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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国家大事

明洪武十一年(1378年),云山县有一万八千八百六十五口人,清康熙五十年(1711年),全县有十一万八千零二十五口人。民国元年(1912年),全县人口二十四万零九十二人,1980年,全县人口突破五十万大关。

——摘自《云山县志》

在整个代郡行署,云山县是首屈一指的大县,无论在人口还是经济方面。黄草坡是云山县最偏僻最小的乡镇——羊圈岭乡的一个自然村,但黄草坡却出了两个闻名全县的人物。一个是宣统三年清帝快退位时被卖到宫里做了太监的王二保,一个是现任村长马三狗。而且,两个人的出名都跟人身体上的某个要紧器官有关。

就像节令总是比平川地方晚一个月那样,什么事情在羊圈岭总要慢半个节拍。比如1948年全县土地改革基本告一段落,黄草坡的小地主依然拥有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上好坡地。1965年,全县已有六十八例男女结扎手术,黄草坡的婆姨汉子们依然以为那是阎罗殿里吓唬人的故事。在平川,十几年前,那些没有结过婚的愣头小子们就知道那种橡胶做的玩意儿的妙用,黄草坡的婆姨媳妇们却家家户户把县计生宣传队发放的宝物,当作免费气球让自家小孩吹大了玩。1994年,云山县的县委书记在全县三干会上,亲自做关于加大计划生育工作力度的动员报告,黄草坡的婆姨们却依然腆着大肚不生出个儿子绝不罢休。但好景不长,又过了一年半,黄草坡的老老少少们却不得不面对自盘古爷爷开天辟地以来,谁也不曾经见过的灭顶之灾。

要劁女人骟男人了。第一个散布这谣言的是村里长年在外贩白面的王臭小。人们都不相信,有人便去问村长马三狗,问的人被马村长臭骂了一通。马村长说,狗日的臭小鬼说六道,共产党又不是一贯道,哪来的割奶骟蛋,我看是臭小的老祖宗被宣统爷骟怕了。人们把村长的话传出去笑谈了几日,便把这事渐渐地淡忘了。然而,又过了个把月光景,有嫁到平川做媳妇的女孩儿躲回娘家来,说是山下面闹着做结扎,村里的女人们才有点慌张,但男人们包括村长马三狗在内,依然不当回事。

村长马三狗和妇联主任黄妙花被乡里通讯员小高叫去开会,是在谷子刚锄第二遍的时节。小高进村的时候正是中午,黄草坡的女人汉子们正端着海碗蹲在自家门口吃饭。小高是黄草坡的外甥,自小在村里掏鸟偷杏无人不认的,有些舅舅辈的汉子们便远远招呼,问小高吃了没有,大晌午来姥姥家做甚。小高便说叫村长和妇联主任明天去乡里开会。有调皮后生便问,是不是通知割奶骟蛋的事?小高说不知道。便有半大妇人放下碗,跳起来笑撕那胡说八道的后生的嘴。

夜里下了点小雨,第二天天空特别蓝,空气特别清爽。村长马三狗和妇联主任黄妙花走在通往乡里的山道上,望着远山近谷长势喜人的庄稼和山下炊烟袅袅的村庄,忽然觉得年轻了许多岁,似乎又回到了“农业学大寨”那时候的光景。村长问妇联主任,还记不记得那年大旱,千里百担一亩苗。妇联主任笑笑没有说话。其实妇联主任心里知道村长是问她还记不记得那年他向她求婚。妇联主任黄妙花年轻时是村里的一枝花,当年的民兵连长、现在的一村之长马三狗那时候追她没少下工夫,但她始终没有动心。后来两人各自成了家,各自生儿育女,那件事便渐渐淡忘了。谁知今天乡里偏偏通知他二人去开会,又偏偏走在当年他向她求婚的路上,妇联主任黄妙花便觉得有些歉然,村长马三狗也觉得心里有点恋旧和失落。狗日的,人老了贼心还不死哩。村长马三狗点了支烟在心里骂自己,眼前便现出自家女人温顺贤良、孝敬老的、拉扯小的的艰辛样子来。

墙低房旧。这几年土地归了各家各户,大队除了冬天给学堂里拉一车大炭,年底提醒大家缴公粮,也没甚事情,村干部很少往乡里跑,乡里便显得有点冷落。马三狗和黄妙花走进乡政府大院,见院里的树上花花绿绿贴了些标语,往年热闹非凡的大会议室外面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厅上面还插了两杆红旗。又见乡里王书记门口停了一辆吉普车和一辆车顶架着高音喇叭的工具车,便觉得稀罕极了。会议室里闹闹嚷嚷,到处弥漫着劣质纸烟和小兰花烟的烟雾,三村五地的村干部们虽说同在一个乡,但平日极少见面,相识的便拉一拉村里的老少爷们现在不好管理和粮食又落价了,女人们扯一些鸡毛蒜皮的杂事,事不大,声音却不小。黄草坡村村长马三狗和妇联主任黄妙花找一个地方坐下,朝主席台上张望,见红纸黑字写着“羊圈岭乡计划生育工作动员大会”几个大字。马三狗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黄妙花心里却咯噔了一下。

一会儿,乡里王书记、赵乡长和另外几个乡干部陪着几个城里来的男男女女走上主席台。王书记说,大家欢迎县里来的领导。台下响起了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赵乡长便向上面的领导解释,如今开会少了,老百姓就不太习惯鼓掌。

主席台上的领导们坐了好一会儿,场上还不能静下来。王书记看见坐在他身边的刘主任捂着嘴咳嗽,便叫人们都把烟灭了。有人便悄悄问旁边那个怕烟熏的妇人是谁,认了老半天,有人认出那是前几年到村里宣传计划生育的县计生宣传队刘干部。有人便嚷娃儿们又有气球吹了。

领导们一个接一个讲话。会开了大半天,内容不外乎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好”,“要想富,少养孩子多养猪”。会议快结束时,当年千里迢迢给人们送气球的刘干部说,轰轰烈烈的计划生育工作在全县掀起高潮已经半年多了,羊圈岭乡是革命老区,也是最后一个堡垒,希望人们拿出当年支前的革命干劲,为国家再立新功。最后,刘干部还提了一个新鲜的词儿:结扎。

