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是什么？”
老人站在山顶，俯瞰着身前的一片云海。
在他的身边，山石之上立着一个男子，袍服雪白，像是要同这片云海融合在一起。
他的目光同样望着这片云海，眼神亲切，宛如望着自己新生的孩子。
“一种失落的情绪。”
“何解？”
“你所渴求的未来，在梦境之中或许可以轻易实现，只是当你醒来的时候，一切却如同昨日。”
老人听完，没有说话，似是不太满意这稍显敷衍的答案。
“亦是一种无力的安慰。”男子接着说道。
“哦？”
“你所遗憾的过去，那些你曾负过的情，你曾错杀的人。”
男子盯着身前这片云海，嘶声笑道：“梦境之中，你拥有着逆转时间、化桑田为沧海的伟力，你可以回到数十年前，去见一见那个你曾负过的人，或可做一个与当初完全不同的决定，与她白首不离，相偕一世。”
“你也可以坐在那些你错杀的人的坟前，只要你愿意，他们的亡魂，亦会从那铺满了荒草腐土的坟茔之间爬出来，与你把酒言欢，一笑泯恩仇。”
“你心满意足地醒来，看着旭日东升，你告诉自己，这又是新的一天，而后，在梦境中解开了一切心结的你，自然能够继续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男子眉头深锁，冷冷哼了一声：“其实哪有什么新的一天，这天，这地，都是自亘古而存，虽多变幻，却从来都不会因为太阳升起而变成新的，便连这太阳，也不是。”
“没有梦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老人低下头，叹了口气。
“大抵是每一次睡眠时，便如同死去了一般，意识沉沦在无尽的黑暗之中，轮回过又一个长夜，而后苏醒在次日的晨光里。”
老人侧过身，看着他。
“仅此而已？”
“他们并非生来无梦。”中年男子笑了笑。
老人听闻，瞪大了眼睛，身形有些颤抖。
“梦境之中，有关于未来的期许与想象，自然也有着……过往的记忆。”
“便将这些记忆，和他们的梦境一起埋葬在这里吧。”
“这也是……最好的结局。”
“师妹，这便是你的故乡吗？”
她站在那座城前，看着略显破败的城墙，有些出神，亦有些迷茫，对身后同伴的询问置若罔闻。
“师妹？”身后男子看着她，又唤了一声。
“啊！”她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着身后驻足在此的男子。
不着痕迹地擦拭了一下眼角，她有些感叹道：“是啊，八年前，便是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蔓延至此，我身染恶疾，本已无生还之理，只因我遇见了前来查看疫情的师祖，他见此地疫情实在惨烈，出手相助，我方才侥幸获救。再后来，承蒙他老人家不弃，便将我带回了宗门。”
“八年前……竟是那场被世人称之为永夜之灾的瘟疫？”
血红色的太阳悬于天边，卡在枯树落尽了叶子的枝丫之间，久久不愿沉入山峦那头的黑暗之中。残破旗帜的影子被拉长，显得有些狰狞。
风起了，一枚枯黄腐朽的纸钱被风吹着，从城外那片无尽荒坟中遥遥飞来，落在她的脚边。
她蹲下身，拾起那枚纸钱。
“一场瘟疫，曾经的繁华之城，如今竟如同鬼蜮一般。”
“八年前的永夜之灾，几乎令得青翎州人口锐减过半，便连寒虚域部分地界也遭受波及，伤亡惨重。此疫情之猛烈，天下医师尽皆束手无策，便连东洲的那位圣君大人也曾说过，此乃天数，人力难为。不过这场瘟疫也是极为古怪，在无任何办法可以将其遏制的情况之下，最终竟是自然消弭，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男子安慰了一句。
“师兄，此次历练结束，我已跟师尊禀明，在此停留一段时日，之后另有要事，师尊也已同意，我便不随你一同返回了。”她站起身，似是不愿再继续之前的话题。
“如此也好，只是往事已矣，还望师妹勿要过于伤怀。”
“多谢师兄……”
“那……我便告辞了。”
“对了！”男子正欲离开，突然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般，回头交代道：“师妹，师尊曾交代过，那件物事作为给殿下的贺礼，最好尽快取得，一年后是殿下的封王祭，届时咱们便在王都会合，一同前往，万不可怠慢。”
“是。”
男子似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看她，本欲多交代几句，只是看着她痴痴地望着那座城，也便没有多说什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
她看见身前那扇原本紧闭的城门，此时正被一双宽厚的手掌缓缓推开。
“终于回家了啊。”
那青年倚靠在城门上，一身紫色的衣袍被黄昏时的阳光涂满，看着她笑。
“好久不见。”她也笑了，只是眼中噙满了泪。
“八年了，今日终于又可以去你家混一顿饭吃，甚好。”青年撇了撇嘴，双目通红。
她终于放下心来，伏在地上放声大笑着，任由泪水浸染了身前的地面。
他的剑锋轻飘飘地划过，寒光藏在夜里深重的雾气中。
一片紫竹迎着月光倒了下来，与地上的竹影紧紧贴在一起。
她坐在檐下，看着身前那株遮蔽了月光的紫竹被他斩断，于是她的目光去得更远，落在了那轮妖异的紫月上。
它安睡在云端，洒下迷蒙的光芒，将这一城的白雾都浸染着，宛如一片深邃的紫色海洋。
“月亮怎么会是紫色的呢？”她蜷缩着身子，不再看着月亮，靠着柱子，将螓首深深埋在双膝里，声音有些颤抖。
“兴许是被染上去的吧。”他握着剑柄，声音坚定。
“兴许这本就是一场梦罢。”她忽而说道：“但这梦永远不会醒，就像这轮紫月，永远不会褪色。”
他看着这片弥漫了全城的紫雾，不在意地笑道：“那便将它染成别的颜色。”
剑锋，开始沁出一抹深蓝色，横在身前。
深邃的蓝色，同他的衣袍一样。
他的目光，锋芒如亘古长夜中晦暗的星，终于被点亮在她的眸子里。
长剑在握，海潮声起。
她终于落下泪来。
“这一去，我们可能会死。”她站起身，裙裾染着泪渍，垂在紫色的雾气里。
“那便死在一起……”他微笑着，走上前，牵住她的手。
她看着他微笑的脸，也笑了出来。
泪落尽了，金色符文，在她的眸中明灭闪烁。
“阵法破除已是最后时刻。”她的手上，亮起一团金色的光芒，同样夹杂着无数闪亮的密文。
他握着长剑，转身看着院门：“他们来了”。
道道人影，在紫雾中渐渐显现出来。
“出了这院门，便是一场九死一生的血战，你后悔吗？”她抓着那只温暖的手掌，轻声问道。
“我，不悔。”他转头看着她，轻松笑道。
“便让你们数年筹谋，变作幻梦一场。”她仿佛有些厌恶似的，对着院外的世界，轻轻说了一声。
“万法有衡，变化由心，阴阳逆乱，气灵重结，阵道，逆！”
他仍是看不清她的脸，却是能感觉到，她展颜一笑，手中的金色光芒，突然破碎。
随着她话音落下，远处传来阵阵绝望的怒吼声。
滔天海浪汹涌而起，环绕周身，他踏足浪尖，战意腾腾。
“哈哈！来战！”
身若狂澜奔涌而至，他的剑锋同目光，一同刺穿了那片似是永不消散的紫雾。
其后，是一轮紫月，悬于天空。
月亮怎么会是紫色的呢？
像一枚紫色瞳孔，缓缓睁开，俯瞰大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