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倦鸟归巢。
忙碌了一天之后,晚归的镇民带着一身疲惫,回到了梅竹镇,感受着空气里的咸腥海风,开始烧水做饭,准备晚餐。
梅竹镇西,有一座残破的七神教堂依山而立。
七神教堂黑墙尖顶,坐落于斗牛山以南,两侧墙壁坍塌,仅剩宽敞的正殿完好无损,大门外有两排树木,枝桠上捆绑着长长的绳索。
这是用来吊死邪教徒的,曾有不少人死在这里,有的是巫师,巫女,有的则是邪教徒,更多的是罪犯,窃贼和强盗。
教堂规模宏大,可惜只建成一半。
这是四十多年前,旧教普及浮海,信徒百万,教会鼎盛时期所建,占地面积颇大,几乎占据半座斗牛山。
可当教堂建造了一个轮廓之后,鲛人开始入侵沿海,在镇上噬人血肉,镇民们避难逃离,工匠四散逃命。
浩劫之后,鲛人被驱逐入海,镇民们陆续回到故土重建家园,他们忙着重操家业,教堂的修建便耽搁在原地。
这片教区早已被人遗忘,这些年来,教堂人流明显少了,罕有信徒来访。
唐松仁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教堂,成为教堂唯一的牧师,也是唯一的传教士,守门人,常年居住在这里。
幽幽的钟声响起,镇上燃起炊烟。
牧师唐松仁高大魁梧,在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他打扫完毕教堂,换下黑色的行头,缓步离开教堂。
肚子里有些饥饿,他开始纠结晚餐的选择。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辆马车在教堂门口停下,车夫是个邋遢苍老的农夫,跳下马车就迎上来。
“神父,我有事相告。”
唐松仁停下脚步,认出来人是镇上的谷农孙二。
“今天已经晚了,天都黑了,明天再来吧。”
“可是神父,我有很要紧的事情。”
谷农孙二很少来教堂。
这年头蒸汽和电崛起,人们普遍相信科学,旧教信徒少的可怜,对于虔诚的信徒,牧师们大多保持着谦逊。
对于居住在偏僻城镇的人们来说,稍微一点尊重就能赢他们的信仰,自愿奉上钱币。
唐松仁如此想着,耐着性子劝道:“黑夜是邪恶的,暗处的倾诉是讲给恶魔听的,你还是白天再来吧。”
农夫孙二嘴唇颤颤,神情似乎有些激动,从怀里掏出一个陶埙,“神父,请先看看这个,这是恶魔的东西吗?”
唐松仁皱皱眉,看见这只小巧的土制陶埙,脸上终于有些不耐烦。
自从异族引来浩劫之后,总有些愚昧无知的村妇农夫上门,手里拿着不知从哪里挖掘出来的古物,向他询问里面是否藏有力量。
别说是陶埙,银器他都见过不少,而更多的则是木笛子、锈币、破金属、念珠......各种小玩意零零散散,屡见不鲜。
农夫们总是对古老的东西抱有莫名的情感,在他们的认知中,上了年代的东西等同于古董,总有特殊的意义。
没准见多识广的人眼里,这些古老之物卖出不俗的好价钱。
这种妄图一夜爆富的心态人人都有,甚至有些小孩会提着一条死鱼过来,指出鱼鳞上奇怪的花纹。
唐松仁对此感到头疼。
可当他见到陶埙上面的十六个圆孔之后,脸色变得有些古怪,从口袋里拿出一双白色手套戴上,才接过陶埙,仔细打量。
”八指?谁敢制作八指的器物?只有巨壁之外的恶魔才有那么多根手指,这是你从哪里搞来的?”
“这不是我的!”孙二立即否认,指着马车,“是那个人的,他躺在路边被我碰到,奄奄一息。”
“你载回来一个异教徒?”唐松仁脸色微变。
“不,我不知道。”孙二有些惧怕,“我只是想救人而已。”
唐松仁已经踱步到马车边,打量马车内的人,一看之下他顿时皱眉,诧异于“异教徒”的年幼。
“一个年幼的孩子,一只迷途的羔羊,他连刀枪都握不稳,怎么会持有邪物?你在哪里发现的他?”
“蜈蚣路。”孙二如实道来。
“他怎么受的伤?”
“车祸,他好像被盗贼洗劫了,路上死了好几个人,他是唯一活着的。”
唐松仁犹豫一下,摸了摸手里的陶埙,再打量几眼马车上的少年,“见死不救有违良心,先救人要紧,把他搬进教堂,你去药铺一趟,把张大夫喊过来。”
“可是现在很晚了,药铺已经关门了。”
“那就拍开门!”唐松仁脸色凝重,反问道,“正确的事情从来不会嫌晚,不是吗?”
......