结扎是干啥?会散了,有人边往前走边好奇地问。结扎就是劁女人骟男人。有念过几天书的人回答。狗日的,听说过劁猪骟马,还没有听说过劁人哩。有人不大相信地笑骂。这时,正好马三狗和黄妙花走出来,刚才说话的那人便像找到了证据,急急地反驳,咋没有劁人,不信你们问一问黄草坡的马村长。众人望着他两个哄堂大笑。马三狗和黄妙花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上。马三狗恨恨地在心里骂,狗日的老王家的先人,丢人败兴哩,死了多少年了,还叫黄草坡的人跟着惹人笑话。

回家的路上远不如去时候轻松,马三狗和黄妙花一前一后地走着,老半天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羊圈岭主峰,黄草坡就在眼底了,黄妙花怯怯地问,要是乡里真叫结扎怎么办?马三狗斩钉截铁地说,跟上王家先人咱们村已经够丢人败性了,咱不能再给后人脸上抹黑。放下村长不干,谁叫咱村人结扎,咱就叫谁不得安生。多少年来,黄妙花第一次觉得她身边这个男人就像身后的那座羊圈岭山一样,雄壮而高大。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想靠一靠他的欲望。

回到村里,人们刚刚吃完午饭正准备下地。村长马三狗像往常一样,淡淡地跟人们打个招呼,妇联主任黄妙花却有点不自然。到天擦黑的时候,乡里真的要劁人了的消息像炸雷一样滚过全村,许多胆小的女人惊慌失措地跑到村长家,想到底打探个虚实。村长马三狗盘腿坐在炕上,不紧不慢地抽着小兰花烟,到最后,淡淡地说,天塌不下来,大家都散了吧。

然而,风声一天比一天紧,坏消息不断地从各种各样的渠道传来。村长马三狗家简直门庭若市。当村长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作为一村之长的荣耀和显赫。他甚至有点不那么憎恶“结扎”这个充满血腥和邪恶味的字眼儿。

小香蒲开花的时候,村长马三狗又被乡里叫去开了次会,回来时脸有点发黑。妇联主任黄妙花说是病了没有去。又过了些天,村长又被叫了去,回来时脸更黑了。村里人都以为这次要出乱子了,但第二天依旧没有什么事,只是见村里学堂的刘老师和几个学生用白灰在村外的墙上写标语。有识字的念出声来,是“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人们都知道村长为了不让村里人被劁,在乡里受了不少委屈,便纷纷提了鸡蛋和挂面到家里慰问。村长和女人不要,眼软的便哭出声来,说村长是全村的大恩人、大救星,村长救了全村人的命,却连这点心意也不收下,叫大家怎么过意得去。

一晃又过了一个月。六月初六是羊圈岭乡的古庙会的时间。自打责任田以后,乡里村里的红火少了,生活便有点单调,古庙会便愈发显得重要。何况听说今年乡里请来了省城的大戏班子。管他劁人不劁人,天塌下来压众人哩。一旦放了胆子,黄草坡人便急急行动了起来。有给闺女做一身花衣服的,有给男人换一双新鞋的,连老人们都打扮得齐齐整整。天一大亮,通往乡里的山道上便出现了一拨一拨的人们。那时黄草坡人谁也没有想到,他们急急奔了去的竟是个巨大的陷阱。

那天村长马三狗本来没心思去的,但耐不住两个闺女死磨硬缠,最后心一横去了。事后马三狗一个人想,有福不是祸,有祸躲不过,命里的事不由人,老人们的话一点也不假哩。

上午人们赶一赶集市,中午花一元钱喝一碗河捞,便有人发牢骚,过去一碗河捞二毛钱,如今涨了五倍,真真是除了日子不涨啥都涨了。卖河捞的便说,涨了价你还喝了两碗,说明你有钱了吧。那人笑笑,一时想不出个反驳的话来。下午唱的是《算粮登殿》,因为是省里的名角唱,看红火的人便特别多,黄草坡村长马三狗年轻时在村里排过戏,是一个戏迷,本来想好好过一把瘾,一扫这几天压在心底的郁闷气,但因了二闺女缠着逛集市,便没有占下个好位置。没办法只好站在人群边上看不见人光听戏。戏快散时,听见人们说夜里唱《打金枝》。《打金枝》虽是一出老戏,但生旦净末丑一齐亮相,最能见戏班功底,马三狗便思谋着等戏散了把闺女交代给女人,早点寻一个好位置,美美看上一夜。

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寻自家女人便很费了些周折。刚把闺女交代给女人,正要找一个位置,忽然听见有人远远地唤他,仔细张望,看见是乡里的通讯员小高。小高满头大汗地挤过来说,三狗舅舅,让人找得好苦。快不用找位置了,乡里早给各村的干部空好了位置,都在前一排哩。马三狗听了,想见乡里到底还惦记着咱,便把王书记这几次对自己的批评看淡了点。

老百姓常说,锣鼓长了没有好戏。按往常,大幕没拉开前响三通锣鼓也就该开戏了。可今天锣鼓响了三通还不见开戏,人们正在纳闷,只见乡里王书记拿着麦克风钻出大幕来。等人们安静下来,王书记问,牛庄的干部来了没有?有人应了一声。王书记又问,沙峪的干部来了没有?又有人应了一声。接下来王书记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一些,黄草坡的马三狗来了没有?马三狗情知不妙,本待不应声,但见周围几个村的干部都望着自己,便低低地应了一声。王书记又问了几个村干部的名字,见都来了,便说,好,今天把你们请来,坐了头排,一来让你们好好看看戏,二来让你们对全乡的父老乡亲有个交代。计划生育的重要性,我也不讲了,我就问你们一句话,你们村的婆娘们到底能不能结扎?全场一下静极了,只听见远处什么虫子在草里低低地吟唱。静了片刻又听见王书记说,马三狗,你们黄草坡多少年来都是先进,这次为什么拖了全乡的后腿?对着众人你表个态,你们村到底能不能结扎?空气更静了,似乎连虫子的吟唱也停歇了。等了一会儿,王书记似乎失去了耐心,他的声音一下大得怕人,马三狗,不怕你阳奉阴违,今天你不表个态,这戏就不能演,什么时候你表了态,什么时候开戏。

