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人的眼里,纰漏分明是出在龚头的身上,因为他错估了气象变幻的势头,才害死了一船人的性命,他是不可洗兑的千古罪人,可龚头非但不愿承认纰漏,还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而官府那头亦以船难盖棺定论草草了事。
那些尸沉苦海的青壮无疑是蒙了大冤,老天真是不开眼,偏偏让这么个不是人的东西活了下来,就这么让十数家风华正茂的小娘子成了寡妇,让那些还在襁褓里的婴儿没了爹。
劫后余生的龚头深居简出,时常会挽上一篮子元宝蜡烛来到海边,祭祀在那场浩劫中回不来的船员,但在外人看来却是猫哭耗子假惺惺之举,没少在背里头指指点点,你若是这么惦记着那些弟兄,当初怎么就丢下他们自己回来了?
所以尽管龚头在鱼市谋了份营生,却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光顾他的生意,龚头早已习以为常,平日不求挣多少银子,能够三餐温饱足矣。
陈长柏当然多少有听过一些关于龚头的闲话,说他如何抛下全船人的性命不顾,如何贪生怕死,只是陈长柏的看法与他人截然不同,他觉得求存是人的本性,根本就没有对错可言。
再者,一船人在汪洋大海上遇上了风暴,全船无一人能够幸免,龚头又能做些什么?
在浩瀚的汪洋之中,血肉凡躯的普通人连一只蝼蚁的算不上,能够保全性命已是万幸,又如何顾全得了他人?
陈长柏看不惯那些自诩清高的臭草,所以特别照顾龚头的生意,每当去赶海回来总会光顾龚头的小摊,把收获低价卖给龚头,尔后龚头又转手卖给其他商家,以此谋得微薄利润。
陈长柏如常来到龚头的鱼摊前,取下身后的竹箩筐,将渔获通通倒腾出来,龚头没有多言半句,微微收拢那只空荡荡的左袖,用布满老茧的右手逐一清点着陈长柏的渔获。
不一会龚头伸出三根手指头,陈长柏点了点头,重新背起空竹箩,龚头从一只粗糙的钱囊里摸出三十枚铜板,反复清点,生怕算漏了一枚。
这只钱囊就像是一只水囊,平日鼓而又瘪,瘪而又鼓,总而言之装的都是些轻飘飘的铜板,沾满着鱼腥味,从不曾装过真金白银。
最后龚头用一条红线将铜板串起,小心交到陈长柏的手中,两人从头到尾都不曾言语半句,这是龚头定的规矩,他说他是镇子的罪人,与罪人说话会惹来闲言闲语,龚头明白陈长柏的心意,但他不希望别人带着异样的眼光看陈长柏。
陈长柏收好三十枚铜板,与龚头点头打了个招呼后,便背着箩筐离开了鱼市,直奔向廊桥的方向。
一路上,陈长柏的心里头忐忑不定,最终他微微握紧了拳头,目光变得坚定起来。
他从不喜欢欠着别人的东西,该还的得还,哪怕是晚上一点也得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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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铺子来了位陌生的熟客,这位客人深居石头巷,一年到头见不着几回影子,实在是巴望不得的稀客,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位客人,却成了陈记铺子最特别的熟客。
吴老头岣嵝着腰走进豆腐铺子,发现厅堂里空无一人,又闻得与厅堂紧邻相依的豆腐坊中传来黄豆香味。
老头不请自来,入屋以后踱步走了几圈,似在打量着屋内的装潢,之后拎起酒壶斟上了一杯茶水,又看见旁边的柜子上高放着一坛秋水桃花烧。
吴老头如看见金子般双眸发光,立马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茶杯放回桌面上去,又悄悄看了眼正在豆腐作坊忙活的木屐男人,男人似乎并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于是吴老头蹑手蹑脚地走近柜子,打算偷偷将那坛秋水桃花烧捧下来,呷上一小口解解渴。
谁知木屐男人脑后长眼,嘴里头砸吧砸吧地抽着老木烟斗,头也不回地说道:“吴大剑师大驾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呢?”
在石头巷中一言九鼎的吴老头嘿嘿笑道:“来找陈大剑仙讨口酒喝,可否?”
陈震眯着惺忪的双眼,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吸了口烟斗吐出大团烟雾,霎时巴掌大的豆腐作坊似被腾腾烟雾所缭绕。
陈震抬起那把黑不溜秋的豆腐刀,反复擦拭后在一大块豆腐上切出纵横有序的网状,用瓷碗盛起一大块,在里头洒上秘制的香辣酱,最后取上两双木筷,又狠狠吸了口烟,端着豆腐走出豆腐坊。
吴老头苍蝇搓抓般口水直流。
陈震将色香味俱全的豆腐砖搁在八仙桌上,分给吴老头一双木筷,接着又捧下那坛被他安放在柜顶的秋水桃花烧。
吴老头接过木筷后夹起一角豆腐放入口中,芳香醇厚的豆腐与回味无穷的香辣酱在口中交融,妙不可言。
陈震总是一副似睡非睡的模样,这回晃着酒坛子一屁股坐下,轻轻掀开封泥,酒香从里头四溢蔓延,陈震生怕酒香散尽急忙盖上封泥,深深吸了一口弥漫在空气中的酒香,一脸心满意足。
吴老头停下了筷子,啧啧说道:“怎么?打算望梅止渴?”
