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老宅占地庞硕,也不知走了几进院落才至寿宴大厅,那老夫人精神矍铄坐于主位之上,儿孙绕堂浩浩荡荡一拨一拨的说着吉祥话。
岱屿的修仙人云泽与其诸位师兄弟位列上宾之位。
小灯悄声与沈岳道:“你也要去给那老太太拜寿么?我就不去了,我这把岁数怕折她的寿”话一出口,深觉不妥,沈岳只知她是修行人却不知她是一只活了百年的妖精,如此一来吓跑了他可如何是好。
人声鼎沸,乐声嘈杂,他似乎并未听到她说些什么,只是在同窗的招呼下寻了个远人的席位坐了下来。
小灯在人来人往中寻着林生的影子,看到他带着妻儿拜过老夫人,与同辈姑表兄弟坐在了一起,李芳蘋则与一众女眷寒暄一二同坐一席。
她感觉到七安的神伤,也不由自主的红了眼眶。
沈岳在旁低声道:“你这样明目张胆的盯着林家的少爷看,我这做夫君的甚为难堪啊”
小灯用力眨了眨眼睛,真不是她想看,是眼中的七安情不能自已。
沈岳端起一盏热茶递与她,她接过低头饮了一口,茶中的热汽蒸腾入眸中,瞬时好受了许多。
席间觥筹交错,也有人打趣沈岳外出访友还放不下妻子,耳边听着诸人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夹杂着远处水榭之上的丝竹悦耳,酒未多饮却不觉醉了三分。
沈岳见其脸色泛红微有醉意,便悄声提议带她出去走走,她笑了笑,攀附在他的臂膀上未拒绝。
两人并行踏过亭桥,秋意凉风吹散些许迷醉,她问道:“人世间的夫妻就像你我方才那样么?”
“她们多深居内宅,甚少与夫君奔波在外”他想起那十年人间一梦中,若流水浮云一般靡费而过的两年时光,若他早知分别之日来的如此之快,定然不会一去蜀地两年不归。
小灯要有叹息:“那人间的女子当真活的无趣”
“是啊,她远不如你如今活的恣意任性”
“她?她是谁?”小灯转身相问,却一眼看到了抄手游廊下哄着哭闹小儿的李芳蘋,她笑了笑未等他的回答,绕道廊下想要会一会这深宅中的女子,尤其她还是那个夺走林生的女子。
厅内人生嘈杂,小儿无耐心,哭闹着不肯多待一会,小灯走过去冲她温和一笑,又徒手变出个草编蝈蝈递与小儿,瞬间止住了他的哭声。
李芳蘋叹笑道:“多谢,做娘的最看不得孩子哭闹,小小的人儿又说不上来哪里不舒服,真是急死个人”
她细下端详小灯,“一时觉得姑娘甚为眼熟,却又不记得在何处见过,敢问姑娘是哪家亲眷”
小灯指了指亭桥上的沈岳:“是你们家六世孙辈女婿同窗的妻子”
“夫人这样年轻想来还未做母亲吧,以后有了孩子定是一位极为会疼爱孩子的母亲”她搂着怀中的小儿满眼尽是柔情。
诸多女眷中李芳蘋并不起眼,可她却平白给人一种极为舒适安稳的恬静,人生在世荒唐过后总是要寻归安宁吧!
她会是个好母亲么?想来郡君会为她寻一门好亲事的,紫藤架下的那窝麋鹿家的老二似乎不错,他还时常予她送果子吃,雪山脚下的雪莲花君似乎也不错,只是它初出形具人态,还没有想好做个男子还是女子,它会为了她化作一个白衣翩然的男子么?
她摇了摇头,兀自一笑,做妖精的什么时候也要像凡人一般烦恼这些琐事了。
婢子小跑过来,与李芳蘋道:少爷酒醉呕吐不止。
她匆匆告辞疾行而去。
秋日燥郁,众宾客又皆有醉意,府中早已为远客安置好客房小憩,酒席作罢近客也皆暂且归家,就连不愿小睡的小儿们也被母亲强行抱回了卧房,整个府邸安静的仿若方才的繁华不过大梦一场。
沈岳将床榻让与小灯,合衣倚在窗下的窄榻上闭目养神,小灯眨眨眼悄声唤了几声七安,问他为何突然没了声响。
七安道:“方才席间,只觉一股热气袭来,便晕晕腾腾不能有所动,但也借着你的眼睛看到了李芳蘋,还有……他们的孩子”
小灯知他心中不好过:“听说这寿宴还要连摆三日长街流水席呢,你别伤心,我一定让你多见见他”
她嘟囔几句,困意袭来沉沉睡了过去,梦中又回到了繁花遍野安宁和乐的苍梧,繁星隐耀下诸妖围坐在一起听郡君将那人间的故事……
他隔着浅浅的薄纱帐看着她熟悉的眉眼,心中千万遍唤着她曾经的名字,一招轮转万事万物皆如昨日逝去不可追,如今的他只能寻着万般借口才能呆在她的身边,不敢奢望她心中还能有他,但求能护其喜乐周全。
她醒来时以近日暮时分,周身顿觉从未有过的松快,伸了个懒腰坐在床榻边发呆,屋子里空荡荡的,沈岳不知去了哪里。
七安道:“你睡着的时候,他抚着你的额头说了句什么又长大了之类的话,我觉得沈公子对小灯姑娘十分在意”
他语调中难得的轻快,她也跟着他自我调侃道:“是么?想来是我生的妖容绝丽,迷住了这穷书生吧!改日寻个机会吃了他增些修行”
七安轻笑道:“小灯姑娘不是这样的妖”
她笑了笑去倒了盏热茶,忽然想起七安被热气所蒸之事,急忙将递到唇边的茶盏又放了下去。
“你喝吧,不碍事的,这茶的热气似乎与席间那盏并不相同”
小灯看着那盏热茶嘀嘀咕咕,看不出来有何不同。
沈岳推门而入,将一个食盒放在了桌上,小灯凑过去吞了吞口水赞道:“你一个男子,心思还挺细的”
酥鸡腌鹅、椿苗拌菜,再加上一碗浓稠的上汤米粥,小灯直将碗底刮得干干净净方才心满意足的抹抹嘴。
吃完又嘀咕一声:“也不知道菜菜可有饭吃”
沈岳轻笑道:“林府在长街摆了流水席,菜菜姑娘从头吃到尾还未停歇”
她自嘲道:“难抵口腹之欲者,要想修个正果难于上青天呀!”