王书记钻回了大幕,台上的灯变得暗淡了起来。连锣鼓也不敲打了。不知过了多久,台下有人开始吵嚷说,黄草坡也日怪,宣统爷时候就带头劁人,现在反而缩头缩尾,害得咱们连戏也看不成。吵嚷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成了全场人共同的吼声,黄草坡,劁了吧!黄草坡,劁了吧!那声音如山崩地裂一般,越过静静的夜空,在远处的山谷里长久回响。

日你们十八代先人,唱你们的鬼戏吧!马三狗大吼一声跳起来,退出戏场,他身后是长长的黄草坡人。

乡里唱了三天戏,黄草坡开了三天会。马三狗家的街门连夜里十二点也关不上。以前他家的狗谁进来咬谁,如今人们走到它面前,它也懒得叫了。除了村里的那几个光棍,无论是亲的还是疏的,谁见了马三狗都小心翼翼地赔个笑脸,不断有人给马三狗出主意。本家的叔叔侄儿婶婶妯娌们献计说,王家是外姓,又出了个丢人现眼的先人,要劁就劁王家的。村会计胡顺民献计说:李家是你祖上的仇人,又常给咱村干部不好看,要劁就劁李家的。劁人又不是分地,不合适可以再调,弄不好要出人命哩。马三狗愁苦地说。那咱不劁了?妇联主任黄妙花低低地问。不劁怎么向政府交代?又有人反问。

马三狗的爷爷这一支在老马家是三代单传,到马三狗手里本想多生几个儿子以了心愿,谁知女人不争气,一口气生下两个闺女。好在女人比他小好几岁,按道理还能再生两三年。前段日子女人去五台山欢喜佛前许了个愿,这些天本该加把劲,谁想心情不好,那件事竟松懈了。夜里,女人见他愁得不行,便说,先结扎这个也不好,先结扎那个也不该,要不,干脆让村里够年龄的女人们抓阄吧,谁抓住怪谁命里该,也怨不得别人。马三狗开始也没在意,后来仔细想也不失是个好办法,心情便有点放松,后半夜竟有点蠢蠢欲动,事儿办完,他开玩笑问女人,要偏偏是你抓住该咋办哩?女人堵了他的嘴慌忙说,快不敢瞎说哩。

征求了几个村干部的意见,大家也想不出个好办法,便说,抓阄吧。事情就这么定了。

那天早晨,好久没有响过的高音喇叭又响了起来,通知全村够年龄的妇女到队里抓阄。那天早晨,全村好多人家早早就起了床,金盆洗手,摆供上香,以求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躲过这场劫难。

抓阄仪式是在大队好多年不曾使用了的会议室进行的,阄儿当场写好,当场揉成团放进洗脸盆里。那天全村的老老少少几乎都来了,连平日吵了架恨不得媳妇当场暴死了的婆婆也来了,谁叫这是事关传宗接代、事关家庭名誉、事关风水运气的事儿呢。村长马三狗把盛阄儿的洗脸盆摇了三次,也没一个人肯上来先抓阄。村长便朝下面望。村长的目光像一根竹杆子,望到谁,谁便像被戳了一下,急急地垂下了头,到最后,眼见开不了场,村长正要发作,只见自家女人垂了头轻盈地走过来。又是感激又是担心,村长马三狗一时有点手足无措。

那女人走到桌前,闭了眼,把手伸进盆子里久久不肯拿出来。村长看到自家女人的手哆嗦得厉害,心便悬悬地提到嗓子眼。似乎下了很大决心,用了很大的劲儿,那女人吃力地把手拿出来,侧转身,急急地走下去。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略有点纤弱但十分挺拔的背影,一步一步地移动。她终于走到人群的最后停了一下。有人围过去。所有的人都围了过去。村长也想围过去,但他没有。纸阄在她手中。一点点展开,又团了回去。再展开,快见分晓了,又团了回去,众人的心都被这样反反复复地揉搓着。到最后,终于完全展开了,村长看见他的女人长长吐了口气,软软地靠在了别人身上,村长想,老天开眼,这一关总算熬过去了。

万事开头难。有人开了头,便有人接了干。抓阄儿在时断时续地进行着,越来越多的人在经历了生死考验之后心有余悸地看别人。太阳的光已经有点西斜,早已过了做午饭的时间,还没有一个人肯离去。经过一开始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村长马三狗的心渐渐变得松弛了下来,他甚至觉得有点累,便掏出一支烟,自顾点燃抽了起来。忽然,人群中有谁跌坐在地上,接着便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短暂的惊愕,回过神来,所有来抓阄的人,都畅快地吐了口气。人们似乎觉得这哭声像初生婴儿的啼哭声那样嘹亮、悦耳。是啊,经过长长的阵痛,这件揪人心肺的事儿终于有了个结果,黄草坡男人女人们终于可以透一口气了。

世上无巧不成书。那女人偏偏是当年第一个传回劁女人骟男人消息的王臭小的媳妇。那女人是被三个后生抬回家的,回了家整整一天一夜水米未进,第二天便传出那女人喝老鼠药被救下,送到乡里医院去的消息。村长马三狗听到这个消息,把刚吃了两口的饭放下,走出街门,望着满街里惊魂来定的婆姨汉子们,马三狗知道那出本该唱完了的戏又没了结果,想过几天安生日子的打算又落空了。

马三狗前脚去了医院,通讯员小高后脚就进了村子。听人说村长去了乡里,又追了回来。见到村长马三狗,也顾不了寒暄,小高劈头就说,快快跟我走吧,王书记火冒三丈,立马要见你哩。知道事情闹大了,村长马三狗索性也豁出去了。