陈震轻敲着釉色光亮的酒坛,不慌不忙地说道:“看来吴大剑师还真就是奔着这坛秋水桃花烧来的,不用想,肯定是那小子泄露的口风,诶,不对啊,他今日好像没到你那去送豆腐脑啊。”
吴老头没有上当,更没有沿着陈震抛出的枝桠岔开话题,用筷子敲了下桌面道:“给个明白话,到底舍不舍得这坛子秋水桃花烧,我说你好歹也是豆腐铺子的老板,而老夫可是呕心沥血帮你铸剑的恩人,能不能大气一些,在这一码事上你拍马也赶不上自个的亲儿子,陈长柏那小子说话虽是吊儿郎当,心里头却清如明镜,义字当头,靠谱得很,说了承包我往后的豆腐,果真是一言九鼎,一碗也不差。”
陈震念叨了一句羊毛出在羊身上,卯足了劲吸了一口老木烟斗,有意无意地朝着吴老头吐出一口烟雾,吴老头顿时如坠入云端般不见了人影。
一连串的咳嗽声骤起,吴老头使劲挥袖散去呛人的烟味。
吴老头正要动怒,陈震却笑嘻嘻地掀开了封泥,以茶杯作酒碗倒上了满满两大杯桃花烧,吴老头酒瘾难耐,端起茶碗就要抿上一口。
陈震却挡了挡吴老头的酒杯,特地提醒道仅此一杯恕不再续,吴老头直勾勾地回瞪陈镇一眼,骂他是守财奴小气鬼,下回不给他铸剑了。
陈震哈哈笑道:“你老人家身子骨还比得过从前吗,还想着把酒当水喝,也不掂量掂量,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葫芦镇折了位名声赫赫的大铁师,我可可担不起这个罪名,再说了外里头的剑仙可都排队等着铸剑来着,若是真有个闪失,我这身上不得多出密密麻麻的窟窿来?”
吴老头白眼道:“谁敢在你陈震面前班门弄。。。剑?”
陈震呵呵一笑不说话。
吴老头不愿与陈震磨嘴皮子,他知道自从陈震经营起这家豆腐铺子后,每日与市井妇人讨价还价,嘴上的功夫可谓一日千里,他饶是有两张嘴也未必是陈震的对手。
吴老头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端住盛满酒液的茶杯小呷了一口,生怕会洒出来一点,桃花烧穿肠过,桃花芬芳齿颊留香,当真是一绝。
陈震也呷了口酒,夹起一角豆腐送入口中,咀嚼了几口问道:“你亲自来苏生巷走这么一趟,到底所为何事?”
吴老头舔了舔嘴巴回味无穷,微微抬头望了眼敞开的木门。
陈震心领神会,手袖微动,屋内横生轻风,豆腐铺子的大门嘭地关起。
吴老头小心翼翼地放下酒杯,刚要把手探到袖内,突然又闻得天神锤大鼓般的敲门声,吴老头顿生警惕,伸入袖口的手静止不动。
陈震云淡风轻地摆摆手,示意吴老头莫要紧张。
吴老头绷紧的神态才略有缓和,但伸入袖口的手始终纹丝不动,他很是好奇门外的人到底是谁,竟敢这般敲响陈震家的门,莫不是活腻歪了?
外里头的人大喊着臭豆腐,咚咚咚的敲门声震耳欲聋。
陈震实在是忍无可忍,啪地一声放下了筷子,一把端起桌上还剩一半的豆腐,大步流星走向门口,可就在陈震离开木凳的同时,豆腐铺子的大门噼啪地破开两半。
门外站着一个头顶四方巾的高瘦男人,手里头撰着一本折皱泛黄的书籍,呆若木鸡地望着正要大步上前的陈震,脸上尽是惶恐失措的表情,
高瘦男人心想完了,捅了比天还大的篓子。
陈震犹如一阵风来到门口,盛着香辣豆腐的瓷碗高高举过头顶,眼见就要落向门外那个拆家破门的家伙。
只见门外的高瘦男人伸出一掌挡在头顶,杀猪般喊道:“且慢!”
瓷碗在离高瘦男人头顶三尺的地方骤然停住,似乎在等着男人道出‘遗言’后再当头扣下。
高瘦男人顿时就没了敲门时的精神气,霜打茄子般道:“我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