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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各自精彩

“谁说人生不是一场游戏呢?”

当她在半夜里睡不着,起床这样对镜中的自己如此说时,她其实很迷惑。

纵然人生如游戏,但不认真就不好玩。

认真了又如何呢?

十二

6月6日,巴黎,春夏之交。

大马路从凯旋门呈放射线状地出发,张静站在巨大的门下,不免有点晕头转向。摩登仕女从他面前穿梭来去,好像在进行服装表演。

“法国的女人确实有独特风韵”,他调侃自己说,“万一等不到人,如果能和一个跟凯瑟琳·德纳芙一样美丽的女人一起喝下午咖啡,那也不虚此行。”

只是想想而己。

他不会说法文,也不自信自己能让这些下巴抬得老髙的法国女郎看上眼。

已经6点钟了。很惨,太阳没有掉下地平线的意思。

6月的时候,巴黎的太阳在8点以后才肯下山。所以他必须遵循诺言再等两个钟头。一辆出租汽车忽然停在他面前。

走出来的女郎,穿着香奈儿的时装,手上又捧着大包小包,几乎把她的上半身淹没。他好心过去帮忙。

“哎呀,对不起,我4点就到了,心想还早,不如去逛逛,香榭大道的名店街真是迷魂阵哪,竟然买到忘了时间。”

竟然是龚慧安。购物能使许多女人眉开眼笑,忘记一切目的。可是他们好久不见,她竟然也可以如此疏忽时间。

“刚刚一看表,吓我个半死,赶紧搭Taxi过来,偏偏司机又不懂英文,绕了老半天才到……对不起……”

她笑脸盈盈,表示精神愉悦。

“没关系。”

一年没见了,她比从前丰腴白净些,多了一丝少妇的气质。

张静不留痕迹地打量她。她心情好的时候脸上有一种旁若无人的得意,近乎得意忘形。让他感觉她不需要他,并不是专程来赴他的约。

“走吧。”

“去哪儿?”

“我订了卢浮宫附近的那家四星级豪华饭店,贵得令人咋舌!”

她笑着说。

他随她进了饭店,不过尔尔,将近一万台币一个晚上的豪华客房并没有比一般国际性连锁饭店设备华丽。

有一点近故人情怯的感觉。他只是打量着她,不敢拥抱她。

她自动坐到他膝盖上来,用小女儿的娇态对他挤眉弄眼,说的却是:“唉,我真怕你不来。”

事实上,刚刚她的想法是,如果你没有来,也许在香榭大道的名店街逛一回也值回票价。她将法国晚餐点进房里,两个人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咀嚼。

“不如想象中美味。”他发表评论。他心里想的是她,她的身体。龚慧安不明白他想要的,津津有味地享受法国式晚餐,在鱼子酱上撒上蛋黄屑和洋葱末。

“你这一年来好吗?”她问。她问他的方式像个普通朋友。是不是巴黎的风特别浪漫?他突然变得十分敏感。

“忙,总归一个字是忙。自己创办了律师事务所,有层出不穷的事要忙。”他笑了笑,“你呢?”

“我也忙。你知不知道,我考进了纽约一家很有名的妇女杂志当记者?他们第一次招收华人……”

“真的?恭喜。”

“所以这一年,我一直很忙,做流行服装报道,上个月我在阿拉斯加的北极圈带模特儿拍照。”

“原来要惊喜刺激的生活才能使你如此精神奕奕,你气色好多了。”

“其实不只如此。”她笑得很祌秘。

她脸上浮现的幸福感使他吃醋:“哦?你跟那个陶什么的相处得如何?”

“他现在转到俄亥俄州念书,山高皇帝远。”

她不在乎地说。

“很好,”他只有用朋友的眼光看她,“你现在事业为先,所以气色绝佳。想不出你从前,一年前是怎么搞的……”

“不要提从前,”她眨眨眼,“那一段时间,我好像得了精神病一样。我只想到我需要爱——”

“现在发现工作比爱更重要?”

