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大雪将安梁城染的雪白,一切都在雪的点缀之中变了颜色,好像是一座天生就在雪中伫立的圣城。从上空俯瞰过去,仿若一幅由知名画家圣手亲笔打磨的美丽画作。而坐落在安梁城中轴线上那威严壮美的宫城,便是画家着重刻画,并填上了最多精美油彩的那一部分。
隆观二年某一日的冬季上午,寒冷依旧。对于生活在安梁城多年的人们来说,早已经见怪不怪了。安梁府作为国都,其府尹办事的效率与做实事的力度还算可以,绝大部分的百姓家都有免费发放的木炭。让安梁城的普通百姓窝在房子里时,可以勉强暖和一些。
而安梁宫城中,西恒国的最高当家人隆观天子却不惧寒冷,冒着雪在兰亭园里面闲逛。身后的宫女太监们也时时刻刻的提着心神,他们的手里备上了但凡是皇上外出走动时都应该备上的东西,一个个的都提着心神。只要一声吩咐,便随时给皇上供上自己手里的物什。这可马虎不得!如果马虎了,那可是要严惩的!上回的那个太监刘三,据说就是因为走了神,物什没在手里攥牢,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隆观天子倒也没发怒,只是叮嘱他下回仔细点,然后吩咐负责管理他的首领太监也不必太过追究。但后来,还是免不了挨了二十个板子。明眼人都知道,因为皇上的话刘三才能减免了三十个板子,行刑的时候,掌板的人也留了情,要不然刘三非死即残。但就这,代价也不轻啊!
此时,跟在隆观天子左手边的司正监掌印、内务厂提督杨钊跟在皇上的身边,小心的揣摩着圣上的心意。无果后,他用眼睛示意了一下在皇上右手边的司正监秉笔太监、内务厂掌事(仅次于内务厂提督的副手)、大内总管何正青,随后做出了疑问的表情,意思是:皇上到底在想什么?何正青看到后,也是无奈的摇了摇头。
俩人这么悄无声息的交流之后,隆观天子笑着拍了拍杨钊的肩膀:“不必为难他,朕只是在想边界和兵务的事情。林边国来势汹汹,这仗打了一年多了,不知最终会怎样。”
杨钊没有接话,反而低头陷入了沉思。何正青看杨钊没有接话,怕冷了场子,赶忙说道:“皇上乃是天子,俗话说吉人自有天相,普通的吉祥之人都是如此,何况圣上呢?还是赶紧回屋吧!这天冷,要是龙体有恙奴才们可担当不起,还是龙体要紧。”
隆观天子走到一处盛开的梅花前,轻轻地摆手,笑了笑:“朕还年轻,身子骨不打紧,这人就该出来多走动走动,总是憋在屋子里才容易闷出病来。”说完,这位二十有一的天子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事情,陷入到了思绪里,又一次的沉思了起来。
过了半晌,隆观天子轻轻的摆了摆手,杨钊便叫后面跟随的宫女太监都退到了一旁,只留下了自己与何正青,接着又沉声说道:“皇上,朝廷大军和林边国僵持了许久,这仗打了一年多,前前后后花了不少的银子!要说我西恒无论上上下下心都没悬着,那是假话!但总体来看,这一年多来,朝廷大军倒也算攻守得当。郝文远的折子和内务厂传回来的消息都差不多,说明他并没有欺瞒陛下!只要守得住金鳞关,边关就不会有大碍!但林边国国主狡猾、奸诈,其麾下文臣将领狼子野心,对我西恒的觊觎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以前的事情看,其国除了派军进犯我边关,别的方面的袭扰只怕也不会简单,不可不防!从目前来讲,只要朝廷继续坚守好该守的城池,我西恒临近林边国的各省也都做好防范林边国突然分兵深入的准备,最起码今年内就不会有什么大碍。”
:“不愧是内廷掌印,分析局势倒也得体恰当!你知道的,朕要的是万无一失。”隆观天子背过手,抿了抿嘴:“早在前些日子,朕就已经命掖泉及其他周边各省加强戒备了,兵部的有关条陈朕也准了,增兵掖泉及其他周边各省朕是打心底认同的。内务厂也要往那边多费些心思。不管什么时候,边境要是有了动静,都必须能够及时的传递消息回来。顺便叫禁卫司的那些人也多用用心,把桩子都给拔了。这西恒境内总是有林边国的探子来回晃悠,也太不像话。”