他别有深意的看向她:“你年纪轻轻便入修行之道,是为了做神仙么?”
她百无聊赖的在桌上敲着手指不屑道:“我那是说笑罢了,做神仙有什么好的,要以天下为先,万物生灵为首,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无趣”她抬头笑了笑又道,“今日席上那几个待于上宾的修行人,他们就是正经八百修仙的,但是想来定力不深怕这人间烟火绊住他们的修行之道,故而只敢吃些素斋瓜果”
她那时一生为教条礼法羁绊不得自由,今生能这般恣意逍遥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屋外的游廊下有三两婢子说笑着行过,“今日府中请的名角唱的是哪出戏?”
“好像是《锁魂记》”
“大喜之日怎选了这出戏”
“老太太说她不信这个,府中的年轻人多,他们喜欢就好”
“好在那小姐与公子最后终是踏破生死喜结连理,否则不知要哭死多少看戏人喲”
说话声渐行渐远,小灯想了想问:“今日请戏林生也会去么?”
“老太太甚喜儿孙绕膝之乐,想来是在的”他扫过她的眼睛,低头呷了口茶。
锣鼓弦乐之声渐近,暮色微沉,府中的灯烛一盏一盏亮了起来,她一时有些恍惚,这番情形仿若在哪个深宅大院也曾见到过。
因今日请来的是上京名旦,台下早已座无虚席,小灯靠在廊柱下与沈岳闲聊,一个小婢子过来与她说了几句话,她顺着婢子所指看到李芳蘋在戏台下示意他们过去坐,眼皮接连挑了几下,小灯方注意到李芳蘋身旁竟是林生,她微微抚了抚眼皮算是安慰七安,扯扯沈岳的衣角笑道:“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到哪里都有贵人相助”
沈岳眉心微不可及察的一皱,温然道:“你先过去坐,等会儿我去寻你”
他说话的气息语调平和自然的仿若他们真的是成婚多年的夫妻,她神色微顿未再多言,他看着她安然在人群中坐下方才转身而去。
廊桥暗处的影子悠悠然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故人在此,一别经年,沈兄可还安好?”
“她化身为妖可与你有关?藏在她躯体里的那缕游丝又是谁?”他的声音如这秋月里落在枫叶上的冷霜,凛厉的彻人心骨。
“你无须知晓太多,只一点,那缕气息若是离开了她的躯体,她也就不存在了”暗处的北阴帝君墨戎摇着把折扇放荡不羁的倚坐在廊桥的鹅颈栏杆旁。
远处的戏曲鼓乐之声掠过荷塘碧波袅袅而来: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怎禁他孟婆合皂;海棠风,蓦地料峭,岁岁春光被二十四风吹老……
荷塘残叶早已被打捞干净,只剩道道枯茎如水墨画中的线条一般笔直的立在水中。
墨戎懒懒散散道:“我明知这三百年来沈兄碧落黄泉寻她不见,却未将她的去处告知兄,想来沈兄此刻杀我的心都有”
他垂眸看向桥下的枯荷,目光寒凉缄默无语。
“我等画颜千年终不见,沈兄不过寻她三百年便要与我算账,我也实在太吃亏了些”墨戎兀自一笑,“庆历旧事明明是兄台一手而为,如今却全都怪在本君身上,小弟着实委屈的紧呐”言笑之间更加放浪形骸,“兄台见了小娘子便轻声细语只怕吓跑了她,见了本君便这样冷淡,好歹你我相识千载沈兄莫要对我这般狠心才是”
诸事纷杂,他终会知晓真相是什么,手指的骨节在栏杆上紧握一下,拂袖而去。
墨戎却高声道:“她可是妖,若仙门要除她,沈兄可……”
话未说完,沈岳方才手握的栏杆已如摧枯拉朽之势转瞬崩塌,墨戎不防整个人翻坠入荷塘,想要翻身上来却被一股极强的力道压制的动弹不得,龙纹玄衣染了一身污泥绿藻甚为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