她摇摇头,停止咀嚼的动作:“这是不能比较的。不过,工作使我精神奕奕倒是不假。”

他俯身吻她。但在一记长吻之后,她说话了,“你想不想到红磨坊看歌舞秀?”

张静无奈地点点头。

“很好,我回去时可以顺便做报道。我己经和该夜总会的经理讲好。”

原来是既成事实。此刻她己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女记者,自信焕发,不需要他。

这种感觉实在不怎么好。原来是专为两个人的“私生活”策划的旅行,没想到她还有这么一招,使他觉得自己从主角变成了配角。

他像个傻子一样跟在她身后当随从。访问进行到一半,她似乎还嫌他烦,趁空当对他说:“你还是去瞄瞄外面的大腿舞吧。”

龚慧安那有意无意的眼神似乎将他看成了一个只懂色情的低等动物。

张静很想发火,但理智将他的怒火暂时压抑下来。当他们搭地铁的时候,他开始摆一副很难看的脸给她看,任她怎么逗他都不回答。

于是,一进饭店房间,战争就开始了。龚慧安将身上所有的东两重重摔在地上。

“你不愿意陪我去为什么不早说?”

张静也恼火了。一切都由她发号施令,她还有什么不满意?“我告诉你,你这个人一得意起来,所有的劣根性就全部跑出来了。看你刚刚那颐指气使的样子!”

“你这个人莫名其妙,我明明没怎么样,你就突如其来地翻脸了……”她喃喃自语,“真是可怕——”

“难道你不可怕?”他咆哮,“你完全忽视我的存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这个花花公子,你就注意过我的存在吗?”翻起旧账,一大缸馊水:“从前你乱七八糟地交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女朋友……”

“你还敢说?你甚至还嫁了个乱七八糟的丈夫!”

“你竟然……”她己经完完全全地被激怒,所以全然不顾下面说的话对他有多大的杀伤力,“即使他是破铜烂铁,他也比你强得多:他温柔、善体人意,当你需要他的时候他永远在旁边——”“要一个这样的男人你不如去养一只狗!”他“哼”的一声,然后爆出冷笑。

“你既刻薄且狠毒,只配和红磨坊那些和妓女一样的女人在一起!”

龚慧安咬牙切齿,恨不得把世界上最毒辣的话语骂出来。

“妓女?是你要去报道的……”他想出更毒的话,“你说得没错,我是应该和妓女在一起,她们至少拥有国际级的健美身材,而且懂得如何跳大腿舞取悦男人!”

“大男人沙文主义猪!”

在她吼出这句话的同时,她掷出了茶几上的烟灰缸,哐啷!在他额头上猛撞了一下,玻璃烟灰缸在地毯上弹跳了一下,没事,他的额头却顿时红肿了起来。张静猝然蹲下,以手捣着伤口。

“怎么了……”龚慧安马上后悔了。她急忙靠过去。

没想到她一靠近,张静的手忽然一挥,将她推得好远。

她撞到了床头柜的尖角。

左方额头立即涔涔流出血来。当他听见她的呜咽而抬头时,她的血已流满半边脸。

张静一下子手足无措。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将她伤成那个样子。

他挨过去轻声安慰她。当然,安慰是不能止血的,他想到必须将她送医,赶忙拿起电话接柜台;没想到这四星级饭店的柜台人员不但不太听得懂英文,而且十分缺乏服务热忱,约十五分钟后,才带着一副不相信会发生什么大事的表情来按门铃。

“救护车,快!”

龚慧安呈半昏迷状态,眼冒金星,但此刻如果她握着一把手枪,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把他枪毙掉。

“我爱你,我爱你,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唉,我宁愿自己残废,也不愿意造成你任何损伤……”说这些话己经太迟。躺在救护车病床上的龚慧安已有不省人事的趋向。她因惊怕与失血昏了过去,只记得她应该枪毙他。

剩下的五天他们全耗在她受伤这件事上。他用尽力气来忏悔:削水果给她吃、专程跑到华文书店买了一本十分肉麻的爱情小说念给她听、忍痛去买一个她曾轻微赞美过的皮包送给她……

生平第一次做了许许多多他觉得十分“卑躬屈膝”的事情,可是换不回她一个微笑。

医生说伤得并不严重,休息几天就会好,可是她好像执意把自己当成一个重病病患一样。因为她不肯原谅他。

“你到底还要我怎么样?”