:“奴才明白。”杨钊与何正清异口同声的应声回答。
:“周承绪也该到安梁了吧?”隆观天子思绪一转,扬了扬眉毛,笑着问。
:“禁卫司的人传来消息说,一个时辰前到的,已经在吏部签完了册,备完了印(西恒国地方官入京后履行的报到程序,在专属册子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盖上自己的私印和所属官印)。半个时辰前,当值的吏部左侍郎想要递牌觐见汇报此事,但皇上那时正有急务处理,他不敢打扰,因此便决定在偏殿侯着,等皇上处理完急务再汇报此事,这会儿还在候着呢!听说,周承绪自接诏后只筹备了一天,便疾驰赶路。总算是花了最少的时间,以最快的速度入了安梁。下面的人都说他很是疲累,吏部报到完,便去馆驿歇着了。向皇上请安并提请觐见的折子,估计一会儿就能递上来。不知陛下何时召见他?”杨钊躬着身子,谨慎的请示着。
:“今明两天,就让他先歇两日吧!不过,你们也放心,堂堂的封疆大吏——宁边三省的总督没那么弱!毕竟是从风雨里熬过来的!”隆观天子显得云淡风轻。接着,信步向临政殿的方向走去,杨钊等人则在后面快步跟上。
安梁府贤通馆馆驿内:
周承绪在房间里沉默的坐在椅子上,烤着手。他思虑着要是按常理衡量的话,如今自己已算是熬到了西恒地方官的顶点了。总督一方,管着三个省份,那是多少人都艳羡的。很多人看来始终都觉得这个位子风光无比,可也只有他这个局内人,知道这肩上的担子之重。
宁边三省是朝廷的钱袋子,西恒国上下盯着这个地方的人太多了,身为宁边三省总督,他总得替皇上、替朝廷,看顾好这个地方。话虽是这么说,但受皇命当好这三省的家却殊为不易,因为大婆婆、小婆婆都在盯着,且都有他们自己的谋划,有一致的地方也有不一致的地方。
想到这里,他又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不由得在心里戏谑:宁边宁边,这东南几省中,自己总督的这三省之所以叫“宁边”,还不是因为三省做为朝廷的钱袋子给西恒边关供给军饷,让边关的将士们得以安生卖命打仗,所以才够资格称得上“宁边”?连日来,冒着风雪赶路的疲惫,深深地印在他的身上。就这么在房间内独坐,竟然是难得的闲暇时光!想到这里,他不自禁的笑了一下,怎么还在心底里发起牢骚来了?这不是自己本来的性格啊!
片刻后,他站起身,走到挂着自己披风的衣架前,理了理自己的披风。
忽然间,房间门从外被轻叩了三声,重叩了三声。周承绪快速的理了理思绪,听这敲门的方式与声响,像是宁边三省督抚衙门那边的人,于是便提声道:“进来吧。”
门被推开,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宁淮省的巡抚——赵茗。周承绪见状略微有些吃惊,但面上并没有显露出来。只是轻言道:“明尘啊!不好好休息,怎么到我这里来了?你比我提前半个月进的京,我刚刚听他们说,你在京中可没少被提溜着问询。我这里都还好,没什么要经办的,咱们之间不用弄这个!”
:“部堂,下官一听闻部堂进了京,打听到部堂住在这个房间里,就到部堂这里来了。有些事情,不得不进行通禀。安梁的氛围很不对劲儿!”赵茗话里话外透着些沉重。
周承绪听罢,快速的审视了一下他的神态,感觉他也许的确是有急事。所以,便将门插上,同时示意他放低声音。
赵茗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周承绪在离他不远的椅子旁也坐了下去。没有虚套子,赵茗开门见山的将情况说了出来,而这情况令周朝安心里也变得沉重起来!
