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盛满豆腐脑的木桶干净见底，吴老头才舍得放下碗筷。
陈长柏捂着心口笑容僵硬地问他火气消了没有。
吴老头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皮，可立马又板起了脸，说就这么几碗豆腐脑便想打发他，他吴九剑这张老脸搁哪去？
陈长柏进退不是路，一咬牙便答应了吴老头一个极其无理的要求，后来细想当真是亏到姥姥家去了。
陈长柏答应吴老头，承包了他从今往后的豆腐脑，但有一个条件，便是每回只能给送来一碗，多了他可不伺候，你想啊豆腐铺子本来就是蝇头小利的买卖，一碗豆花一枚铜钱，卖出两三碗也不知能否赚到半枚铜板，要是吴老头天天如这般海吃海喝，还不得把豆腐铺子给吃垮了。
吴老头倒是爽快，反正横竖是便宜，便与陈长柏一言为定。
陈长柏脸上笑意盈盈却腹诽不断，在心里头跳脚骂娘。
不过这事倒是让陈长柏与吴老头结下了交情，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吴老头白吃他家这么些年的豆花，这个忙总没有翻肘子吧？
背态有些岣嵝的吴老头闻得开门声，懒洋洋地张开眼，摇椅前后晃荡了一下，本以为是石头巷子的铁匠讨教来了，才发现站在门前的是个背着竹箩筐的少年，但由于少年所在的位置有些背光的缘故，吴老头一时半会认不出模样来。
当吴老头看清了少年的容貌后，刚要从摇椅上挺起的身子又躺了回去：“今日亲自送豆花来了？”
陈长柏忽然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心底亦是拿捏不定，毕竟请吴老头雕刻饰物这件事的确不太妥帖，吴老头能不能答应还真不好说。
尽管陈长柏一直在试图用歪理说服自己，可在吴老头的身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空手套白狼一说，虽然他这些年承包了吴老头的豆花，但人吴老头还算识趣，一旬下来顶天也就讨个十碗八碗豆花，还真值不了几个钱，但陈长柏不愿放弃，不久后便是之桃姑娘的生辰，若是吴老头能帮忙将那两枚石子雕刻成饰物，之桃姑娘一定会喜欢这份礼物。
陈长柏没有急着单刀直入，而是想要先探一探吴老头的口风，免得落个不尴不尬的境地。
于是陈长柏学着吴老头平日巡工时的模样，双手负于身后老气横秋，踱步观赏着屋子内的摆设品，啧啧称奇道：“吴老头啊，这些都是你的新作？了不得了不得，手艺真是越来越精湛了，放眼整个雕工界亦是羚羊挂角吧？”
陈长柏轻叹了一声道：“只可惜啊，堂堂一代宗师却没有一个拿得上桌面的徒弟，吴老头啊我早就跟你说过了，收我为徒你只赚不赔，你却偏偏不肯，你瞧着吧，等你手抖得拿不起刀的时候才知道后悔。”
吴老头竟不怒反笑，指着陈长柏骂道：“你小子倒是想得挺美，想当老夫的徒儿，先去撒泡尿看看自己个的猴头马样。”
陈长柏呸了一声，不再与吴老头扯嘴皮子，刚要切入正题，吴老头却从摇椅上站起，说茶喝多了要去一趟茅厕，只留下陈长柏一人在厅堂。
陈长柏没好气地摇了摇头，心想吴老头多半是肾气不足，每回来石头巷子总能瞧见他上茅厕，下回经过药材铺子得给他抓一把滋补养肾的方子。
陈长柏捧起一件松木摆饰，雕模是一匹腾云驾雾的奔马，活灵活现，吴老头的造诣的确是高深莫测。
小心翼翼放下奔马木雕后，陈长柏注意力又落在厅堂一处角落的布帘上，其实这座平平无奇的瓦房还有一座后院，只不过吴老头从不让人入内参观，即便是拜入他门下的工匠亦是如此。
陈长柏好奇不已，这院子里头到底是藏着金山还是银山，外人连瞅上一眼都不成，陈长柏联想起吴老头频繁上茅厕肾力不支的情形，脑子里偷突然迸出一个荒诞不经的念头。
这老吴头平日就爱去紫凤楼喝花酒，该不会是金屋藏娇了罢？
陈长柏犹豫了一下掀开角落的布帘，沿着过道走进屋子的后院。
院子中栽有一棵枝桠光秃的梧桐树，当下春意正浓的时节却死气沉沉，除此之外院子内再无其他花草景色，倒是在院子的中央有一座剑炉，看上去已有好些岁月，但上边却一尘不染，约莫吴老头每日都会悉心打理一番。
这是陈长柏头一回见识真正的剑炉，心头潮涌跌宕。
