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放大典庄严肃穆，在低回的《牵手》二胡协奏曲中，至爱亲朋由主持人按程序缓缓行进。秦冉十三分钟的《追思辞》，几度哽咽，老泪滂沱，当读到“您用仅有的那支左腿支撑着我们的事业，支撑着一个家。您耗尽自己一世的体温温暖着我的心，延缓着我那一步步老去的步伐。你就是一支蜡烛，燃烧着自己，照亮了众人……”送行队伍里老幼掩面，唏嘘落泪，主持人亦双手抖擞，麦克坠地，泪沾青衫。
回到老宅时，凝望四壁丹青，那文竹、素菊的盆景，那俩人携手桃花树下彩照，情由景生，秦冉颓丧坐地，独语自吟：“53年的婚姻，22年的政治熬煎，12年的多病缠身，你为我痛失34年的璀璨年华，如此沉重的感情债如何偿还？”秦冉心由情生，改吟杨宪益先生悼亡妻诗：“结发糟糠贫贱惯，陷身囹圄生死轻，青春作伴恨太短，白首单飞我负卿，天若有情天亦老，从此银汉隔双星。”
谁能调慢时钟，让一切重来？这绝非一部苍凉的传奇，是历史的悲剧。记住吧，桑培亚纳的名言：“凡是忘掉过去的人，注定要重蹈覆辙。”雪莲那素面向天，临去秋波，留下些什么，让每个有良知的人都会魂断梦萦，意惹情牵。人生的大舞台上，光亮体面地谢幕，与壮丽隆重地登场，同样精彩。他们压根就不该如此命运多舛，根本就没有错，功过是非，历史自有评说。纯真伉俪，曾经玉碎珠沉，又遇慧眼识金；曾经波峰谷底，又逢柳暗花明；曾经含垢忍辱，又喜祸绝福连；曾经举案齐眉，又陷香消玉殒。如此颠倒，戏弄人生。
“爱是生命的火焰，没有他一切会变成黑暗。”这是罗曼·罗兰的话。秦冉置身在仿佛黑洞洞的客厅里，仅见窗口透进一抹夕阳，定格在俩人合影上。依旧难改秉性，歇斯底里地仰天大笑，滴下来的竟是滚烫的两行热泪。丢魂丧魄，环顾空巢，自语低吟：“只因踩了你一脚，又因仰天笑一声，我俩用生命演绎了，荡气回肠，爱的赞歌。”
雪莲冥诞日，耄耄老人再次独步陵园，已过清明，园内空寂，唯闻背景音乐哀怨的经典之曲《千里之外》：
时间被安排演一场意外你悄然走开
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那薄如蝉翼的未来经不起谁来拆
琴声何来生死难猜用一生去等待……
秦冉痴呆地坐在雪莲墓前，串串往事浮现。耳畔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我走了你要坚强，我们的一生等待你写回忆录，我留下备课笔记、学习札记要你整理，要参悟生命的含义，绝不要趴下。”这是雪莲铿锵语言的叮咛。穿越时空隧道，让他重新找回彼此的气息，心灵的依靠，是雪莲让一个悲剧有了昂扬的走向形成张力。他引颈长空高呼：“雪莲，你只有生日，没有葬礼，这里是你永远回头的起点。人间苦涩有三分，你却尝了十分，这辈子做夫妻没有做够，下辈子你还是我的爱人！你从未走远……”字字血，声声泪，心灵颤音，震地撼天。
时间在疗伤，情感在自我苦斗中磨合。秦冉懂得自己无力掌控命运，但可以让这个家回到原点，让雪莲如影随形，依旧生活在他的周围。于是开始运筹，首先摊开墨宝，提笔沾墨，苍劲有力地写下“燕之巢”三个字，悬挂在他和雪莲同床共枕数十年的卧室门楣。室内左墙挂起新婚燕尔时双人照，右壁一幅白雪皑皑中雪莲傲然挺立在雪盖苍松，脚立雪丛，景物宜人，潇洒翩然的全身照。向南窗前条桌上放的是，2009年9月10日，最后一页台历，抢救时最后定格的一段直线心电图记录，最后一绺受之父母的青丝——至醇至浓，志同道合，心心相印地叠加。柔情似水，意志如钢，让它永远扎根在心中，在看得见的地方有雪莲的眼神，看不见的地方有她的心。
秦冉轻抚被褥，恭整地并列双枕，打开橱柜，取出珍藏53年的新婚时俩人购置的泡泡纱彩色罩单，红、绿、蓝、紫各色线条排列有序，虽经风浴雨，鲜艳依旧，认真地覆盖宽敞的双人床上。
