形态穿过一段距离,身后拖着小尾巴般的“膜”,奔向呼救者果喜来。
到了舱内,艾因思跨出一只脚,踩了踩地面,感受到支撑后整个人跨出虚空间,站在镶嵌墙中的果喜来面前。
后者已然精神失常,对凭空出现的大活人没有半点反应。
艾因思有鉴于此,心里明白他的危急,登时立即挥舞“膜”系统,朝果喜来身躯罩去。
又一次进入虚空间,果喜来恢复了半透明状态,可他的身体虽然重获自由,精神却仍然失常。对此变化毫无反应。
艾因思明白,他八成是第一次接触虚空间,迷失了神智。就像莫如深酿成大祸那次一样。
艾因思试图推动果喜来,使他脱离墙壁桎梏,但只要他在虚空间内,就没办法用力移动同样是虚状态的另一个人。
无奈,艾因思只得先跳出来,紧紧握着他一只手,以“膜”系统为桥梁,以细线为纽带,带动痴呆状态的果喜来在真实舰体内移动。从另外的视角看去,他就像个一只手端着餐盘的服务员,虽然另一只手直接伸进餐盘里。
七拐八绕,艾因思走出迷宫般的舰体,来到甲板上。
本来见证奇迹的观众们还在好奇,以为突然间从湖中消失的艾因思是在表演什么节目,没想到不久后他居然从甲板上走出来,于是不明就里的观众们又是一阵掌声欢呼声。
“咸静蕊,把你的肌肉服拿来,先救人!”
咸静蕊和石如玉、莫如非等人在聊天,忽听有人喊她,抬起头瞪着大眼睛寻找。艾因思用“膜”系统边框敲了敲甲板,激起一簇火花。
咸静蕊这才找到,问:“怎么了?是要肌肉服吗?”
“是,准备好,我这就过去。”
艾因思从甲板上径直跳下,却在半空中罩上“膜”,仅剩个圆盘噗通一声掉进湖中。
湖边众人还没来得及惊讶,莫如深已经纵身跳进湖水里。他可不像艾因思有事。
然而,等着他的却是扑了个空。
只见那“膜”系统的外框圆盘独自在水中移动,就像是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牵引,稍后便独自走上岸边沙滩。
然后圆盘抬升,吐出两个人来。
艾因思搀扶着果喜来,拿下“膜”,关掉了它。
全身滴水未沾。
这下可好,只有莫如深变成水鸭子,他要救的人却完好如初。
艾因思寻块干净地面,放下果喜来,仔细查看他的伤情。原本和钢铁墙壁融合在一起的本分统统都在发黑,那是因为血流长时间没经过组织,细胞缺氧坏死,全身上下多处黑印,就像重度冻伤一样骇人。
咸静蕊背着大包跑来,看了眼伤者,问:“什么情况?”
“他和铁板融合在一起了,有那么几分钟,虽然我再次分开,但是那几分钟的血流不畅恐怕也会导致细胞坏死。”
“我明白了,没事的看我的吧,他是你朋友?”
“不认识。恐怕是这艘船的朋友。”
咸静蕊拉出肌肉服,并且用长指甲切开黑色伤口,再用力挤压出淤血,从肌肉服里抽出仿生凝胶管,挤破,让明黄色的仿生凝胶流进伤口,内含的血小板自动填补了伤口。所有的伤口都要以此步骤处置,她做过第一轮之后也不再陌生,接二连三处理掉所有伤口。
然而最严重的损伤是他的精神,那是无药可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