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许月芜发觉自己的记性差了些,常常忘记东西搁在什么地方,又过一段时日,她开始恍惚,脑子时常不清醒,人渐渐疯傻,唯一记得的就是她的夫君柳沅和腹中孩儿。
“二妹妹,夫君什么时候才来看看哥儿?夫君什么时候给我买桂花糕呢,嘻嘻,是哥儿嘴馋,才不是我呢。嘿,你看那花丛,蝶儿在土包上飞呢,真好看。”她脑子已经不太好使了,说话有一搭没一搭前句不接后句的。柳芙蓉瞥一眼“土包”不由遍体生寒,那有什么土包,是孤坟包!
她日日看着自己那天仙一样的“嫂子”喝下上好的“安胎药”,慢慢变成个颠倒不清的傻子,明白是她二哥动了手脚,感叹许月芜遇人不淑,心中却难掩异样的愉快。花楼里的清倌,凭什么有这样的容貌才情,更可恨是滔天的富贵,也不知玉臂朱唇被多少人疼爱?她恶意地揣测,撇了撇唇角,应付一般回她,“许是快了。”
许月芜听了欢喜得很,她分不清善恶真假了,只觉得这就是真话,二妹妹不会骗她的,夫君就要回来了!那张清纯与妖娆相交杂的绝色容颜焕发出别样的光彩。素手抚了抚怀胎五月的肚子,娘说,再喝三个月的安胎药就好了,唉,那药真苦,但是为了宝宝,娘亲不怕呢。她傻兮兮地笑起来。
京都,柳府。
“夫人这病,兜兜转转也不见得好,莫不是被什么冲撞了。”“谁知道呢,大宅子里的阴私又不止一桩两桩。”
“可我听闻柳老爷是清白的寒门人家,夫人也最乐善好施不过,怎么。”“嗤,这瞎话你也信。”墙根,两个小丫头说这些闲言碎语,左右没什么人管束,自打柳夫人贾婷瑶生了怪病之后,府中时常乱作一团。
屋子里,隔了纱帘,一只枯枝般手隔着帕子搭在一段细腻的手腕上。“夫人这病也不是不能治,就是药引子难得。”老者桀桀笑了两声,他是医者,却不是什么悬壶济世的善人,他是诡医,救人用药也自然不是寻常。
柳沅面带愁色,很是迫切地询问,“药引子是什么?我定当竭力去寻。”他的仕途才刚刚开始,左相这棵大树的荫蔽还是舒服,虽是会被人轻贱但益处还是不少,想到昨日贾悟甄那老狗说是他克了贾婷瑶,柳沅的脸扭曲了几分又很快恢复那温和急切的模样。
诡医带柳沅去了外间,嘴皮子动了动,“胎骨,怀胎八月的成型婴孩,温热地取出,用酒醉死了再入药炉里煎。其余的药材再珍贵也可买到,人命可不好买。”诡医叹了叹,像是怜惜柳夫人的命,又像是叹息自己得不到一副胎骨。柳沅脸上稍有异色,“我定设法弄来胎骨,还请窦先生保内人一命。”
那个他不要的孩子,若是能救回贾婷瑶也算物尽其用。
诡医闻之一惊,干裂的唇角扯出僵硬的笑,看着渗人,“柳老爷待夫人是极好的。”想了想他又道,“那药,便是不生病的人服下也是大补。”在柳沅愣神之际,他桀桀笑着离开。
柳沅没有对贾婷瑶言明什么是药引,他对妻子有的那一点清高脾气还是知道的,若说胎骨胃药,她怕是呕死也不会碰一下。他去左相府找了贾悟甄,给许月芜入京过了明路。
上月三弟便和他说过,许月芜连吃了四个月的疯傻药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傻子,童言稚语颠倒黑白,索性不会做些伤人的举动,此时,她哪有什么脑子反抗?
