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轻起吹散一池涟漪,慕容姒君提笔写下:堂前拜月人长健,两鬓青如年少时,执笔再书却觉心烦意乱,思及今日沈府娶亲一事,不得其解,明明早已亡故的沈家公子为何会依然活着且娶了南坪子的赵家姑娘?
身后绣榻上昏睡的男子突然咳了一声,晕晕沉沉坐起身来,脑中一片空白,书案前的美人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榻前,含情似水的看着他道:“子赋,你醒了”
“子赋”男子呢喃一声,似是在认清自己的身份,脑中的记忆似画卷一般纷至沓来,是的,他是江城才子缪子赋,眼前的女子乃是他的妻子慕容姒君。
陪嫁侍婢绿珠将煎好的汤药端来,笑道:“郎君染了风寒高热不退,是小姐衣不解带看顾了一夜”
“你怀有身孕,如何能这样劳累”他握住她的手言语之间尽是心疼。
缪府与慕容家世代交好,两人皆是忠臣名仕之后,自小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又于适婚的年纪结为秦晋之好,谁人不知缪子赋品行高洁谁人不赞慕容姒君颜色无双,如此天作良缘真乃羡煞旁人。
春夏交第,一树紫泡桐临湖而绽,画舫上的女子踮脚欲去摘那泡桐花,船身不知是被什么撞了一下突然一阵晃荡,若不是她那夫君将她环腰捞起,只怕早已落入湖中。
画舫后有人高声道:“在下缪生子赋,不甚冲撞阁下画舫,还请一叙”
女子与夫君道:“那是慕容大小姐的夫君,我以前还去他们家卖过山果呢,算起来大小姐已有孕四月了”
一艘小画舫悠悠行来,慕容姒君探身出了舫间,看着被撞画舫上的女子道:“梨娘?”
梨娘笑道:“大小姐,许久不见了”
慕容姒君也笑道:“你是不是还欠我一杯喜酒喝呢?”
梨娘赧颜一笑,悄悄侧眸去看夫君棠溪,他道:“早闻缪公子之名,今日不知可有幸邀公子与夫人同游?”
几人客气一番,同登一船而去。
画舫慢行停至湖心,湖上风光旖旎,薄雾未消如在画中。
梨娘听着他们谈古论今,不禁有些昏昏欲睡,忽听得有渔人欢呼:“这网鱼虾可是收获颇丰”
她探身出了画舫,自渔人手中买了一篓鱼虾,与小厮婢子一道将画舫内的炭炉、铁架搬到船头去烤鱼虾,一船炊烟四散开来,恍然让人觉得此非幻觉而是现实。
湖上凉风渐起,缪府的画舫跟在船尾,子赋见状起身去让婢子将披风递过来。
舫间唯剩沈棠溪与慕容姒君,她突然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也未遮掩,看着船头烤鱼的梨娘道:“与你一样的痴心人,想要借你这镜中幻城圆一场梦罢了”
三百年前,她初为树妖曾看到他一身血迹于风雨之中倒在南坪子的石碑下,后来被一个仙人带走,三百年了,他却丝毫未见衰老,又能入得这镜中幻城不仅不受牵制,反倒依着自己的心思而行,想来绝非普通的修道之人。
缪子赋为她系上披风:“湖上凉意侵人,娘子可要早些回去?”
