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亥过半小灯才寻到这个鬼地方,原来敬典阁是座王室藏书楼。
拾阶而上,槛窗幽烛映照着人影浮动传出女子细细糯糯的低泣声:“夫子,我恨我不是个男儿,救不了母亲”
又听到一人轻声安慰几句。
小灯一时踟蹰,轻敲了敲门,那人缓步而来开门道:“还以为姑娘不来了呢”
小灯笑了笑:“怎会”
探身进了书楼,看到一个女子拿了帕子坐在窗下的湘竹榻上垂眸拭泪,她抬起头通红着眼眶道:“夫子既有客来,学生就暂且告辞了”说着起身欲离去。
小灯上前道:“永乐公主,我今日便是因你的事情而来”
“我?”永乐讶然,打量她道,“我并不识得姑娘”
“其实我见过你的母亲,她因为放不下你和你哥哥才久久徘徊于宫墙内不肯离去”小灯扫过辣酱君,又看向公主道,“我知道此言甚为惊世骇俗……”
不想,公主并未害怕,反倒颇为激动:“你真的见到她了?果然”公主哽咽道,“我虽看不到她,却常常于午夜梦回之时感觉到她的存在,我一直都知道她就在我身边”
人鬼殊途,如何能有此异感,难道这人世间的情真能踏破生死?或许,只是公主太过思念亡母产生了幻觉吧!
“你带我去见见她,求求你,求你”公主握着小灯的手,涕泪俱下。
虽不知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霍乱王城,但她诚然已非普通的鬼,她不想让公主看到她定有自己的原由,她又岂能辜负她一番苦心。
“我只是个术法低微的小道童,没有那个本事让活人见鬼”小灯脱开公主的手,对辣酱君道,“本想你是蜀王身边的门客或许可以对公主的婚事谏言一二,如今知晓你是夫子,想来能做的都已做了”她攒了攒眉接道,“今夜纵使以卵击石我们也要试上一试,告辞了”
“姑娘”辣酱君叫住她道,“我说过会让你得偿所愿,你又何必这般心急”
“我怎能不急,子夜法会璇若就要灰飞烟灭了”
公主定下心神疑道:“我们与姑娘非亲非故,姑娘为何要舍命护我母亲?”
小灯总不好说是因为怕鬼帝君迁怒苍梧,但平白这般热忱确是让人生疑:“实不相瞒,维护天地正道有助我等修行,也实在不屑看那仙门中人枉借天道行不义之事”
辣酱君瞧着小灯这等大义凛然之姿,不禁垂眸浅笑。
公主毕竟年轻三两下便被唬住了,那夫子却似一眼将人看的通透,小灯迎上他的眼睛顿觉浑身不自在。
辣酱君问道:“今日道场法会各位方士可是都要借阴月之力?”
“是,要将法器借以阴月做法擒拿厉鬼,璇若在宫中游荡这么多年魂魄不散,单是执念不可能这般强盛,定是有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那些修仙人想来也有所感知不敢冒然,所以才这般大费周章”
“阴月”他道,“也就是说今夜若无月便不能做法”
“既然法会道场选在今日,钦天监定然已观出是个好天气,不信你看”小灯打开半扇窗子,月亮似半个烧饼黄橙橙的挂在青蓝色的夜空。
公主眸光微亮看向她,还未张口,小灯已料到她想说什么,于是道:“寻常的障眼法不过皆是幻觉,这天下真正能呼风唤雨遮天蔽月的,恐怕只有地府冥君与东海仙门那位避世不出活在传说中的仙尊,若是个修行人便能改变节气恐怕早已民不聊生”
公主眸中微光瞬间熄灭,颇为焦急的看向她心中学识渊博的夫子。
辣酱君道:“二位若是信得过我,今夜便安心呆在敬典阁,我料想子夜法会定然不成”
小灯心中默默嘀咕:你一介文弱布衣难不成能掐会算?故而甚为狐疑。
公主却安定了心神,极为信他。
小灯不想再与这等愚昧凡人废话,正欲告辞,辣酱君却拦道:“姑娘所求之事我必令你得偿所愿,我求姑娘之事,姑娘还未着手”
她心中烧过一股无名之火,这人枉生的清俊华姿却这般无赖,窗外惊雷阵阵忽而瓢泼大雨袭来将她一腔怒火瞬间浇熄,她嘴硬道:“若子夜璇若被收,你便用你的命去换她,如何?”