秦冉开始了每天的生活与作业，在妻子像前点燃檀香一炷，清茶一杯，舒展当天报纸。而后坐在雪莲每天必坐的桃木摇椅上，紧闭双眸，开始“天人交谈”。冥冥中会见滚滚长江一泻千里，秦冉置身桥头慨叹：“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接着会见白云掠面，云朵中雪莲翩然而至，依旧雪样洁白，芙蓉疏淡，冰清玉洁，频低柳眉，雾样缥缈。娓娓絮絮，蜜蜜甜甜，说不完的话题，道不尽的离情。这一小时的“谈心”，纵然今后“花落月明残，锦衾知晓寒”，惜芳怀人，四季更迭，柳丝、雨丝与情思浑然交融中，也会让秦冉活得如痴如醉，是真亦幻。
继而秦冉缓步书房，再握羊管，提笔写下“半壁书斋”粘贴门扉。开始整理雪莲留下的讲课原稿、读书扎记、论文手迹，归拢重叠高度在一尺之外。字字行行皆为雪莲治学育人的心血结晶，秦冉定当竭力整理成册。假以时日，若天赐余年，着手撰写《残梦如烟》纪实文学，愿“以史为镜”，覆车之鉴，以警后人。这些都是劫后余生秦冉的规划与夙愿。
杜光教授在《炎黄春秋》中“何家栋的尊严”一文中说得好：“一个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如何在有限的生命里，最大限度地发出人性中善良高尚的光辉，照耀自己的周围以至于整个社会，是一个很难企及的境界。”秦冉回眸和雪莲的一生，嗟叹：一个人这辈子能有几次让历史如此碰撞。三翻四覆，夕改朝更，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命运挟裹打压下，他们的血泪有多少属于个人，更该有多少属于时代？“爝火烧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
荣辱不惊，凄婉缠绵，同枕共穴，一字一泪，光彩照人。
荒诞中的悲哀
拾纸救夫，目不识丁女人的生命哀歌
这是一桩荒诞而又真实的事件，它发生在新中国那段无法绕开，不容躲避的特殊年代。事件的推介出自名作家冯骥才的《100个人的10年》一书，足以管中窥豹，重温历史，发人深省，复哀后人。
鲁西南一位部队干部，接到上级“支左”命令，作为军代表，进入了县革委会领导班子，任命为常委。一天，在宿舍里，来了个挺瘦的人，戴一副圆眼镜，进门就趴在地上叩头。问他干什么？他说：“你要给我解决问题，要想应付我，就明说在先，俺扭头就走，这头就算白给人叩了。”
军代表说：“每件事我都会认真对待，怎么会应付你呢？”
这人姓李，在一个公社小学当语文教师，用一双灰眼珠紧盯着军代表，坐在凳子上给他讲了一桩旷古奇冤。
1965年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人们争着要表达对毛主席的忠诚，查找有哪些对毛主席不忠的人和事。反右派时，各单位抓右派，都是从上边下比例数，按人员比例定右派。从那以后，一搞运动，不揪出人算没成绩，渐渐发展到揪出的人愈多成绩愈大，于是学校里就一哄而起。这位李老师性情急躁，得罪过一些同事。有位教师提出，一次听李老师讲过，毛主席当年在浏阳城被白军追得趴在水沟里藏身，这是赤裸裸诬蔑毛主席。伟大领袖怎么会被敌人追得趴在田间水沟里藏身，他这是故意歪曲毛主席的伟大形象。
马上翻遍学生们的书本，查看听课记录，终于在一个学生的语文课本里找到当时听这故事时记下的一行字：“毛主席藏身水沟，摆脱敌人尾追的机警故事。”证据确凿，这就以“特大现行反革命案”上报县委，县公安局马上来人把他抓走。他不服：“我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毛主席胆略过人，机警有智谋。我真心歌颂毛主席呀。再说这故事又不是我瞎编的，是从书上看来的。”公安局叫他说出哪本书，他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没有根据，就是他编的，很快，他被判8年刑，打入监狱。