慕容姒君微微点头,夫妻两人谢过沈氏夫妇上了自家画舫悠悠远去。
梨娘意犹未尽道:“我还未与大小姐好好说说话呢,怎就这般着急回去?好歹尝尝我做鱼虾的手艺呀”
镜中时日稍纵即逝,她与他一样,只想牢牢握紧哪怕只是刹那时光。
时日幽静,沈棠溪常于府中书阁教授妻子梨娘认字读书,一解梨娘身为女儿,家贫不识字之憾。
夏暑难消,夫妇二人便登山涉水,仿古寻幽,梨娘性喜活泼,偶然自书中看得二三制茶之法,便将茶叶置于荷花花芯包裹数日,借以偷得荷蕊一缕香,待到秋来又取秋叶露珠煎煮花茶,如此趣事乐此不疲。
霜降之日慕容姒君诞下一子,百日宴请,梨娘与夫君棠溪备下薄礼前去相贺。
梨娘看着那粉琢玉砌的小娃娃心中羡慕不已,慕容姒君却打趣她道:“江城谁人不知沈少爷将他的小妻子宠溺的无法无天”
梨娘垂眸一笑,神情忽显落寞:“有时我都不知眼前的一切是真是假,棠溪为何待我这样好?名门贵子又为何选我这样一个乡野女子做妻子?”
是真是假,真真假假,慕容举目四望,今朝红妆金漆裹,明朝灰烬离人散,她眉心微皱心间疼痛难忍。
她神情繁复看向无忧无虑的梨娘:“如果眼前的一切皆是幻觉呢?你是愿意去面对残忍的现实还是虚幻的温情?”
梨娘逗弄着软榻上的小儿笑道:“大小姐且看一眼这会哭会笑的孩子,若是假的如何能假的这般真实呢?”
宴罢客散,乳母将小儿抱去喂养,慕容姒君斜依窗前叹息不止。
缪子赋自身后拥她入怀,柔声问道,可是因今日宴请太过劳累。
她突然转过身埋于他的怀中痛哭不止:“子赋,子赋,子赋”
他不知她为何这样伤心,只能轻声安慰:“我在”
秋去冬至,瑞雪盈门,梨娘携婢子至红螺观祈福暮色方归。
棠溪已在府外等候多时,梨娘却缩在马车上不肯下来,婢子上前道:“少夫人凿冰取水一脚踏入了冰窟窿,鞋袜都湿透了,如今正光着脚在车上暖着呢,奴婢先去为夫人取干净的鞋子来”
他掀开帘幔示意她出来,她以为他是生气了,抿着嘴唇挪出半步,他探身将她抱起,一双光着的脚丫也被拢入温暖的氅衣之中。
她贴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声满面赤红未敢顾及旁人的眼神。
他将她一路抱至三修堂,轻放于绣榻之上,暖炉锦被团团焐着方才放下心来,屋外微雪屋内暗沉沉的,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热茶,低声道:“棠溪,我不过是个最普通不过的乡野丫头,你为何要待我这样好?”
为何?因心有所欠,无法赎清,他微一沉默温然道:“你是我的妻,如何能不待你好”
凡事太过美好,便不由得想去怀疑它的真假,她眨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悄声道:“夫君,你会不会是神仙转生,历劫一世便要归去了?”
他轻敲一记她的额头,温然一笑:“你从哪听来的这些话”
梨娘一本正经道:“戏文里都是这样写的,但凡神仙都要历经劫难方能更上一层”说着忍不住一笑,“夫君此次下凡历的是什么劫?”
他侧坐于榻旁,微向她探身,噙出一丝笑意:“是情劫,你便是我生生世世过不去的劫”
话音一落压着她柔软的唇瓣倾倒在那双合欢枕上……
夫君,你若是神仙,那我便去修仙,若修不了仙身,就暂且做个活的长久些的妖怪吧!只是,夫君会嫌弃么?
无论你是人是鬼是仙是妖,你都是我的妻子,梨娘,梨娘……
嗯!夫君,我在!
三更夜静,沈棠溪起身下榻,为梨娘压好被角,缓步出了三修堂。
院中一女子青丝如瀑蓝衣凝霜立于一片雪色之上,似待他良久。
来人正是慕容姒君,她道:“外面有人想要进来,我所掠精气原本可护这镜中幻城三载,如今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
玉尘纷扬落于他的耳畔,他沉声道:“既是幻,就会有破灭的那一日”
慕容道:“你我联手,守住这镜中幻城,所有人生生世世避开轮回终老于此往复循环,有何不好?我将江城沿路三十里吸入这镜中就是为了等他回来,一切如旧”
“你可想过缪子赋今世的妻子,又可曾在他清醒之时问过他是否愿意?还有三百年前被你掳劫至这幻城中的数万余百姓,让他们混混沌沌一生又一生的重复着过往,他们可说过一句愿意?”