就在他们预定离开巴黎各奔前程的前一天,他终于发出小小的抱怨。

伤口已经结疤,但龚慧安的心里也凝了霜。

“我们完了,完完全全地完了。”

她以冷静且冷酷的语气说话。

“你不肯原谅我的小错?”

“这是小错吗?如果是你的大错,那我岂不一命归阴?”

“别这么夸张,”此刻他还是坚持“讲理”,“你先动手的!”

“原来你根本不认错!”她瞪着他,眼中射出的怒火仿佛要把他烧成灰烬,“真是禽兽不如!”

其实他真的认错,因为他伤了最心爱的人,可是他觉得,她给他这几天脸色看的惩罚也该够了。

“就让我真心真意说道歉,”他说,“请你也平心静气地接受,好吗?明天就要走了,我们即使分手,也不该带着怨恨上路吧?你记住对我的恨意,不会有好处的。”

明天要分手?她愣了一下,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转瞬间她沉静了。是的,记住他做的坏事徒劳无益。

基本上她是个急性子的人,但却有特殊的功夫到了紧要关头,让自己在极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

分手在即,争吵确实无聊。

龚慧安怔怔看了张静好久,她问自己:“你还爱他吗?在受到这么多伤害之后……”

我还爱他。

有一个无可消灭的声音这么说。

“所以,如果一定要分手,你该怎么做?和他再大吵一次然后怨恨分手?还是原谅他?”原谅他吧。

她终于挤出了一个笑容。很勉强的笑容,对他而言却像大旱之后飘过来的云霓。

“起来吧,你在床上躺这么久是不健康的。我们出去吃点东西,嗯?”

他几乎用他平生最温柔的语气说。

她也驯服地站起来。

这种顺服使张静松了一口气。他知道她若再僵持下去,他的忍耐度可能己经到了极限,随时会爆发出来。还好,她在最后关头懂得妥协。

他牵着她的手,走进不寒不暖的巴黎的风中。巴黎华灯初上,香榭道上的夜景一片灿烂辉煌。那是一个属于情人的夜,虽然两个人的心底都仍留着难以忘怀的疙瘩,但仍深深地被绚丽的夜感动了。春末的风是会融化人的,在巴黎。

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在夜风中吻她。在那些五光十色的灯树下,她看来如此苍白美丽,如此像一个初恋情人,小巧的五官都发出柔美的光芒,像个天使。

而在她眼中,他也成了一个温柔的情人,那双时常披上凌厉外衣的眼睛,显得如此的含情脉脉。

他们走进一家法国餐厅,点了两打生蚝、两份鱼子酱和一磅新鲜鲑鱼,还有最好的法国酒。在酒的醺醺然中,龚慧安笑得十分开心。

“如果能够一直这样多好。”

张静这么想。可是,他知道这只属于特殊时刻一是不是因为这种和平的时刻太缺少了,所以弥足珍贵?

他也露出真心的笑容。

“明年我们去哪里?”他问。

还有明年吗?龚慧安深感愕然。两个人凑在一起,总是花了近十分之九的时间在闹意见,似乎不断在制造痛苦与伤害。只有在离开之后彼此思念。

“换个地方吧,不要找这种人来人往的大都市。”龚慧安说,“在都市中,特别容易变得急躁。”她企图为这几天的遗憾找到借口。

“你说好了。”

“尼泊尔,加德满都机场。”她想了一会儿说。

第二天他们在机场道别。依依不舍的强烈情绪差点儿使张静掉下眼泪。他握住她的手,迟迟不肯放开,仿佛这一放开就永远握不住、永远地失去。

“再见。”

龚慧安的嘴角有一抹凄楚的笑。

今年的相会在她踏进登机门那一刹那己经变成过去式了,明年的会晤仍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未知数。

“明年会有明年的风吹,管他的!”龚慧安对自己说。再一回眸,已寻不到那个曾经热烈拥抱过的身影。

他千吗走得那么快?这是什么意思?

