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牙高啄,层叠起伏,夜幕之下一妖一鬼乘着清风弯月倚在大殿房脊上。
小灯抱着一盅燕窝饮了一口道:“王宫里的人可真会享受,大半夜膳房还煨着汤”
“朱门珍馐万钱,谁人怜惜路边冻死白骨”
小灯笑了笑,这女鬼死都死了还存了一副忧国忧民的心肠。
“吃的多香甜啊”她言语之间似乎很是羡慕。
小灯将一卷糕点递与她,她摇摇头道:“做了鬼,就吃不了人间的东西了,你能看到我,却又可以吃人间的东西,你是?”
“妖”小灯倏然一笑,答得极为爽利,“你怕吗?”
“妖魔鬼怪也可怕不过这世间的人心”她神情之中盛满无尽的失望。
说罢,又自顾自道:“宫墙森森,哪口井中哪栋梁下没几个溺死吊死的冤鬼,那吊死鬼的舌头伸的那么老长”,她虚空比了一下,接道,“下身失禁,真是最不体面的一种死法”
小灯咬了口鸭腿道:“那你呢,你是怎么死的?”她生而为妖将生死看的极为浅淡,亦或是此时根本还不明白何为生死,所以问起话来好比寻常人之间寒暄:嘿,大姐,吃饭了么?
“我?”,她微一沉默,复道,“死的太久了,记不得了”
小灯想起初见她时她衣若灰烬,面若火烧,于是道:“听说十五年前宫内着了一场大火死了许多人,或许你就是在那场大火中烧死的吧,渡你的鬼差呢?你为什么不跟他们走?”
“我还有个小女儿尚未出嫁,心里放她不下,想再等一等,只是她离宫甚久我已经很久没有感知到她的气息了”说起她的女儿她灰败的双眸中燃起些许光亮,“我走的时候她才一岁多,记得有一日她贪喝奶茶不小心烫了手,小小的人儿伸出白嫩嫩的手让娘亲吹一吹”说着又看向小灯,“她现在也像你一样是个大姑娘了”
“按人间的年岁算,她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吧,等她嫁了人你就去轮回吧,鬼魅久滞人间逆反天命,最后的下场不外乎魂飞魄散”
“轮回?这人间的晦暗与丑恶历经一世难道还不足?有时我甚至想,这人间是否才是最后一层炼狱,让人往复其中不得解脱”
小灯闻此言不以为然:“你的孩子不就是这人间的光明与美好吗?”
她的面上浮起一层愤恨不甘:“可是现在却有人想要毁掉这些”
做人就是麻烦,牵挂甚多,小灯嗦了嗦手上的油腻:“你我既然能在这偌大深宫相遇也算有缘,可有什么我能相助的?”
她垂着眼眸深深一笑:“不必了,她……”话止,突然低低的笑出声来。
小灯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装作漫不经心的问道:“你可见过当年的淳安王妃”说罢递与她一盏天青色瓷盅,“今有佳酿却无故事下酒,着实无味,你若晓得些什么深宫琐事不如说来听听?”
她接过那盏瓷盅缓缓倒在脚下的琉璃瓦上,不觉醉了三分……
春光晴朗,草木葱翠,南国帝都外踏青的游人络绎不绝,红男绿女如簇如织更胜明媚春景。
“临近十四国的皇子都来求亲,也不知谁有那个福气能娶到咱们的小公主”
“咱们南国多少大好男儿挑不得,为何偏要外嫁不可”
“公主身份纵然尊贵,可若能睦邻友邦方能彰显皇室威望”
“其实细想下来,做公主虽是锦衣玉食倒也未见得会比咱们这些平民百姓安乐,她这一走只怕一辈子都回不了南国了”
五六游人闲谈浅聊二三事,左不过是南国小公主璇若的婚事,有人惋惜公主少年远嫁,有人羡慕公主生来荣宠万千,但归结到最后皆是万分不舍。
南国的小公主生来便怀有一副悲悯心肠,传言其三岁那年与王后出游,见道旁有乞儿与猪狗抢食,自此每年生辰不是施粥放粮便是择一郡县免其赋税,其恩惠泽万民深受南国百姓爱戴,世人皆道,若公主是个男儿身定是这南国最爱惜百姓的帝王。
远处的花架上荼蘼正盛仿若春雪未消,一辆马车徐徐停下,自上跳下位提了个小包袱的少年,那少年生的眉目清秀粉颊红唇仿若娇俏的豆蔻少女。
他抱拳脆生生的对马车上的公子道:“多谢兄台助我出宫”
马车的帘幔半掀着,里头的公子衣着华贵面若冠玉,神情却极为寡淡。
“你要拿什么谢我呢?”他的语调温吞吞的让人听不出是玩笑还是认真。
少年想了想将腰间的玉佩解下:“虽不知公子是哪国皇子亦或是皇子门客,但将来若有所求将这玉佩呈予王后,定会得偿所愿”
这便是璇若公主第一次见到淳安王,彼时她为了挣脱远嫁的命运,在近身宫婢的遮掩下扮作内侍的模样钻进了一驾入宫觐见的车马内。
淳安王看到她时,她低声乞求,他也未声张,她便藏在他的马车内顺顺利利出了王宫。
只是她这逃婚之路颇为坎坷,不消半日便被王后派来的精奇营抓了回去。
她甚为气恼,日日扮作内侍的模样寻找间隙逃出宫去。