到了王书记办公室,见赵乡长在、刘副书记在、分管计划生育的钱副乡长也在,满屋的烟雾,众人谁都不说话,气氛十分紧张。马三狗见没自己坐的地方,便蹲在墙根,靠了墙自顾埋头抽烟。按刚才赵乡长的意见,本来是要狠狠收拾他一顿的,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阵势,王书记反而换了主意,他没有发火,竟有点和颜悦色。他从桌子上的烟盒里抽了支茶花烟扔给马三狗,等他续着了,便开口道:好你狗日的马三狗,你干的好事,我是叫你结扎哩,不是叫你出人命哩!说完,呷了口茶,等他分辩,好实实在在批驳他一顿。不想马三狗不吭气,只是埋了头抽烟,便又说,你狗日的当了半辈子村干部,党培养了你这么多年,连个政策水平也没有,计划生育是头等大事,你狗日的竟敢分山药蛋一样抓个阄敷衍,要办啥事都能抓阄解决,村里养你们这些干部吃粪哩?马三狗见王书记不发火只是一味地讲道理,再说自己把这么大的事用抓阄来解决也实在有点说不下去,便抬了头实心实意地说,王书记,俺实在是没法子了,你说该咋办,俺回去立马照了办。王书记见马三狗服了软,又诚心诚意地问自己找主意,便想,作为一把手,自己到底比赵乡长他们高明的多,脸上就有了满意的笑容。王书记说,这样吧,你先回去摸摸底,布置布置,过两天我亲自去村里,咱们根据实际情况讲条件,比情况,让老百姓自己选。另外,谁带了头村里再给点优惠政策,记义务工也行,免摊派也行。

马三狗从乡里走出来,走在回村的路上,一个人心悦诚服地想,什么人吃什么饭,一级干部就是一级水平哩。

刚刚透了一口气的黄草坡的婆娘汉子们,又绷紧了弦。因为害怕选上自家,村里人们相互见了面,比平日任何时候都客气。又有人开始摆供上香,又有人开始请客送礼,村里小卖部的罐头和香烛也卖光了,有人便去邻村买。

这次大队喇叭没有呐喊,而是先贴了一份安民告示。告示内容很详细,字也写得很工整,一看便知又是村里学堂刘老师写的。告示规定凡是村里结了婚到五十岁以下的妇女都在结扎之列。告示又规定结了婚还没有生小孩的妇女可以缓一步结扎;光有闺女没有儿子无人传香火的也可以缓一步结扎,但要交一定数量的罚款。告示把有两个以上儿子的妇女当作重点结扎对象。

王书记对这份告示很满意,着实把马三狗表扬了一番。马三狗便把学堂里刘老师夸奖了一番,并答应年底一定把拖欠民办教师的工资补上。

选举会还没有开,那些该交罚款的人家早早就把罚款交齐了。大家说,只要不结扎,只要还让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倾家荡产也得交了罚款。村长马三狗家也在交罚款而缓结扎之列,可是村妇联主任黄妙花却在重点结扎之列。

王书记果然如约参加了选举会。选举会像选干部一样采取无记名投票,那些不会写字的女人便让自家男人代写,男人也不会写的便让上学堂的孩子代写。

选举结果出人意料,平日人缘不太好的村民李贵贵没有选上,村妇联主任黄妙花高居榜首。

村长马三狗看见妇联主任黄妙花泪眼婆娑地离开会场,心中老大不忍,想安慰她几句,又没有机会。夜里回了家,吩咐女人炒几个菜,想要喝几盅。女人以为他了却了一桩心事,想放松放松,便高兴地下了厨。村长马三狗本来有一定酒量,但因了黄妙花的事,又闷在心里无法对人言说,只喝了几盅便有了醉意。看看再喝怕把持不住,便早早脱衣睡了。夜里只是一个劲地梦黄妙花,梦见她伏在自己怀里放声痛哭,又梦见她肚子上被拉了好大一个口子,血不断往外流。半夜骇醒,再也无法入睡,便默默地抽起烟来。

整整两天,黄草坡的人谁也没见黄妙花的影子。第三天快晌午的时候,见她和县城里上班的弟弟相跟着回了村,脸上表情淡淡的,村里人便觉得有点纳闷。

村长马三狗是吃罢中午饭接到黄妙花男人送来的证明的,证明是县医院开的,证明说黄妙花有严重的妇科病,近期不宜结扎。一开始看到这个证明,马三狗很松了一口气,但他不能把喜悦表现在脸上,便装出淡淡的样子,说,知道了,改天和乡里王书记商量商量再说吧。等黄妙花的男人走了好一会,他才重又陷入无边无际的愁苦。

一连好几天,村长马三狗不敢去见乡里王书记,等通讯员小高又来,他便托小高把黄妙花的证明捎到乡里。下午天还没有黑,小高又返回来了,同时捎回乡里王书记硬邦邦的一句话。王书记的话说,结扎不了别人,就先结扎自己女人,老百姓养活干部不是白养活,养条狗还能看门守院哩。

那几天正好女人领着娃儿们去了娘家,马三狗抱着头一个人抽了一整夜烟,心里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念头:这一回被逼到死路上!这一回被逼到死路上了!

女人的娘家在相距三十几里的牛庄,村里盛产莜面,马三狗好吃个莜面窝窝,女人回来时便带了许多。欢天喜地地蒸了一锅,盛一碗端到男人面前,马三狗只吃了几只,便放下了。女人以为没蒸好,小心翼翼地问,这次做得不好吃?男人没作声。过了一会儿,女人忍不住又问了一遍,男人依旧不作声,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夜里等两个女孩睡着了,女人悄没声息地钻进男人被窝里,轻轻地蹭男人的胸脯。结婚这么多年来,女人从来没有用语言明确表示过,女人只是用这种轻柔而羞怯的动作脉脉地传达自己的渴望。照以往,男人是应该有所回应的,而且常常在百忙中,女人还得暗示男人轻一点,不要惊醒熟睡中的孩子。可是今天男人没有回应,男人的身体冷冷清清、松松垮垮的。过了好一会儿,男人只拍了拍她的后背。女人不易觉察地叹了口气。女人睁开眼,透过窗棂上的纱窗,看见一弯西斜的上弦月静静地爬在屋前的扁豆角架上;女人又看男人的脸,朦朦胧胧看不甚清楚,只看见一双失神的眼睛无精打采的圆睁着。女人嫁到黄草坡后隐隐约约听说自家男人喜欢黄妙花的事,又联想到前几天村里一致推举黄妙花做结扎,便明白了男人的心事。想想自己无法劝说,女人也禁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一夜无话,第二天出去串门子,女人才听说黄妙花开回证明的事,又听了乡里王书记给男人捎回的话。又心疼,又替自家男人着急,女人躲在放杂物的西房里哭了几回,终究也想不出个万全之策。

农业学大寨、开山造梯田、三夜不让睡、马三狗没有愁过;包产到户、分责任田分不开村里发生了械斗,马三狗没有愁过;就连黄妙花出嫁唢呐吹得震天响,马三狗心里泼烦但脸上也装得没事人一般,可这些天马三狗确实觉得有点捱不过去了。