十三

忙碌使口子过得很快。

这一年间最令龚慧安忙碌的事情,半是她的女记者生涯的种种挑战,半是她的新恋情——一个年轻的实习摄影记者托马斯。

托马斯只有20岁,金发碧眼,身材魁梧,举止成熟,但笑起来一派天真。

第一次约会是在他们的第一次合作之后。

他们共同采访一位甚具知名度但十分难缠的服装设计师,从这位设计师的“城堡”走出来时,她感觉自己像一名刚被释放的囚犯。

相较之下,托马斯显得比她有耐心许多。他的笑靥未曾因设计师对于拍照角度的挑剔而终止,随时可以吹出一两声悠闲的口哨。

这么年轻的人,很少这么有耐心。

“托马斯,你是个好孩子!”她由衷地说。

“我不是好孩子,”托马斯顽皮地笑,“我只是一直在学习如何做一个真正的绅士。”20岁,他的早熟叫她吃惊。

“东方美女,一起吃个中饭再回去好吗?”他忽然这么问,口气一点也不像个孩子。在大太阳下,她眯着眼看他,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长大了。他才20岁呀,怎么口气这么像一个轻佻男子。

与他如此贴近,她可以闻出他身上的香味。那是KENZO东方调的古龙水,这种味道,从他这么一个魁梧男子身上散发出来,似乎嫌太纤弱了些。

“你想吃什么,我请客。”龚慧安笑着说。

“不不不,是我邀请你的,”他对她眨眨眼睛,“我们到法拉盛吃中国菜,你得教我怎么用筷子。”

“没问题。”她爽快答应。

她和托马斯一边嚼着糖醋排骨,一边讨论东方宗教与西方宗教之不同。托马斯天真地以为所有的中国人全是佛教徒。

“我小时候觉得东方女人都很好看,”托马斯以欣赏的眼光投向她,“她们都像女神,很慈眉善目。长大以后才发现东方女人也有难看的。”

她咯咯地笑。这个男孩真有趣。

“Elina,你是我见过的东方女人中最美的一个。”

“你还见过谁?”

“见过……《苏丝黄的世界》里面那个——”

“好老的片子,你竟然知道,真行!”

“还见过……哦,《双峰》里的陈冲。”

“她很妩媚。”

“你和她一样妩媚。”

“谢谢。”

西方人总是不吝于称赞女孩,而他们赞美女孩的方式十分令人开心。

此后托马斯总主动要求跟随她拍每一趟采访,成为她的搭档。奇怪的是,他总能如愿。

“Elina,那个小鬼很喜欢你。”有一天,社内跑社会运动的Linda这样说。

“别开玩笑了,他那么小。”

“他将来前途无量哪。”Linda敲敲她的头,“可以好好做投资。”“为什么?”

“他是我们这个财星集团总裁的儿子。”

“啊?”

简直是个惊人的消息。托马斯自己从来不说,她也不问——对一个想§摄影记者的小朋友而言,背景是不重要的。

可是——既然他有这么好的背景,为什么要到父亲旗下的小部门当摄影记者呢?

她问托马斯。

托马斯神秘地笑:“我告诉你你一定不会相信。”

龚慧安挽着托马斯的手,走在宽敞的第五大街上。她穿着一件宽边的黑色雪纺迷你短裙,风将她的裙边吹成盛开的花瓣。

托马斯偷偷打量着她的腿,以为她没看到。

“喂,正经点。”

“你自己太诱惑人,Elina。”托马斯说,“我的父亲希望我从他企业中最基层的人员做起,可是我一点兴趣也没有,直到有一天,我在他的员工名册中不小心翻到你的照片,我才告诉他,好吧,我到这家杂志社去。”

简直——一点也不理性!龚慧安看着他,昧昧笑了起来。

“别笑我,我说的是真话啊。”

“你真是孩子气。”

托马斯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这是我的肺腑之言哪。”

采访完,他送她回住处,在她正要推开车门的一刹那,他伸出手臂,扳过她的肩:“Elina……”

她回头。一股热气吹拂她的脸,托马斯已经将嘴唇凑近,堵上了她的嘴。

他用他强壮有力的手臂拥抱她瘦弱的身躯。龚慧安感到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好像有暖流从他的体内传进来,连绵不绝。

“托马斯。”

很久很久没有人这样吻她。工作尽管繁忙,她还是没法躲掉人生的孤单。她确实需要温柔的拥抱。

“托马斯,停止!”