“既然觉得一切皆是强加,你又何必借镜圆梦?我虽不知你到底是何人,也不知你与幻境中的梨娘曾经历过什么,但观现下想来也是心头挚爱,可是幻城若崩裂,梨娘也就不存在了,难道你忍心再次失去她?得而复失的痛苦你还要再去经历一次?”
他眸中泛起些许薄雾:“是我忘情于此,可是假的就是假的,一时欢愉却欺骗不了自己,否则你也不会终日惶惶”
手指碰触到石台上的积雪,冰凉的冷意让她清醒了几分:“你说的对,我应该将他现实中的前世记忆唤醒,让他彻彻底底变成我的子赋”
大雪如絮,似要将这幻城埋葬。
三百年前,缪府: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他们的孩子越是长大好像越是再告诉她,她老了,芳华已逝,再也不是那个冠压群芳的慕容姒君了。
昨日耳鬓边竟然生出了几根白发,虽然丫头急忙将它隐在了黑发里,她到底是看见了,今日照镜子突然觉得整张脸像是晒过了日头的杜若般有些倦怠,虽然她依然是众人交口称赞的美人儿,可却觉得有些美人迟暮的沧桑。
有时看到那两个时常往府里送柴火果子的乡野丫头,十四五岁的年纪像枝头挂着露珠的果子般清新可人,竟然也会生出几许羡慕,虽说她也是从那个年纪过来的,但这年华到底是留不住,是呀,留不住,若是能留住多好呀!
廊下带着小公子玩耍的婆子丫头窃窃私语:
“要我说这读的书多未必好,你们瞧瞧这大小姐,这样好的模样家世又得了个这样好的郎君,真是享尽了世间的好事,可这多愁善感的性子愣是弄出了一身的病”
“小少爷真是可怜呀,不知为了什么这亲娘对这亲儿子并无十分喜欢,总是冷冷淡淡的,真是让人怀疑小少爷到底是不是大小姐亲生的”
“旁的人不清楚,咱们这些个家养的婆子还能不知道么,大小姐生小少爷的时候我和张婆子都在旁伺候着,这事假不了,前些年还是好的,近些年小少爷越是长大,大小姐越是不想看到他”
病榻前,慕容姒君一日憔悴过一日,她气息奄奄道:“若是让郎君看着我终有一日变老变丑,倒不如在此刻分离,求个来世之约”
缪子赋劝慰道:“纵使有一日你老去,也是这天下最美的老奶奶”
她含泪不语,身体日渐衰弱,缪子赋遍寻名医不得其症。
一日深夜,明月祝祷之下,一玄衣仙人御风而来,言道:我有丹药可救其性命,解其心结。
向来自恃清高的江城才子缪子赋屈膝叩首以求仙药,玄衣人又道:但需拿你剩余的阳寿做为交换,你可愿意?
他未思量,点头应下,姒君若亡,他又要如何活下呢?
几日之后,慕容姒君不仅病愈且神彩更胜从前,而缪子赋却一病不起撒手人寰,七日停灵期满,明日即是分离,她形如槁木,心若死灰,正欲悬梁自尽,一玄衣人凭空而现递与她一面镜子。
观镜中景象方知夫君是用性命求药救她,玄衣人道:你与缪子赋姻缘未消,自有相见之日,只是从此之后你若想保容颜不老,需以吸食凡人精气为生。
此后,江城附近怪事频出,终有一日就连缪府的慕容大小姐也疯疯傻傻挽着少女发髻癫狂而去,不得其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