他老婆是个乡下人，跟他结婚一年多，有6个月的身孕，挺着大肚子探监时，他跟这乡下女人说：“8年的日子可不算短，你要受不住，跟俺离了，俺也不怨你。可是得实话对你说，俺决没坑害你，那故事确确实实是俺从书本上看来的呀……”这女人转身就跑到县里喊冤叫屈。县领导说：“你去找，只要你找到这根据，我们就放人。”
乡下女人心实，把这话揣在肚子里，就四处找开了。这时，“文革”已开始，县城里的书店除去毛主席着作，别的书全没有，图书馆也封闭了。她找到图书馆管理员，求他。图书馆管理员是县城看书最多的人，可他也没读过这么一个故事。这女人就到处找书，找不到就拾印字的纸。她不识字，拾到纸便请亲友或小学生给他念，听听有没有那故事，拾到一块当时印的“文革”小报，也拿去请人看。一个生活在穷乡僻壤的妇女，没有文化，哪知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书，文字里究竟是些什么，当人念到什么科技的、政治的、文化的那些古怪难懂的话，他一动不动地站在一边傻听，傻等，等那故事出现。有人烦了，草草扫一眼说：“没有。”她也信，再去找。
有人劝她，你靠拾纸，哪能拾到那故事，你又不认字，天底下那么多带字的纸，你哪能都拾来？可谁也说不动这女人，她依然天天提着破篮子在街上拾。只要发现一块带字的纸，就如获至宝。别人手里有带字的纸，求不到手，也要请人念给她纸上写着什么。人家要是不肯，她就跪下来求，甚至连在茅房发现一张有字的纸也拾出来，涮干净叫人看。天天拾，天天求人念，天天找不着，天天早上的希望在晚间破灭，但她从不灰心。她坚信那故事不是她爷们编的。坚信早晚有一天能找到这个故事。
时间长了，自然有点疯疯癫癫。
孩子小时，她背着孩子拾；孩子大了，她领着孩子拾。拾到纸，不是，就卖掉糊口。那时，方圆百里的人都见过这么一个带着孩子拾废纸的半疯的女人，都见过她那双总是东张西望却空茫茫的眼睛，都见过她始终提着的那装满烂纸的破草篮，但未必都知道她决非拾纸度日，而是为了一个辉煌的愿望：救夫。
一年到头，春夏秋冬，雨雪风寒，从没有停过一天。
心诚未必能感动苍天。她整整拾了七八年纸，可是在她爷们刑满前半年的一天夜里，灶膛里的火，引着了她堆满屋角的废纸。这女人和孩子被活活烧死了。
李老师在狱中听到消息，不想活了，几次自杀未成。
有一次，他去上厕所，看见茅房地上有根麻绳，就拴在房梁上，想上吊自杀。可是糟了，麻绳“啪”地断了，他一个马趴摔在地上，摔得眼冒金星。当他定住神再瞧，出现了奇迹，有张油印的纸片就在眼前地上，上边印着要他命的那个故事。这纸片破烂不堪，故事断断续续：“……追他的人大喊起来：跑了，跑了……毛泽东同志急忙走下岭，躺在一个水沟里……”虽然不全，但可以拿它证明那故事并非是他编造的。他拿着这纸片冲出茅房又喊又叫：“找着了，我的冤平了。”
看守以为他疯了，把他锁进牢房，他捧着那纸片大笑，然后又大哭，想起白白拾七八年纸却没等到这一天的可怜妻子，还有那糊里糊涂被烧死的儿子。
他写了一份申诉，连同这纸片递上去，等着平反雪冤。可没几天，县里说这纸片是油印品，没来源和出处，不能作为依据，把他的申诉驳回了。这次他非但没绝望，反而更有信心。有这纸片，迟早会找到这故事。
军代表说，他来申冤的哪天，是他刑满8年刚被放出来不久，案并没有翻。小学校因为他是服过刑的反革命，拒绝他回校工作。他无家无业，孑然一身，穷得穿一件单褂，经不住春寒，直打哆嗦。
听完他的经历，军代表说：“你回去吧，这事我可以给你解决。”
见军代表干脆地回答，不信，仿佛有打发他之嫌。可是他万万没料到，碰巧了——这故事他读过，他知道在哪本书上。