辣酱君丝毫未作犹疑:“甚可”
“你方才说要我帮你做什么?”小灯甚为不耐烦。
“我想在此寻一卷三百年前关于金璀丝的史书,已然寻觅许久终未如愿,今夜想再试上一试,还请公主与姑娘相助”
这凡人还真是有兴致,也罢,雨势这样缠绵今夜明月恐难出云。
公主询问小灯该如何称呼,小灯道自己来自很远的一个叫做苍梧的地方,亲朋好友都唤她小灯,抬眼看到一旁的辣酱君若有所思的模样,她也便客气询问他叫什么。
窗外惊雷炸响,她看见他的嘴唇张合几下,也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本就是客气,没听清也无碍,人妖殊途注定不是一条道上的生灵。
敬典阁单是所存史书就达万卷之多,这浩浩汤汤三百余年的一国恢弘画卷,也不知该从何寻起,既应了这凡人所约,总得装出个样子来,小灯哼着小调提了盏琉璃灯穿梭在层层木架间,烛火微熹窗棂隔雨,满室寂静书香。
他隔着书架的空隙看着那抹微光暖意在冰冷的黑暗中游移,她哼唱的那首小调正是从前每每做女红时惬意所歌,他仿佛看到春和景明里那座层层叠叠的宅院中,那黄衣女子撑起绣架一针一线绣出一副鸳鸯戏水图,听得门外有人唤她,她抬起头来深深一笑,尽是明媚。
“夫子,您与小灯姑娘是不是旧相识?”永乐公主心思聪颖,从未见过夫子以这等神情眷顾过身旁任何人。
他双眸微垂,嘴角浮起一丝浅笑:“她是我的妻,只是因为一些事忘记了过往”
公主惊骇不已,那小姑娘看起来与她一般大的年纪,夫子也不过一副弱冠之年模样,她竟是他的妻,于是疑道:“那为何夫子不与小灯姑娘解释清楚”
他唇畔的笑意慢慢淡去,喉间一顿,看着幽暗之中抓耳挠腮的小灯道:“因我做了不可饶若之事,怕她想起来那些事再也不理我,我寻她许久不想再与她分开了,独自惶惶行于这繁华世间,实在苦痛”
三更天,夜雨绵绵不知停息。
小灯抱着一叠书卷倚在书架前打瞌睡,他将外衫脱下为她遮掩些许凉气,她无精打采的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继续翻书。
“夜雨寒凉,小灯姑娘去前厅的软榻上歇息片刻吧”
“我这人向来活的洒脱不拘小节,你就叫我小灯吧”她抿了抿嘴,“姑娘姑娘的,尤其是从你这样的男子口中说出来,好像在叫秦楼楚馆的姑娘一样”
她看着窗外的绵绵细雨问:“你怎会笃定今夜镰月难出?就连那些东海门人似乎也未料到呢”
“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罢了”他草草遮掩过去,将视线埋入茫茫字海之中。
头顶之上行过轻巧的脚步声,想来是永乐公主在上层寻书,小灯想到方才翻看的那卷书中记载有个臣子为劝谏帝王竟然一头碰死在了大殿之上,帝王甚为所动,臣子虽死却功成名就。
她看了看辣酱君道:“今夜虽暂且逃过,但解了璇若的心结方才是根本,不如……,不如你试试以死相谏?或许蜀王会改变心意也说不准”
他依旧认认真真低头翻着手中的书卷道:“试试?说不准?你为何总是想要在下的性命?”
她翘了翘嘴角:“其实我是看你今生混的也不怎样,不如早早去死,我还能帮你说个情,来生投胎到黄天贵胄之家也做个皇子帝王岂不快哉?你看那公主这样依赖你,说不定是对你情根深种又羞于启齿,而且蜀王也不可能将公主嫁与一介布衣,你早早再世托生为人还能赶得上公主这一世”
他合书盯了她半响,神情平静却盯得她后脊发凉,她尴尬笑笑:“你,你再想想?”
他举起书卷在她额上轻敲一记:“也不知你平日观闻了些什么,脑子里才生出这些天方夜谭的想法”
公主自楼阁上缓步而下,将一座小书山放置案几上:“夫子,这些书中记录了些宫中奇闻异事,夫子在正史中寻不到的,或许可在此中觅得一二”
小灯瞧着那两人坐在案几两侧独享一盏鹤灯,不觉心想:书中所言良辰美景大抵就是如此,公子美人,白衣红妆甚是相配呢!只可惜公子似乎是个榆木脑袋不开窍呢。
正当想入非非,公主突然道:“夫子,您看这书中所记之人竟然与夫子同名同姓”
他盯着那几行小字一时忘神,还以为这世间再无关于沈岳的只言片语,不想尽如漏网之鱼有所残存,人间十载这寥寥几句小字竟然成了他唯一存在过的证据。
小灯凑过去随口问书中写了些什么。
公主梗概道:“大约就是说,邻国庆历年间江城有个叫沈岳的年轻人随其父来蜀国求金璀丝,那公子不仅生的一副天人之态且自有一番聪颖玄妙,当时的蜀王本想将公主许配于他,可他言说其与家中发妻鹣鲽情深,生生拒了这桩姻缘”
沈岳,原来方才惊雷之下他说他的名字叫做沈岳。
“这有什么可新奇的,也值当记上一笔”小灯摇摇头觉得甚为无趣。
公主接道:“奇的是几年之后那父亲再次出使蜀国,蜀王问起沈岳之事,那人竟然说犬子早于庆历三年就病逝了,宫人惊骇问其前些年来蜀国取金璀丝时跟在他身旁的白衣公子是谁?
那人思前想后竟说并没有什么年轻人,此事一时传为怪谈,经久方散”
作为一只妖精来说任何怪诞之事都见怪不怪,此刻窗外雨歇已是五更天,小灯正想问问他们还要找下去么?
“今日便到此吧”沈岳突然起身,垂眸径直向外行去。
微熹的晨光青蓝冷冽,他似乎步履不稳有些踉跄之态,小灯与公主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神伤,难不成因为书中所载怪谈与他同名,便一时感同身受有所顿悟?
小灯摇摇头:“真是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