结扎不了别人就先结扎自己女人,养条狗还看门守院哩。乡里王书记的话像咒语一样反复响在耳畔,还有赵乡长那一嘴因为抽烟大多被熏坏了黑牙。一想到这些,马三狗就心烦得坐卧不安,一个人走出村来,在田地里瞎转悠,不知怎么竟转到老马家的祖坟上。

谷子才七八寸高,一个个坟包像摆在笼里的窝头一样有条不紊地蹲在那里,上面长了些叫不上名来的杂草。马三狗看见那个立着一块水泥板墓碑的土包是他爷爷的墓子。下首是他爹和娘的,因为年代不太久,坟包上的土还是淡黄色的,上面没有暗黑色的苔痕。他爹和娘合葬的坟包下首还空着一大片地方,马三狗知道那是百年之后他和他女人长睡的地方。马三狗想起从很小时候起的每年正月初三,他爹就领他来这里上坟,带着他走过每一个坟包,给他讲躺在下面的那些列祖列宗们的故事。看着那些塌陷下去也没人管的坟包和前面没有纸灰、没有祭品的坟包,他爹总要叹息半天,然后说,这户人家没有后人了,这户人家是绝户了。小时候常听老人们念叨“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马三狗怎么也不明白这句话的确切意思,后来跟他爹上了几年坟,马三狗渐浙明白了些。马三狗想起他爹去世的那一年他刚生下二闺女,他爹躺在炕上已经不能说话了,但还是张了好几次嘴,到后来,临咽气还拼命伸出三个指头。他知道他爹是让他再生第三个,一定要给老马家生出个儿子来。马三狗又想起自从他爹死了,每年正月上坟,别人家红红火火老老小小一大帮,只有他是孤零零一个人,因为乡里风俗规定,一家人不管闺女再多,将来都要嫁出去,生是人家的人,死是人家的鬼。

太阳已经架到西边的山包上了,老人们的话一点不假,生闺女都是给人家生哩。马三狗幽幽地想着。马三狗再抬头往不远处望,太阳余晖里那片蓬蓬勃勃的坟地是老王家的,老王家虽然出了个阉人,但人丁却是出人意料地兴旺。而且这几年政策宽了,老王家几个后人心眼又活,胆子又大,家道渐渐兴盛了起来,眼看就要分黄草坡的半壁江山,老马家几个本家兄弟几次聚到马三狗家商量,也想不出个办法。好在老天有眼。这一次好不容易套住个王臭小的女人,谁想这女人心劲硬,吃药没死成,反而逃了一刀子。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心再强也强不过命,该咋活就咋活吧,周总理不也没有后人哩。横下一条心去,身上反而觉得轻松了些。马三狗跪下去给他爹磕了个头,爬起来也没拍身上的,就朝村里走去。

决心本来已经下了,但一看见自家女人千依百顺的样子,又想起这些年来自家女人跟了自己吃苦受累,没享过一天福,到头来反而挣下一刀子,马三狗的心便怎么也硬不起来。好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马三狗泼烦得不行,就一个人喝闷酒,喝醉了就哭,哭他早死的娘,哭他没见上孙子的爹。哭完了,就翻来覆去地说,谁教咱是干部哩,谁教咱是干部哩!

女人从来都不说话,女人只是悄没声息地收拾他吃喝下的残席,安顿孩子们睡下了,再安顿他睡。葵花也该下锄了,女人见他睡得沉,便没有惊动他,只是轻轻地把饭蒸在锅里,一个人早早就下了地。一连几天都是如此。看见女人脸有点憔悴,身子也瘦了许多,马三狗更加不忍,索性横下心想,豁出去村长不当,也不能让自家女人受委屈。

那一天孩子放学早,女人也早早从地里回来,收拾了一挎包东西。马三狗觉得奇怪,正要问,女人淡淡地说,明天是礼拜天,让她们住一天姥娘家去吧。马三狗想想闺女们刚住了姥娘家不久,欲要问一句,但一转念又想,女人既然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用意,便没有吭气。

人家里少了孩子便少了许多生气,何况每个人都怀着心事。一顿晚饭吃得凄凄清清。马三狗想要喝几口酒,女人说,今晚不要喝了吧。女人的眼里和话里充满了乞求,马三狗便没有坚持。打开电视看了看,电视里尽是些扯淡的事情,侧起耳朵,听见谁家的狗在深巷里有一声没一声的瞎叫,还有夜坐的人们隐隐约约的闲谈。

女人洗刷了锅碗,便扫炕铺被褥,马三狗看见女人只铺了一床被褥,心里一动。马三狗想起自从有了娃子已经好几年了,他们俩口子再没有像今晚这样只铺一床被褥。马三狗还想起刚结婚那阵子,他俩每夜都合盖一张被子,每夜都不知疲倦地干好几次那事,弄多大响声也不用顾忌。想到这些,马三狗恍然明白了女人把孩子们打发走的一番用意,心中便涌起了一片无边的温情,浑身的血液仿佛年轻、欢快了许多。

似乎积蓄了许多年的欲望,又似乎倾注了全部的生命,马三狗感觉身下的女人拘谨而又狂放,熟悉而又陌生,身心交瘁而又贪得无厌。一次又一次从狂欢的峰巅跌落入空虚的谷底,当女人最后像一只精疲力竭的小猫一样钻进马三狗怀里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前胸湿湿的——女人满脸都是鼻涕和泪水。