教堂里烛火通明。
七尊神衹雕像神态各异,居高临下俯视众人。
少年狼狈地躺在桌子上,身上沾了不少血和土灰,脸色蜡黄,浑身冒汗,不时抽搐几下,发出细微的呻吟。
张大夫正在给他处理伤势。
将断臂用木板夹死,固定骨位,再缠上紧紧的绷带,接着是肩膀上的枪伤,血迹一溢出来,马上被止血棉布擦去。
最后几枚子弹碎片从血肉中挣脱而出,啪嗒一下被丢进铁盘里,血液马上晕染开。
将伤口消毒包扎之后,张大夫松了口气,这才摘下手套,扶了扶眼镜,擦去额头的汗珠。
他盯着铁盘仔细打量,脸上有些吃惊。
“居然是铅丸,这年头谁还会用燧发火枪?那种老旧枪械一受潮就哑火,换弹还不方便,连士兵都已经不用了。”
袭击者不是士兵,这孩子没问题,并不是遭到追捕的邪教徒。
闻言,唐松仁和孙二同时松了一口气。
“这是好事,说明邪教的影响力并不大,至少没迷惑住这个少年。”唐松仁点点头,心里稍微放松一些,继续问道,“他还能活下来吗?”
“当然可以,幸亏救治的早,要是让弹头残留在血肉里,会造成可怕的铅中毒,哪怕残留下一点碎片,也会造成感染。”
“他什么时候醒?”
“他有点失血过多,人一共有一盆血,他已经流了一碗血,至于什么时候醒,这可说不准,他断了手臂又遭到枪击,可够受的,看他的意志力吧。”
“但愿七神护佑。”唐松仁双眼微闭,将双指放在胸前,画了个七星,嘴上默默念道。
张大夫收拾好东西,一本正经地说:“神父,这次的手术费用是30铜,酒精8铜,纱布5铜,药物15铜,一共是58铜。”
唐松仁皱起眉头,“救死扶伤不应该是大夫的天职么?这里可是教堂,你居然在神明的眼皮底下跟我要钱?”
“大夫也要吃饭。”张大夫习以为常。
“人是孙二救的,这是属于他的善举。”唐松仁咳嗽一下。
“孙二人呢?”张大夫扭头四顾。
教堂里仅有两人站着,刚刚还在的谷农消失无踪,下一秒,门外响起马嘶声,马车声粼粼响起。
“......”唐松仁眼皮一跳。
他只好把目光看向教堂内的捐款箱......
结清钱款之后,在唐松仁的苦脸下,张大夫扛着药箱,心满意足地离开。
“善良的神父,记得叮嘱他按时服药,防止伤口感染。”
张大夫一离开,唐松仁正不知如何处理少年,孙二去而复返,在门口探头探脑,询问道:“怎么样,治好了吗?”
“你回来干什么?”唐松仁没好气地说,脸色不大好看。
“哦,我刚才停马车去了。”孙二解释了一句,又腆着脸问道:“神父,那个陶埙能不能还给我?”
“要它做什么?难得......你在收集邪物?”
唐松仁一肃,眼睛一瞪,提高音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在神明的眼皮底下,跟神父讨要邪物!”
“没有没有,我就是想把它拿回家去,丢进火坑里,把它烧了,驱散邪气......”孙二低着头,不敢看发怒的神父。
唐松仁怒哼一声,瞪着他的老脸,厉声喝道:“还撒谎!我看你是想去献给恶魔,跟祂交换条件吧!”
呵斥声在教堂里回响,烛火被风一吹,光影来回晃动,掀起了呜呜的轰鸣声。
“怎么会!”孙二被吓了一跳。
“还是说,你打算把它当作邪物高价售卖?据我所知,有许多黑心商人在收集这种东西。他们为了发财不择手段,甚至会用邪恶的术法。”
“我......我......不是这样的!”孙二被道出心意,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缩头缩脑地离开教堂。
唐松仁斥退谷农,这才冷哼一声,“贪婪是万恶之源!”
看着孙二离开,他这才收起怒容,把注意力重新放到桌上的少年身上,颇有感慨地说了一句。
“北有巨壁阻隔虫人,南有海岸阻挡鲛人,以浮海之大,居然容不下一个少年。”
察觉到少年正在瑟瑟发抖,唐松仁从墙边的矮柜里拿出一块黑色的毛毯,轻轻地盖在少年身上,又在他脑后垫了点柔软物,让他躺起来可以舒服一些。
“迷途的羔羊,跟紧正确的步伐。”他低下头,在林柚耳边轻声细语。
处理完这一切,唐松仁来到教堂门口,锁上沉重的大门,为了欢迎信徒,这扇门已经许久没有上锁。
唐松仁在教堂里来回踱步,脚步声沉闷。
他仔细检查大殿,确定再无其他人,这才走进侧厅,沿着轿厅往内走,直达深处的小房间,脚步有些匆忙。
这房间十米见方,仅有一床,一椅,一桌,桌上有些经书,鹅毛笔插在墨水瓶上,烛台上散发着幽暗的光。
他在桌子面前坐下,取出怀里的八指陶埙,循着烛火,细细打量。
半晌过后,唐松仁终于还是没忍住,捏着陶埙,对着口子深吸了口气,脸上满是狰狞和痛苦。
半晌后,他突然笑一下。
“鬼怪,你是给我送来一名弟子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