她的大脑下了命令,猛然从动人的温暖中惊醒。不行,他是个小孩呀,不管他的外表如何体面,他还是个孩子。“为什么?”

“托马斯,你很好,可是……我们最好不要逾越朋友的界限。”“为什么?”托马斯大惑不解,“有什么不可以呢?”

“因为……”她说不出理由。

“那么,”托马斯说,“你嫁给我好吗?”

事情已出乎她的想象。

“你肯嫁给这样一个绅士吗?”他很认真地问。

“托马斯,你是不是给什么冲昏了头……”

“我说真的。”托马斯做了个赌咒的手势,“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的要娶你。”

“你还小……”

“我20岁了。”

20岁的时候,谁不以为自己是一个己经能做任何事的大人呢?

她沉默了半晌。

“Elina,你答不答应?”他竟然如此心急,要她立即作答。

“将来,也许将来,我会考虑。”

这是个十分狡猾的答案。但托马斯一厢情愿地信以为真:“好,我等你。”

她三步当两步走,一直到坐在床上才将情绪稳定下来。天哪,托马斯的表白又为她目前好不容易平稳的生活带来地震!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很好的工作伙伴,一个将来会很有为的青年,可是怎么会跟她扯上边呢?漂亮女孩那么多,他是不是有“东方偏执狂”?是不是该告诉他她已结婚。

龚慧安忽而想起她的婚姻。

好长一段时间,她的脑海中没有浮现“陶安然”这个名字。她忘记自己曾与这个人结婚,把他的影像忘得一干二净。

是的,自始至终,他在她生命里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影子。她很残忍,自己更改了电话号码,一点也不告诉他。不,不,不去想他,想到他使她不愉快,该如何面对托马斯?

基于很人性的劣根性,龚慧安做了一个自私的决定:她不要让托马斯伤心。那意味着他们还会有“似是而非”状况模糊的半情人关系。

纽约是个寂寞的人城市。她需要有人陪她。不管她爱不爱那个人,有个人爱她终究是好的。

只是因为寂寞。

可是她也不会给托马斯太多希望;就好像她绝对不会把未来放在一个不稳定的、只有20岁的男人身上。

她需要玩伴。“谁说人生不是一场游戏呢?”当龚慧安在半夜里睡不着起床这样对镜中的自己如此说时,她其实很迷惑。

纵然人生如游戏。但不认真就不好玩。

认真了又如何呢?

十四

龚慧安在一个礼拜前为6月6日的约会请了假。托马斯一直有意无意地问:“Elina,你要到哪里度假?”她总是笑而不答。

她与张静约在尼泊尔。

在金发碧眼的人群中待久了,她确实很想念属于亚洲的空气,想念皮肤黝黑的族群。她也想念他。

彼此各在天一涯,好久没有音信。一年一度的约定是一条看不见的脐带,看不见,仍紧紧地牵系。

尼泊尔,一下飞机,举目望去,没有高楼大厦,机场大楼是两层楼的建筑,小巧可爱。她到得早了些,此时只是正午,烈阳高悬,一走出机场大门,热辣辣的空气熏得她立即有中暑感。到底己经不习惯过热的气候。

“小姐,要不要提行李?”

“我要打火机。”

“请给我-块钱,好不好,拜托——”

不断有人来打扰她,大部分都是穿着破旧的孩?所以她动了恻隐之心,当起散财童子来,没想到向她盛开的手心越来越多,一波又一波地涌来,将她围在核心。不久她己感觉到无法招架。

“谁来帮我好吗?拜托,帮帮我——”

她终于忍不住提高了卢音大叫。

忽然有一只手抓住她的肩。

“放开我!”龚慧安已几近歇斯底里,“放开,不要碰我!”