第二天，军代表到县革委会调他的案卷看了。他所说的完全真实，便在县革委会上把事情摆出来。有人说：“这人就是怎么治也治不服他。”
军代表说：“法律不治人的性格，这故事绝对有，判刑，冤了，一定要平反。”
军代表说，他们不好反驳他，可他们默不作声，不表态。他挺有气，当即要一辆车回部队，把这本书拿来，放在县革委会办公室桌上给他们看——一本紫红色封皮的革命回忆录，“文革”前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书名叫做《秋收起义和我军初创时期》。其中一篇就是这个故事：《浏阳遇险》，作者是谢觉哉，写的是毛主席在一次赴江西根据地途中，路经浏阳，为了摆脱白军追赶，机警地藏身水沟而安然脱险的一段往事。
当时县革委会的头头们看着这书都怔住了，没话。只有一个人自言自语说：“怎么谢老会写这篇东西？”
军代表紧盯住这个案子不放松，很快给他平反了结。那天，李老师跑到他家来，趴在地上，又给他叩头，如谢救命恩人。他当时十分惶惑，我不过正巧看过这个故事罢了，我有何德何能接受这个大不幸者叩的头呢？
随后，李老师请求军代表把这本致使他妻死子丧，坐牢8年的书送给他。军代表知道这本书在他生命中的重量，沉甸甸放在他一双颤抖的手中。事后听说，他把这本书烧了，将纸灰撒在妻子的坟上。大概希望他苦命妻子的亡魂从此获得安宁吧。
李老师回到家徒四壁，捉襟见肘的空巢里，惴惴不安，嗦嗦颤抖，如痴似狂的望着灶前那堆埋葬着妻儿的余烬，珠泪滂沱，轰然倒地，脸色苍白，眼睛空洞浑浊。那身影憔悴弯曲，心地阳光的妻子，那懵懂无辜的儿子，双双定格在他的视野中。
李老师不由自主勾起那段往事，看到了诡谲和荒诞，真实和谎言，良知与虚伪的人间百态，人性变异。一个目不知丁的农村妇女，心甘情愿，坎坷坚毅耗尽毕生，要为自己爷们讨回清白，直至献出自己的生命；一个天真活泼，蓓蕾初绽无辜的生命夭折火海；更有一个侠肝义胆，秉公执法的军代表，体现了顶天立地，拨云见日，为他平反昭雪的大恩人。
在那魑魅魍魉，公行白昼，咄咄怪事的年代里，那位傲岸而立，濯污扬清，不畏强权的军代表身上，让人们看到了希望，透过暗隙初见曙光。中国的未来就在善良人们心里，在荡清兽性，回归人性，公平公正，普世济人的和谐社会里。
法槌下的惩罚与挽救
她枪杀三人，两万人请求轻判
1968年12月，中国大陆发起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运动。在“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历史背影下，大陆出现了如火如荼的“上山下乡”热潮。下午知青总数达1600万人，是当时城市人口的十分之一。城市居民几乎没有一家不和知青下乡相联系，成为大陆现代史上罕见的一次城乡人口大迁徙。
当时的知青大部分到农村插队落户，另有部分到全国各地组建的“生产建设兵团”参加“屯垦”。其中人数最多的是新疆的生产建设兵团。
1972年，16岁的蒋爱珍初中毕业后，告别浙江省绍兴市家乡，由当时在部队的哥哥蒋根土接到新疆石河子生产建设兵团144团一营一连落户，成了一名军垦战士。
这个在水乡长大的姑娘不但聪慧勤劳，干起活来还很泼辣。挑土、赶车、修水库、摘棉花，这些大多是男工干的活儿她抢着干。抗旱，她一挽裤管跳到雪水中，在渠底一勺勺抠那泥水，一担担挑到大田中，一根红柳扁担磨得油光锃亮。定甜菜苗，一干几小时不直腰，竟累得趴在地头。到了节假日，她总在伙房帮助洗洗涮涮，给军垦战士缝缝补补。勤劳的汗水博得人们的信任，周围的人们逐渐喜爱上这个身材修长、高鼻梁、深眼窝的健美姑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