女人在他怀里压抑地哭了很久,最后停歇了。女人说,我一直都想给你生个儿子,我一直都想给你生个儿子哩。女人说了半句,又哽住了。他把女人紧紧地抱住,他想说我并没有怨你,可他觉得嗓子里有什么堵得慌,怎么也说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女人又说,村里要是没人结扎,就先结扎我吧,谁叫你是村长哩。他听出女人的话很平静很果敢,似乎下了死决心。他想要阻止女人说下去,但觉得浑身没有一点劲儿,随即连脑子里也一片空白了。他努力回忆,怎么也想不起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马三狗再一次去乡里的时候,心里有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悲壮豪迈和说不清是怨恨还是委屈的复杂心绪。他没有去找王书记,而是直接去了乡里分管计划生育的钱副乡长那儿。钱副乡正在做报表,见他进来,停了笔招呼他坐。他没有坐而是直接走到钱副乡长办公桌前面,把写有名字的表格放到钱副乡长桌子上。钱副乡长没有看表格,再一次招呼他坐,他仍站着,他说,钱乡长,你盖房子要的那几棵树已经锯好了,什么时候来拉都行。听了这话,钱副乡长的脸愈加柔和,甚至推开椅子站起来要强留他。见他执意要走,便漫不经心地留意了一眼表格上的名字:段拉梅,女,36岁,有两女,长女马招弟,二女马引弟。钱副乡长觉得名字有点眼熟,也没有细想,待送走马三狗好大一会儿了,才一拍大腿,忽然想起这是村长马三狗女人的名字。钱副乡长推开手中的营生,去找乡党委王书记。刘副书记正好也在,钱副乡长便把马三狗让自己女人带头结扎的事儿讲了一遍。大家听了感慨了一会儿。刘副书记说,也难为了马三狗,日日夜夜想要个儿子,如今像这样觉悟的村干部实在不多了。钱副乡长见众人同情马三狗,又想到平日里马三狗常常给自己点好处,便随口说,马三狗家确实几辈单传,要再生不出个儿子来,就要变成绝户了,要不马三狗女人的事缓一缓?刘副书记想要顺水做个人情,见王书记没有表态,也便没有说出来。一时屋里有点静,王书记独自点了一根烟,缓缓抽了几口,忽然说,现在,全县上上下下正在大抓计划生育,马三狗正是再好不过的典型。当然,从私人感情上讲,我也同情马三狗,但同情代替不了工作,我们不能因私废公。见众人附和不太积极,王书记又加重语气说,计划生育工作可是一票否决制啊。经王书记一提示,众人马上想到,完不成计划生育任务,不要说提拔重用,就连全年的工资奖金也要大受影响。便从心里佩服王书记想问题的深远和周密。王书记又说,明天正好我去县里开会,回来时把县里小报和电视台的记者叫上,后天咱们一起去慰问马三狗去。众人见王书记年纪虽不太大,但把一切事情都做得滴水不露,便愈发心悦诚服。

羊圈岭乡党委王书记去县里开治理农村乱摊派会,会后把黄草坡村长马三狗让自己女人带头做结扎的事儿,向县里分管计划生育的张副书记做了一个汇报。正好赶上张副书记心情好,便受到张副书记实实在在的一番表扬。王书记心里很高兴,吃午饭时便悄悄约了当年做干事时县委同一个办公室的几个小弟兄,去县里新开张的“一步香”酒楼撮了一顿。饭桌上多喝了点酒,吃完饭便去县招待所开了个房间,美美睡了一觉。下午四点多,给县办小报和电视台打了个电话。因为当年在县委彼此打交道多,又因为自从他去了乡里,弟兄们什么时候去也忘不了给带点山货回来,一切事情便都很顺当。擦了把脸,叫上司机小杜,开了那辆半新不旧的吉普车上了街。先买了一大把香蕉,又搬了一整箱苹果,又到副食店把奶粉、麦乳精之类的补品买了一大堆。走在回乡的路上,王书记想,自己娘老子生养自己一场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马三狗女人这一刀子挨得值了。

王书记这次没有叫通讯员小高提前去村里通知,而是直接带了报社、电视台的记者,把两辆吉普车一前一后开进村里。村里人提前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忽然见两辆小车相跟着开进当街,又见乡里王书记从第一辆车上跳下来,后面跟了些戴眼镜背皮包子的年轻人,便联想到了劁人,人人心里都起了惊慌。有的人家关了街门,更有一些胆小的女人索性从后墙翻出去落荒而逃。

王书记领着众人走进马三狗家时,马三狗正好去了地里,只有女人一个人在家忙乱着什么。众人见这妇人虽生在山里,却也眉清目秀,举止又温顺得当,便都生出一份好感。女人把大家让进屋来,倒好了水,便到地里去找马三狗,众人望着女人纤弱但却挺拔的身影渐渐隐进街门口的葡萄架下,电视台的小邱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挺不错的片头,便扛起机子抓了一个特写镜头。

山民们淳朴憨厚,见不得别人对自己好。女人随在男人身后走进屋里,马三狗看见乡里领导差不多都来了,又看见满满一炕的慰问品,几天来的郁闷和委屈便一下子都没有了,急忙迎了上去。王书记很有风度地握住马三狗的手,动情地说,马三狗同志,我和大家来看你来了。电视台小邱急忙扛起了机子,另一个实习生站在炕沿上打开聚光灯。一道强光直射马三狗和他的女人,把马三狗吓了一跳,他急忙用胳膊挡住了头。王书记和蔼地解释说,这是电视台的同志给你拍片子哩,马三狗更加着急,索性蹲在了家门口,他语无伦次地说,可不敢拍片子,丢人败兴哩,咱丢不起人哩。众人劝说了半天,马三狗怎么也不配合。王书记叹了口气,示意大家不用努力了。大家便关了灯和机子,胡乱寒暄了一阵子。

直到上了车开出黄草坡村,王书记还觉得很懊丧,他想,本来风风光光的一个电视镜头,就让马三狗给搅了,村里人到底上不得台面哩。

那片子第三天县里的电视台就播了,还发了一篇题目是《谁叫咱是干部哩》的编者按。虽然只是播音员就着马三狗女人纤弱挺拔的背影念了一遍文字稿子,但效果还是特别好。不几天,全县五十万人民都知道黄草坡有一个识大体、明大义、动员女人带头结扎的村长马三狗。有人说马三狗傻,有人笑黄草坡尽出这种和阉割有关的新闻旧闻,也有人诚心实意地为马三狗叫好。

村里的电视收不到县里的有线台,马三狗只是事后听说电视里果真讲了有关他和女人的事儿。马三狗没有一丝高兴,反而觉得挺丢人败兴,走到街上见人们和自己打招呼,也只是胡乱应一句,心里觉得自己也和当年的王二保一样,在世界上低了一辈儿。