此后那公子多次进宫,她便寻了他的车马悄悄出宫,便也知晓了原来他是蜀国帝后的嫡长子淳安王,久而久之宫防加了几道她却没能逃得更远些。
渐渐的,她虽还是时常借口藏在他的车马内出宫,却不想再逃了。她喜欢看着他骑马射箭,喜欢跟在他身后走过烟火四散的集市,喜欢看他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与百姓探讨农桑之事,喜欢听着他永远不急不缓的说话声……
当听到父王与母后为她选定的夫君是蜀国淳安王时,她不仅不再抗拒,反倒生出些许欢喜。
她想着当他揭起她的盖头时应该是怎样一副讶然之情,听着世人赞美他们是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双。
蜀国未来的王位继承人大婚,两国迎送的车马卫队浩浩荡荡铺就十里红妆,一路所行耗费金银若流水一般,途经郡县城邦百姓夜宿路边夹道庆贺。
对将来的种种欢喜憧憬冲散了远离故土亲人的悲伤,大婚之夜她与陪嫁的近身宫婢悄声道:那么多驾马车,我偏偏就钻入了未来夫君的那驾车里,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宫婢也笑着随声应和。
他掀起她的盖头时神情淡然的仿若早就知晓一般,她含羞抬起头,这是她第一次以女儿家的样子出现在他的面前,虽未等来想像中的万分惊异,但细细想来他一惯是这般性情,也就觉得理所当然。
她天真烂漫很快适应了蜀地的民风习俗,蜀王夫妻膝下无女,待璇若更如亲女,这一年她才十五岁一切是那般美好和顺,她觉得她真的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子。
虽然她的夫君总是那般寡淡,但或许这就是书中所写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吧!
很快,她有了身孕,他的夫君待她似乎比往日要热切了些许。
次年,璇若顺利诞下了她与淳安王的嫡长子,陛下与王后问她想要什么赏赐,她道:听闻西南百姓饱受旱灾苦楚,请陛下免其三年赋税替小王孙积聚福报,又感叹大婚之时所费奢靡,愿将自南国带来的嫁妆充作赈灾之用。
她宽和待下,心怀大爱,穷尽这天下最美好的词汇也无法赞誉。
可是,她深爱的夫君却与她日渐疏远,数月都难以见上一面,好在王后时常劝慰,她又有孩子的陪伴,方不觉孤寂。
他是蜀国将来的王,她不要做他的牵绊和累赘。
二年冬月,璇若再度遇喜,她欢欢喜喜的到他日常批阅奏章的宫殿内去寻他,她想快些告诉他:夫君,我们又有孩子了,这次你希望是王子还是王女呢?
可惜殿内冷冷清清并未寻到他的影子,她心里空荡荡的却一眼看到了黄梨案几上的一枚银镯,那镯子色泽暗沉乃是一件旧物,触手内侧有几个凹凸不平的小字,她细细观之若五雷轰顶:青蓝吾妻。
青蓝,谁是青蓝,青蓝吾妻,那她又是谁?
细细弱弱的女子低泣声自里间的小室内传来,她听到他的夫君道:“青蓝,我不要王位了,只要你,你永远是我心里唯一的妻子”
她一个踉跄未能站稳,撞翻了身后的金璀丝屏风,颇为狼狈的逃之夭夭。
深夜惊雷阵阵,她高热不退烧的昏昏沉沉。
淳安王一身湿衣带着风雨闯入寝殿内扣紧了她的肩膀咆哮道:“你尽管来报复我,为何要让母后赐死青蓝?”
她心下刺痛,自与他相识以来,从未见过他的情绪有何起伏,她以为他是君子温润,却原来是她在他心中微弱尘埃。
她喘着气道:“她死了?”
淳安王手上的力道一下子松了下去,他抱头哽咽道:“还好我去的及时”
她眨了眨眼睛,面无表情却落了一脸的泪。
叶青蓝乃是司农令叶府的庶女,淳安王与叶家大公子交好,因此与叶青蓝相识相知暗许终身。
可是,陛下与王后绝不可能让堂堂一国储君迎娶臣下庶女为妻,为王者怎可长陷于儿女私情不能自拔,为免将来叶青蓝狐媚惑君,便在淳安王大婚之后将叶青蓝赐婚给了镇远将军的庶子,也算断了他的念想。
只是不想将军庶子突患疾病撒手人寰,叶青蓝朝为未嫁女,暮为未亡人,一时受尽世人闲言羞辱,叶家主母嫌她晦气索性将她送入观中清修去了。
淳安王低声道:“璇若,我求你放过青蓝吧!她不像你,天下万民敬爱你,父王母后恩宠你,可是青蓝她一个庶女,父母不疼惜,兄嫂不爱之,她只有我”
璇若一时哑口无言,他在说什么?她的夫君是要离弃她么?叶青蓝的悲苦是她一手造成的么?这一切与她何干?
殿外冬雷霆霆,闪电若妖魔划破天际,这异象是在怜悯她的无知还是叶青蓝的悲苦?她一瞬间枯萎的形若槁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