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的早上,天还没有亮,李墨戈还在自己祖父母的家中酣睡,松竹一阵急切的拍门板的声音把他和他的家人都催起来。
“墨戈哥,墨戈哥,赶紧起来,起来回府了。”
李墨戈披着大袄,揉着眼睛去开门,刚拉开门闩,松竹一把把门给推开,劈头盖脸,又急又慌地说道:“墨戈哥,府里头出大事了,你赶紧回去吧,我实在是应付不了了。”
“怎么了?”墨戈又打了个哈欠。
“大公子的孩子出事了,万姑娘出事了,二公子和大公子都出事了。”松竹急得都不知道孰轻孰重了。
墨戈一听府里这么多的主子都出了事,慌忙穿上衣服,套上鞋。祖母拿来的饭食一口也没有吃,赶紧同着松竹往回赶。
一路上松竹把主子同姑娘因何争吵,如何争吵,吵了什么,最后主子又是如何情绪失控打了姑娘都详详细细地告诉了李墨戈。
李墨戈听说主子的第一个孩子就这么没了,还是个男孩,心中亦是无法言喻的难受。
李家长房的院子里寂静无声,像是夜晚的墓地一般,静谧得骇人。
松竹带着墨戈走到主子的书房门口就不敢往前走了,悄声告诉墨戈:“大公子就在里面呆着,一晚上了,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一句话也不说,昨天晚上姑娘出事之后他就跟疯了一般,疯狂地扇自己巴掌,后来不扇了,又像傻了一样,任是谁劝说都不发一言,在地上坐着,拉也拉不起来,老夫人也气倒了,更没有人能管他了,哥哥你进去看看,好歹先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大冬天的,地上那么凉,谁能扛得了。”
墨戈点点头,示意松竹走开,这里交给我。
他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来,李铭硕好似魂魄走失了一般,对他毫无反应。李墨戈在主子身边,缓缓地坐下来,与他肩并肩地坐在一起,都坐在冰凉的
地砖上。
他暂时不想说话,就想陪主子安静地坐一会儿,感受主人的悲伤,分担主人的痛苦,就仿佛这痛苦是他们两个人的一样。
“墨戈,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卖后悔药的?”李铭硕的眼睛通红,声音嘶哑,如同幽冥一般。
墨戈愣了愣,斩钉截铁地答道:“没有。”
李铭硕的声音开始哽咽:“可是我真的不喜欢后悔的滋味,这滋味太难受了。我不想后悔。”
墨戈轻声说道:“没有人会喜欢后悔的滋味,它确实不好受,可是再不喜欢,这世界上也没有卖后悔药的。”
李铭硕慢慢地转过身来,趴在了墨戈肩膀上,抱住他,开始啜泣,哽哽咽咽地啜泣:“墨戈,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怎么样才能赶紧好起来,这样的时光真的是太难熬了,我想赶紧熬过去,我想赶紧好起来。我不要后悔。”
李墨戈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爷,不只是你难受,我也很难受,万姑娘肯定更难受,她是身心都受伤。”
“我不觉得她难受,她好像只有恨,特别有力量的恨,她苏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嘲讽我:李铭硕,你活该断子绝孙,这都是你自找的。我从来都没有意料到,她会这么恨我,像是一个疯了的女人一样,偏执地恨着我,她是真的恨我。”
墨戈轻轻地把他推开,扳着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温暖地笑着说着:“爷,从小时候起,你看什么书,我就跟在你后边看什么书,你去年看兵书,我也跟着你看兵书,兵书上说兵不厌诈,你怎么就没有想到姑娘对你也有可能使诈了,你这种用情专一的人她尚且不肯轻易就范,二公子那种到处沾花惹草的人她怎么可能甘之若饴地投怀送抱?”
“我们再退一步讲,即便是姑娘听信了二公子的甜言蜜语,一时糊涂,你也不应该做出如此冲动暴怒之举,古人云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可是爷你呢,你也是立志要做上将军的人,只是你天生没有这样的修为,你需要自己去修炼,今日看来,你为了达到这样的境界所付出的代价真的是太高太高了---”
“爷,换个角度想一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或许由于此次你付出了过于惨重的代价,今后的今后,永远的永远,你都不会再犯这样平庸的错误了对不对?无论别人嘲讽的话说得再重,别人激将的表演再栩栩如生,你都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对不对?”