更倒霉的是牛庄女人的娘家看了电视也来了,先是两个小舅子来了,喝了一通酒吵扰了一架。后来干脆老丈母也来了。一进门抱着女儿心肝宝贝地大哭了一回,然后便数说他。老妇人说,谁的儿女谁心疼,嫁个女儿给你,既不图个升官发财,也不图个荣华富贵,只求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平安日子,也就心满意足了。老妇人又说,女儿自从嫁到马家,孝敬老的,抚养小的,收拾家里的,作弄地里的,虽不能说十全十美,但谁也挑不出一点不是来,要说没有给马家生出个儿子来,那也不能光怨她一个人。老妇人越说越伤心,最后哭得三邻五舍都陪着落泪。马三狗见家里不能呆,索性一整天都在地里转悠。

女人等老妈安静了些,便细言慢语,一五一十地劝说。老妇人见女儿的主意比女婿还真,便绝了妄想,索性听之任之。然而,毕竟儿是娘的心头肉,临走的那天,老妇人又抱着女儿心肝宝贝地大哭了一场。

结扎的日子越来越近,马三狗家再一次门庭若市,就连王臭小也扶着病恹恹的女人来了。平日能说会道的王臭小垂头丧气地坐在炕沿上,一个劲地给马三狗递烟,自己也一个劲地猛抽。王臭小的女人平日就拙嘴笨舌,如今越发不会说话了,便悄悄地埋了头垂泪。临走了,王臭小说,三狗哥三狗嫂,日久见人心,以前我有什么不仁义的地方担待一些,以后咱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马三狗和女人听出王臭小的话是发自内心,就动了感情,反过来又劝王臭小的女人要注意身体。

马三狗在街上碰了几回黄妙花,黄妙花远远看见他就折走了。马三狗想,人各有命,我又不怨你哩,你躲我干啥。马三狗又想,老人们说,花凤凰不如赖草鸡,好伙计不如赖婆姨,老人们的话都是金玉良言哩。

又一次,在去地里的时候,半路上碰见黄妙花,见四周没人,黄妙花就没有躲,黄妙花反而直直地朝他走来,离他很近了,黄妙花才停下来。他已经能嗅见黄妙花头上那种很怪却又很好闻的香水味了,心便由不住动了一下。他奇怪男人怎么都是这种德性,明明知道自家女人跟自己贴心贴肺地好,明明知道别的女人跟自己不过是逢场作戏,为什么仍然要心猿意马。他看见黄妙花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脸上挂了一串泪。年轻时他那么苦苦地追求黄妙花,但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泪眼婆娑、含情脉脉的一瞥。他想这样的一瞥如果早几个月,如果那时候还没有结扎这么一回事,他或许会不顾一切地扑入黄妙花那充满永恒诱惑力的胸前的,可今天他不会了,今后他或许也不会了。

他听见黄妙花说,三狗哥,我知道你对我好哩,我知道我丧了良心哩,可是,我真的是怕挨那一刀子呀。他听她的话是真的,心便又有些软。他见她似乎犹豫了一下,尔后又抬起头,脸红红地望着他。他听见她说,三狗哥,说句没廉耻的话,从今往后,你要不嫌弃,你什么时候要,俺什么时候就是你的,我知道这么多年,就数你对我好哩。他觉得自己头有点晕,他怕自己真的做出对不起自己女人的事,便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走了。

她望着他突兀的背影在无边的谷子和葵花地里越走越远,忽然心醉神痴。她想这么多年了,她到底被他屈服了,女人真是一种奇特的东西。

中间,乡里通讯员小高和分管计划生育的钱副乡长又来过几次,名义上是看家里还有什么困难,但马三狗知道,实际上,那是乡里王书记不放心,怕他中途变卦哩。

那天吃罢早饭,乡通讯员小高又来了。小高说,明天乡里统一组织全乡妇女去县里结扎,别的村的都是自己去乡里集合,王书记特别指示,咱黄草坡的要派专车来接,又让我特别来通知一声,要你和妗子早点做好准备。虽然心里日日都揣着这个事儿,但猛一听到这个消息,马三狗还是惊了一惊。女人反而比他镇定。女人问小高明天去的人多不多,又问结扎手术做几天,多长时间就能好了。小高把自己知道的说了一遍,又说,前面已经有好几个村的人做了。女人似乎更放心了。

半后晌,女人又早早把孩子们从学堂里叫回来,安顿了一遍,便打发去住姥娘家。女人把两个闺女一直送到村口上,回来时,马三狗看见女人眼睛红红的。马三狗想,女人一定是又悄悄哭了一回。结婚这么多年,平日见女人不起尘不动怒,做什么都不争个长短,马三狗以为女人天生就是柔弱的、没主见的,可经了这件事,马三狗才发现女人原来是一个极有主见、极刚强的人。除了原有的感激,马三狗对女人忽然产生了一种敬意。做晚饭的时候,女人多蒸了一锅馒头。女人说这几天她不在,男人不待要做别的,就蒸了吃。女人又烧了一锅水。马三狗不明白女人烧水干什么,便问。女人说,明天要去县里做手术,身上脏脏的怕人笑话。女人说完竟有点羞涩。结婚这么多年,马三狗没见女人洗过身子,更不用说给女人搓背了。女人每次洗身子总要把他和孩子们打发走,女人嫌难为情。水烧热了,女人让他去南房取平日洗衣服的大铁盆子,他取过来,替女人舀好水,却没有像往日那样离去。女人看他一眼,脸有点红,竟没有撵他走。把窗帘拉好,女人背了身子脱光了坐在大铁盆里。

灯光是明亮的,水汽是潮湿而迷蒙的。他看见女人雪白的身子隐约在雾气中,恍如电影《牛郎织女》里的仙女一般,竟痴呆了半天。女人轻轻地碰了他两下,他都没有觉察。女人再碰他一下,让他帮着搓一搓背,他才回过神来,他轻轻地搓着女人的背,他神奇地发现女人的身子竟是那样的光滑和细腻,他奇怪这么多年自己怎么竟没有发现。女人洗完了,要自己擦身子,他坚决地抢过毛巾,他要亲自替女人擦。女人没有坚持,索性垂了眼帘,任由他摆布。他轻柔而仔细地擦着自己女人身上的每一寸皮肤,他的心中充满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怜惜、疼爱和痴迷。就连洞房花烛夜,他也没有被这样深刻地震撼过。整整一个小时,他就这样蹲在地下,一点一点地擦着自己心爱的女人的身子。他多么希望这样的时刻能够无止无境地延长下去啊!擦干女人的腰身,他又擦到女人的小腹。那小腹里虽然曾孕育过两个生命,却依然平坦而富有弹性。他轻轻地摸着它,接着又把脸贴上去。他想起当年女人怀第一个闺女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摸着它,当年女人怀第二个闺女的时候,他依然是这样摸着它。可是明天,有人就要在这上面拉一个口子,然后给上面留一串永远也无法消失的伤痕,然后女人就再也不是完完整整的女人了。这个念头像电光一样在脑海里闪过,马三狗一下子被震呆了。