“是我!”

是他?龚慧安转过身,看见张静,像在河里漂流的人抱住一块浮木一样,搭在他的身上抽抽噎噎地哭起来。

“宝贝,不哭!”他轻轻拍她的肩。

旁边原本闱着他们的孩子反而给龚慧安的哭泣模样吓呆了,很知趣地散去。

她又回到他的怀中。在虚惊过后,有一个男人厚实的肩膀可以倚靠,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洄游的鳟鱼回到熟悉的河水。他的体温仿佛永远在召唤她。

“没事了。”她破涕为笑,“见到你真好,真好。”

“走吧。”张静频频拭汗。南亚的暑热像烘炉的火。

“去哪里呢?”

“我调杳过了,加德满都只有一家还算好的观光饭店,喜来登,”他笑着说,“你我别无选择。”

坐在改装的箱型车上,她一路小鸟依人地倚着他的肩。“这一年,还好吧?记者工作如何?这一趟还有没有采访?”

他在挖苦她,“这里可没有跳脱衣舞的半裸女郎了。”

她挺起身子重重打了他一下,“你去死好了!”一掌重重击在他的胸骨上,她才发现有异,“你瘦了?”

“嗯。”

“怎么了?”

“生了一场病,胃溃疡。”

“唉,你还年轻,”她的语气难得的温和,“别把自己忙坏了。为什么会这样?”

“大概是习惯性不吃早餐吧,”他苦笑,“有一段时间,每天早上起床,只想到要到事务所去看案子,当事人一个又一个地进来,真是应接不暇……”

他已是个十分热门的律师。

“该有个女人照顾你,”龚慧安顽皮地笑了笑,“早上比你早起来煮早餐给你吃。”

“你肯吗?”

张静忽然正色看她。

龚慧安沉默了一下:“我也许会考虑。”

“话可是你讲的啊。现在你却用很犹豫的语气说更犹豫的语句,真是出尔反尔。”

“大律师,我此行可不是来和你拌嘴的!”战火己经有点燃的趋势,不过两人因经验丰富而已有所警觉。

“宝贝,搭了这么久的飞机,我们都累了,对不对,回旅馆洗个澡,补个觉。”张静挤出笑容。

龚慧安点点头,又靠到他肩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然后睡眼蒙昽地跟着他进了旅馆,Checkin。而一进房间,投身在软绵绵的大床上时,她却醒了。怔怔地打量着这个好久不见的男人,有一个问题再度回到她的心里,该不该每天早上比他早起床,为他做早餐呢?

刚刚他在跟她求婚吗?

“喂,”她老实不客气地问他,“你刚刚有跟我求婚吗?”

“有吗?”张静故作不知情地笑着,“你在做梦?”

“算了。”这使她觉得自尊受损,自讨没趣。

他却在此时冲过来将她抱住,整个人把她覆在下头,“喂,先好好使你男人爱你,再考虑这个问题吧。”

张静开始吻她,摩挲她的身体。那是她很久很久没有的感觉。那是爱吧,她想。

热汗满身。

“忘了开空调。”在激烈的缠绵之后他才起身打开冷气机。

他的汗滴满了她的肌肤。

她的肌肤却如水吸沙一样吸干了它们。

“我爱你。”她说。

她确定她爱他。

“那你愿不愿意比我早起为我做早餐呢?”

“这……我……”她吞吞吐吐,难以作答。万一她一时冲昏了头做了决定,岂不是一辈子不得翻身?

“你又犹豫了。”张静说,“至少我知道你现在的脑袋是清楚的。”她笑出声来:“别再谈这个问题了,我让我们转移话题吧,这一年有没有新的女朋友?”