李铭硕看着面前这个年纪比他还小一些的跟班,深有感悟。虽然对方比他年轻,却像一位长者一样对他谆谆教导,他不得不承认,在为人做事上,李墨戈堪称他的老师。他像一个听话的小孩子一样对李墨戈乖乖地点了点头。
李墨戈拍着主子的肩膀道:“既然爷已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那就赶紧起来想想怎样跟姑娘写一封道歉信,也要跟公主写一封道歉信。一定要用词诚恳,言真意切。”
墨戈扶着主子从地上起来,送他到书桌旁边,为他铺纸研磨,因见他提起笔来苦思冥想,久久写不出一个字来,遂说道:“要不爷你一个人先打腹稿,我去那边看看万姑娘去。”
李铭硕木木地点了点头,同意他离开。
墨戈来到冬儿房中,此时冬儿早已醒来,寒花刚刚服侍她吃了一点点稀饭,权当是早饭。
看到墨戈进来,冬儿示意寒花出去,寒花给墨戈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墨戈拉了一个凳子过来坐在床边,看了看冬儿气色,比他想象中的要好一些,他长舒了一口气,嗔怪道:“事情的前因后果松竹都已经告诉我了,姑娘,昨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不像是姑娘能做出来的事体?你能告诉我昨天晚上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吗?”
冬儿掀起一角被褥,拿出那封杨伯卿伪造的万客舟来信递给李墨戈,神情萧索落寞,生无可恋,说道:“这封信是假的。”
墨戈和主子一样,既不认识万客舟的字迹,也没有注意过杨家人的专用纸张如何。
他和主子两个人是分辨不出杨伯卿所提供的信件的真伪的。
他小心翼翼地捏着那封信,问冬儿:“这封信我还记得,是杨侍郎大人亲自送与我家公子的,这都已经过去很久了,姑娘为什么现在才说这封信是伪造的的。”
“是我以前太大意了,从来没去观察细节,也是他们模仿得很像,我才被蒙蔽那么久。”
“是不是昨晚姑娘一个人在屋里过元宵节的时候发现端倪的?”
冬儿点头道:“昨天晚上我才发现这封信并非我父亲亲笔所书,我的父亲现在到底怎样了我无从得知,或许他和我母亲一样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却被人蒙着骗着,一直以为他还活着,我也就暂且苟活着,不哭不闹,安安静静、老老实实地等着父亲回来,可是昨天晚上我发现这封信的笔迹并非出自我父亲时,我便不再痴心妄想了,父亲都已经不在了,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至亲之人了,我无牵无挂的,还耗在这里跟你的主子纠缠什么呢?不如灭了他的念想,大家都早点散了的好。”
墨戈叹了一口气,甚为感伤,他从袖中掏出了另一封信,塞到冬儿手里,说道:“这封信是我从主子书房偷拿的,我本来是因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姑娘很不开心,想揣着过来讨姑娘一个欢心的,没想到竟然成了证明令尊大人还活着的一个证据了。”
“姑娘,其实我家主子也是很关心岳父大人的安危,便央求我家太爷向新任台州知府谭纶谭大人打听令尊大人的近况,这封信便是谭知府给李总兵的回信,李总兵又发回了家中,上面还加盖了官府的印章,姑娘也知道,公家的信件要比私家的信件走得快,主子因为打听一个获罪道士的消息,还挨了老太爷一顿好骂,说我家主子不务正业,想搞政治投机,学那些青词宰相,与道士们交好,获邀圣宠....”
冬儿展开墨戈递给她的信,这是一个在东南沿海抗击日本倭寇的高级将领写给一个在北部边防抗击游牧部落的高级将领的信函,信件几乎通篇在讨论用兵之法与抗敌大略,只有四五句提到了那个获罪道士的信息,也就是万客舟的生死时讯,冬儿看到父亲在狱中安然无恙,也没有生病,唯有在等待案子了结而已,忍不住流下泪来,哭着笑着,笑着哭着,喃喃自语:“我父亲他真的还活着,我还有亲人......”
墨戈掏出自己的手帕,塞到冬儿手中,示意她擦擦自己的眼泪,劝慰道:“姑娘真的是太过固执了些,俗话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造化弄人,把姑娘和我家爷凑在了一起,姑娘为什么不顺势而为,做出一番皆大欢喜的局面来,何苦要做这鱼死网破的事情,我家主子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之所以不顾一切讨要姑娘,也是出于对姑娘的爱恋,恳请姑娘给他一个机会,和他好好相处,不要再想方设法折磨他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