在陈长柏平常翻阅的小说杂文中，那些世外高人个个背负长剑，好不潇洒倜傥，陈长柏自然也巴望着能有一柄属于自己的剑，即便是作砍紫竹之用，也比那把粗糙钝拙的柴刀要好上百倍千倍。
陈长柏揉着下巴深深疑惑，吴老头的确会锻刀，他家那把豆腐刀便是出自吴老头的手，至于铸剑他倒是记起一桩往事。
曾有过外乡人来找吴老头锻剑，抬来了满满的一箱银锭，吴老头却口口声声地说自个不会锻剑，也不爱锻剑，让那人把一整箱银子给抬走。
那回可看得陈长柏眼珠子都快掉在了地上，这吴老头的性子真是古怪至极，哪有人会跟银子过不去，起码在陈长柏看来锻刀和铸剑实属大同小异。
陈长柏打死也不会相信，锻铁功夫炉火纯青的吴老头不会锻剑，即便真不曾有过锻剑的经验，以吴老头的阅历底子稍加琢磨着不就成了？可吴老头却偏偏是个例外，不愿做违背本心的事情，满满一箱银子分文不收视若粪土，这得捶多少斤铁才能挣得回来？
陈长柏思绪恍惚，吴老头的声音却突然在耳边炸响：“臭小子，你想做什么？”
陈长柏心头一跳，回过神后看见吴老头暴跳如雷，急忙赔笑道：“我见你去茅厕这么频繁，肯定是肾亏的缘由，以为你金屋藏娇来着，好奇之下便进来瞧一瞧，不过话说回来药材铺子那头有滋养补肾的药方，你有空可以让掌柜的给你把把脉，你若是觉得麻烦的话也无碍，下回我路过药材铺子时顺手给你抓把药，怎么样？”
吴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肾亏你个鬼。”
说罢吴老头拧着陈长柏的耳朵回到内屋，期间陈长柏不忘回头，多看了几眼那座剑炉。
吴老头重新坐回到摇椅上，火气消了一些：“要是还有下回，老夫非得去苏生巷找陈震好好赏你几板子。”
陈长柏白眼相对：“我家那把豆腐刀该不会就是出自那座剑炉吧？”
吴老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端起茶盏呷了一口热茶，用茶盖敲了敲茶碗道：“今日来到底所为何事，你翘起尾巴老夫便知道你拉屎拉尿，有屁就赶快放，老夫可没闲工夫跟你在这磨嘴皮子，事先说明，你要是想让我收你为徒那可免谈。”
陈长柏正愁着不知该如何开口，吴老头倒是利索干脆，于是他便开门见山道：“你尽管放心，要我随你学轮铁锤，我还倒不如回豆腐铺子推石磨，其实我今日来是想请你替我雕刻两样东西。”
吴老头有些惊讶，他很好奇陈长柏要雕的是什么东西，又有意给陈长柏添堵，干咳了两声道：“银子准备好了没有？”
陈长柏一脸干涩地摸了摸裤袋，吴老头则有意无意地移开视线，分明是不给台阶陈长柏下。
陈长柏很识时务地伸出两根手指头，吴老头还是装作视若无睹。
陈长柏一咬牙伸出三个手指头，另一只手又伸出一只指头道：“三碗豆腐脑再加一剂养肾补气的药方，如何？”
吴老头得了便宜还卖乖：“小子，莫说老夫欺负你，你也别觉得遭了哑巴吃黄连的亏，咱一码归一码地好好算算，这三碗豆腐脑可不能算入平日的豆腐脑里头，你也甭想着一天给我送来一碗敷衍了事，那可不够过瘾，你得一次送来三碗，至于那一剂养肾补气的方子若是有人问起，你可不能说是替我去收拾的，明白了吗？”
陈长柏恨不得狠狠地往胸口捶上两下，点了点头道：“一言为定。”
吴老头放下茶盏从摇椅上起身，摊出手掌示意陈长柏将材料拿出来瞧瞧。
陈长柏取出那两枚意外获得的玲珑石子，小心翼翼地递到吴老头手中。
当吴老头看见那两枚精纯无瑕的石子时，身子禁不住地晃了一下，脸上虽然没有任何变化，但眼中却充满了震撼之色。
陈长柏深感古怪，便问吴老头何故。
吴老头没有说话，仔细端详着那两枚石子，片刻后眼中的震惊之色逐渐平复：“如此纯粹的石质的确罕见。”
陈长柏搂过吴老头的肩膀道：“到底帮不帮我这个忙？”
吴老头捻须沉思道：“这般罕见的料子容不得一丝瑕疵，容老夫琢磨琢磨。”
陈长柏没想到吴老头这么好说话，便让吴老头自个斟酌雕样模子，一定得要独一无二，总不能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胚子吧？
吴老头点点头后挥袖赶客，陈长柏也就离开了这座平平无奇却深藏不露的瓦房，临走时还不忘伸手拨了把系在门檐下的风铃，只听得屋里传来一声怒吼，陈长柏急忙缩回手，不敢再逗留片刻，背着竹箩筐离开石头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