六月,京都里热得像点了把火。柳府最偏的小屋里,一人蜷着身子,汗濡湿了衣裳,便是狼狈如此也难掩姝色。“阿爹,阿娘,好黑啊,月儿怕。”看着是双十年华的女子,嘴里喃着的却是三岁小童的话语,衬着四周的昏暗闷热,愈发诡异。
“今日午时,阳气最盛,可取胎。”诡医幽冷的声音从门缝里钻进来,伴着柳沅奉承的,“窦先生高明。”高耸的腹上,尖刀划过,温热的血落在瓷白的肤上就像是茶碟上落了蔷薇,婴孩的啼哭伴着女子模糊不清的尖叫,远了,远了……
酒味淹没了血腥,然后漫起药香。
熬好的药被贾婷瑶和柳沅分食了。果真是灵药,贾婷瑶只喝了一碗,病就好了大半,柳沅这个康健之人喝了更是觉得飘飘欲仙舒爽不已。只是诡医临走前幽幽一句,让他心下惶恐,“柳老爷,血亲的骨血可最是滋补。”
午夜梦回,他也常看见许月芜立在月下,对他盈盈地笑,“醴兰,我好冷。”婉转如莺啼的声音,声声唤着,逐渐凄厉,有杜鹃啼血之感。柳沅像是被魇住了一样,怎样也难挣扎着醒来。
那边,雄鸡啼了五声,东方泛起鱼肚,天亮了。
柳沅猛地坐起,全身冷汗涔涔,许是惊魂未定,他干涩的嗓子眼里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叫奴贴身小厮被他引进来,“毁了,快去毁了,北边柴房。”柳沅一脸狰狞,吓住了年纪尚轻的小厮,他匆匆跑出去吩咐工匠毁了从前许月芜住的北边柴房。
柳沅从床边摸出一只匣子,那里面有块莹白的玉石,握在手中,颇为温热,除了少几分软嫩外和人的肌肤没有过多区别。
这是那日他从许月芜颈子上摘下的,她死的时候。
柳沅眼馋这块玉石也不是一日两日,玉石通体洁白,中心却是沁开一团红色,那红色在造化的鬼斧神工之下恰恰形成了一只凤凰的模样,这般别致的玉石,再加上是暖玉,这是让他毁了,他实在不甘,可想到夜夜噩梦,他又心有戚戚。最终,还是心中贪念更重,柳沅荒唐地想着,把这玉系在身上,以毒攻毒罢了,其中也不乏炫耀的心思。怪异的是,佩上此玉之后,许月芜再没有在他的梦里出现,这下,他更相信玉佩是宝。
“爹,我今日看到一人身上佩着小弟当年的凤凰玉佩!”帝师府中,过了天命之年的男子像稚童般大声嚷叫着闯进院子。
原本立在走廊里逗鸟的老者抄起身旁的龙头拐杖,步步生风地走到男子面前,“博裕,你说真的?”老者几乎是颤动着问,他的幼子,音讯全无了二十五年的幼子,终于有消息了吗?
许翱看到亲爹这副激动的模样不由叹息,小弟是宝,他就是根草。“是,是,您老别急,我慢慢给你讲。”他说了见柳沅的事,老爷子听了恨不得马上见柳沅一面。许翱只好遣小厮去送了拜帖。
后来,一出胡乱的托孤和认亲的大戏,柳沅联合了柳家人,演技之好让精明了一世的帝师相信,柳沅就是长子的孩子。许家,被迫卷入了夺嫡,去支持他们并不看好的二皇子。
贾悟甄的人脉本就遍布天下,他笼络下多是奸臣佞贼;帝师许文清也桃李纷繁,麾下多为清正的书生和言官,更不用言皇二子的母族——草寇招安的常胜将军。如此助力,便是皇七子秦明煖再如何出色也难从皇二子秦明炩手下夺得太子之位。
庆安二十三年,帝下诏,立皇二子炩为太子。
庆安二十七年,景文帝驾崩,太子炩即位,改国号嘉元,为乾武帝。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乾武帝虽是受帝师扶持,却一直厌恶帝师的严苛正直。一张诏书,随口莫须有,兴旺了不知多少年的海晏王府易了主,哦,那就是人们叫惯了的帝师府。
柳沅凭着“从龙”之功和看人脸色的好本事,虽无大才,最后也位极人臣。
他知道吗?想来他是不知道的。
许月芜死后并未投胎,在他身边飘着,看完了他的一生。
炉里的香烧尽了吧?红笺吹了吹指甲,有些唏嘘。
“姑娘,桃花酥和洋槐蜜来了。”隔着珠帘,杏儿脆生生地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