这第一件事,便是中书省的台阁们开始关注起了宁边三省的藩库存银。阁揆张阁老的意思是,需要藩库之银再次递解三百万两至京中,以充急用。而这个急用是什么,虽然没明说,但是宁边三省的人都明白大概指的是什么事情。而宁边三省所有的藩库存银,现今加起来只有五百万两。
宁边三省这一年多已陆续为朝廷提供军饷七百多万两,不敢说伤了元气,但需要静下来一阵子是肯定的。
目前,三省的河堤修建加固、三省驻军的兵马饷银,锻造兵器、给前几年受灾的百姓修建民房、以及与救济相关的福田院、广惠仓、居养院需要新建的屋舍楼宇及现今它们需要的成规模的日常开销等等都需要用到银子。甚至按惯例,地方上更是要留备一部分藩库存银以备本地的赈灾急用。而且,谁都不能忽视的是:宁边三省地方衙门的运行也是需要开销的。哪怕如今边关没有战事,这五百万两银子只怕也不够开销。
另一件事情,则是宁康省巡抚李钏被弹劾了,且弹劾他的人不在少数,甚至有三品以上的大员也参与其中,这已经是一股不小的风了。话说,李钏做事精细,明理通达,人情来往极为老练,一般不会与人在私事上结仇。周承绪想到这里,身子靠在了椅背上,开始思索李钏最近做了什么事情,招人非议攻讦?李钏为官也比较清廉,这一点是内务厂、禁卫司查证过的,而且坐上巡府的位子倒也名副其实,难道是……?是了,十有八九是因为摊丁入亩。想到这里,周承绪心里不免戒备起来。
周承绪看了眼赵茗,赵茗此刻眼眶发黑,神色忧虑,想必近些日子,也没少为了这两件事情来回奔走、打探。而且,朝廷本身压在宁淮省的担子上也不轻,再加上京师里也有不少应酬,盯着宁淮省和他的人不在少数,处处都得小心应付。
思索了一会儿,周承绪站起身,赵茗也跟着起身,周承绪坐下,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能来把这些事和我说,我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按理说,总督和巡抚互不隶属,因此也算不得上下级。承蒙朝廷恩典,我加着兵部尚书衔,枉列从一品,你加了兵部侍郎衔,是个正二品。我只不过因此,在名义上勉强高过你半级。有些时候,有些事其实你是不必跟我商议的!但你却还是和我说了。所以,我感谢你敬着我。这两件事情,你且放心,我这个总督总归要为朝廷协调好三省局势,一应军政民务与人事必须要全部处理好。有些时候,你要知道,总督几省不容易啊!但我还是会尽力为之。而且,我跟你交个底,圣上自临朝以来,对朝政大事向来都是心中有数的,断不会让宁边三省白白受了委屈。”
赵茗被周承绪突如其来的一番话诚挚的话语感动到了,他诚恳道:“部堂坦诚之至,令下官感动。下官也知道部堂不容易,近几年更是操劳公务,压力颇多,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劳心劳力。这两件事跟部堂说,不为别的,只因事关宁边三省,不可不慎。当前,抵御林边国已到了关键时刻,对于宁边三省也是一样。下官只是担心,有些人是对着宁边三省来的。万般事务缠身,不可不慎。下官总归是会尽力去做,为朝廷办好差事。但求保得住自己的名声。”
周承绪微微的点了点头:“你记着,明尘,凡事咱们占据了理,不亏心,便没必要觉得短人一等!实心用事这四个字,咱们都要做到。外面的那些刀光剑影、明枪暗箭,只要咱们自己立得住,拿得稳,能力强,就绝对能挡得住。”
赵茗点点头:“下官谨记部堂教诲。”
周承绪摆手否认,轻笑道:“什么教诲,不过是你我二人之间的交流罢了!我是给你提个醒,也权当给我自己提个醒。”
送赵茗出了房间,周承绪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走到窗子近前,拉开了窗子。
一股股寒风吹了进来,让周承绪莫名的觉得有些舒爽,看来自己到了安梁在屋子里一下子太暖和了,反倒是觉得不习惯啊!方才自己竟然在心底里发起了牢骚,难道是年岁越长,反倒是越会抱怨了吗?这可不行啊!
看着窗外的风景,股股寒风吹过,再看着窗外这寒冷的天气下,街上不时踩着积雪并冒着寒风与下着的中雪蹒跚而行的人们,配合着远处传来的马的嘶鸣,再想想这如今的局势,还真是冬日凛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