“女朋友?哪有时间?”他辩称。其实,张静并没有说真话。这一年他确有新欢——同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女律师,叫虞秋妮,是个白净修长的女孩。两人还在拍拖,不久前且己订婚。只是张静还心有旁骛而己。

张静其实也没有说谎,因为他没有太上心。虞秋妮跟他生命中所有来来去去的女人一样,停留的时间太短暂。他甚至记不起一些跟他有亲密关系的女人的名字。

他不喜欢回想,不喜欢多愁善感。如果有些记忆并不太值得记忆,就让它永远被抹去比较好。

全身虚脱。大病之后,他不像往常那么健康。“睡吧。”他转身去拍龚慧安的肩时,她竟己经睡熟,发出均匀的鼾声。

她睡得十分畅快,忘了自己身在何地。

第二天早晨,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他们两个人从甜美的梦中唤起。

“谁?”

太阳己照到棉被上来,暖烘烘的。

“去开门。”他习惯使唤身边的人。

“为什么你不自己去!”虽然刚刚醒来,她也不忘据理力争。

“谁会来敲门?”

“送早餐的吧。”她随口答。

她懒洋洋地将头探出去,整个身子像石膏像一样钉住了。

“托马斯……”

门外正是那个金发蓝眼的男人。他怎么会在外面?这里是尼泊尔,不是纽约呀。“Surprise!”托马斯一脸兴奋,“终于让我找到了你,我可以进来吗?”

天哪,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龚慧安呆若木鸡。和旧情人温存一夜醒来之后,竟然发现毫不知情的新情人就站在门外。

“等等!”她用全身力气将门推上。

张静还赖在床上,睡眼惺忪:“发生什么事了?”

“我……”她的心七上八下,“我有事……”

“外面是谁?”

“我的工作伙伴,一个摄影记者。”“他到尼泊尔来找你一起采访?”

张静一边问,一边起床整装,“你不知道他要来?”

龚慧安六神无主地摇摇头。

“现在该怎么办?”他的脸上露出一种诡谲的微笑,好像一个幼稚同的老师在对一个说谎的孩子循循善诱。

“不知道。”

“请他进来吧。”

放什么飞机!他再度领会到这个女人的特长:她永远会把自己和男人的关系搞得乱七八糟!她比任何女人都不可靠!张静虽然尽量保持着绅士风度,但也无法抑制心中怒火中烧。他不管她是否衣冠不整,径直打开了门:“喂,请进。”

当他看清楚门外来人时自己也傻了眼。那是一个仿佛从好莱坞校园青春电影里走出来的男主角:健康、强壮、俊美、有朝气!

但无论如何只是个孩子。那个孩子看见他以后有几秒钟浑然不知所措。

但他到底是个在美国长大的孩子,很快的他就恢复过来:“我是托马斯,Elina的工作拍档。”

“幸会,我是她的老朋友。”

“抱歉,我不知道这房里还有别人。”

“没关系,我今天就会离开。”张静冷酷地看着龚慧安。他人在气头上,一点儿也不想明白这金头发的大娃娃为什么会来破坏他们好不容易相聚的年度之约。

“哦,一路顺风。”

托马斯镇定地对张静一笑。他以为他打败了情敌。

于是张静就在那个上午提了行李走出喜来登大门,直奔机场。

他不是不失望。

事实上,在他的行李箱中,早早放置了一枚钻石戒指。本来打算替她戴上,如果她愿意的话。爱情游戏玩了许久,只有她才是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她令他怀念。

现在,什么都别谈了。他没料到她还有这么一招。她的招数出乎他的意料。他们之间问题的复杂度远超过谁比谁早起做早餐。

他不是不爱她,但他必须承认,爱她很难。

当飞机飞过喜马拉雅山的山头之后,他就决定:不要让自己因为她而难过。

“Elina,你看到我一点也不快乐吗?”托马斯看着一脸忧郁的龚慧安这么问。

“没有,没有。”但她确实非常不高兴。可是既然己经气走了一个,她似乎不必再将另一个赶走。

想到这儿,龚慧安暗暗一笑:原来,自己是个多么自利的人。多么模棱两可的心态。她还是跟托马斯去看了尼泊尔的特产:活女神昆玛莉,还搭飞机到了另一个大城波卡拉的费瓦湖,在湖心旅馆住了两天。

“不来白不来。”她对自己说。

有时龚慧安非常痛恨自己的冷静。

张静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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