女人静静地立在那儿,体味着男人无边无际的爱怜和体贴,女人觉得心儿像水一样轻轻荡漾,女人想,要是一辈子都这样,就是死一千次也值了。男人和女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当大红柜上的座钟敲十下的时候,男人和女人都被吓了一跳。

女人深情地望了一眼蹲在自己脚下的男人,女人看到一双像受了惊吓的孩子般绝望而孤立无助的眼睛。

当乡里的吉普车开进黄草坡的时候,黄草坡的大部分人家还没有做早饭。

最早发现这辆车的是住在村东头的三财老汉。三财老汉像往常一样拾了一箩筐粪顺着官道往回走,快到村口时看见这辆绿甲壳车拖了一溜灰尘赶上来。三财老汉边让道边心里嘀咕,乡里又有啥紧要事这么早来村里公干。待他回了村时,看见车停在村长马三狗街门口,又看见马三狗的女人似乎刚闪身上了车。当然也没细想,回了家跟家人一提,女人们一下子便想到了结扎上头。等到三财老汉一家人和村里所有老老小小赶到村长马三狗街门口时,车已经走了一小会儿了。众人看见村长马三狗木木地立在街门口发呆,一时不知该安慰些什么。双方僵持了片刻,或许是马三狗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便空洞地望了众人一眼,转身慢慢走回自家街门。众人又呆了片刻,不知谁喊了一句,大家送送三狗嫂子。几个老者进去陪马三狗,剩下的人便向村口涌去。村口外有一个大土包,众人爬到土包上,看见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伸向无边无际的晨雾里,一个若隐若现的小虫正缓缓蠕动,许多人眼里淌下了泪水。

那一个早晨,黄草坡的许多人家没有吃早饭。到了中午时,仿佛是约好了似的,黄草坡又有许多人家破例做了最好的饭菜,争着去请村长马三狗。村长马三狗哪儿也不去,只烧了两瓢水,蒸了两个女人临走前做好的馒头。第二天,明知道村长请不动,许多女人还是心甘情愿地做了好吃的,早早让自家男人给马三狗送去。山里的男人不会说客套话,包括马三狗,自打当了村长,村里人虽然没有明着反对的,但马三狗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受到全村人的真心实意的拥护和爱戴。他想说几句什么,但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于是他便和男人们默默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在弥漫的烟雾中,他们彼此静静地体验着那种似乎很久远了的感情。

从第二天上午开始,便有人去村口的大土包上张望。天黑了,人们聚到马三狗家说,今天怕是不回来了。又说了会闲话,便各自散了。送了众人,正准备关街门,暗影里忽然闪出一个人,还没待看清是谁,就嗅到一种特别的香味,马三狗心里咯噔一下。黄妙花从暗影中闪进院子里来,用背顶上街门,轻轻地喘息着。马三狗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胆怯和慌乱。他索性闭上眼睛,任由黄妙花像一条蛇一样缠绕着自己……

仿佛只是一刻,又仿佛过了很长时间,他听见黄妙花语无伦次地说,三狗哥,这些天我夜夜都在想念你,我一直盼着这样一个日子,我要好好地侍候你,要是你愿意,我还要为你生个儿子,谁也拦不住我,唉,从今往后,就是给你当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

远处谁家的牛长哞了一声,又有谁家关街门的声音,一轮半圆的月亮架在浓密的葡萄架上,月光斑斑驳驳。听着这样掏心掏肺的话,拥有这样一个娇柔似水、自己深爱过的女人,马三狗神驰情迷。他想起那年高中刚毕业,黄妙花唇红齿白,英姿勃发地出现在农田基本建设工地上的情景;他想起出嫁那天,黄妙花长辫盘头,一身火红,愈显得面如桃花、质如杨柳般的娇艳;他还想起为了黄妙花,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永远羞于向人启口的美梦。如今,这个女人就贴在自己胸前,她软软的手臂正蛇一样缠在自己脖子上,她含泪的眼睛正痴迷地望着自己,只要自己一句话,或许,哪怕只是一个不易觉察的暗示,她就会迫不及待地献身于自己。那是怎样的柔情和激情,那是怎样的勾魂和摄魄啊!

马三狗已经有些动摇了,马三狗就要不顾一切地投入这个女人充满诱惑的怀抱了。忽然,一双幽幽的眼睛就像天边那颗幽幽的星星一样闪现在他的眼前,马三狗心里猛然打了个激灵。马三狗想起自己的女人,为了自己,或许她正躺在医院冰凉的手术台上,一把锋利的刀正切开她的身体,血正像泉水一样往外涌,而自己却在她受苦受难的时候,背着她跟别的女人寻欢作乐。马三狗正在融化的身体忽然僵在那里,他觉得自己猪狗不如。

马三狗的女人是在第四天半后晌被邻村的小四轮拖拉机捎回来的。据说,乡里的吉普车因有些重要事顾不上亲自来送了。当看见自家女人半躺在铺着床旧被褥的车厢里,面色苍白、悲喜交集地望着自己时,马三狗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红了眼睛。女人挣扎着扶着车厢栏杆,想要下车自己往回走,马三狗迟疑了一下,埋了头慢慢地把她抱了起来。除了结婚那时候被众人强迫着抱了一回,马三狗是第二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抱自己的女人。女人轻柔地像一只猫一样蜷在自己怀里,脸色因为羞怯有点泛红。想着那天夜里和黄妙花几乎酿成大错,马三狗再次觉得自己猪狗不如。

或许是为了赎罪,从来不干家务活的马三狗承揽了家里的一切杂活。女人见他笨手笨脚,想要下炕帮他,每次都被他温和地拒绝了。一连几天,天天家里人山人海,老婆婆老奶奶们一心一意想要安慰这个心好命苦的贤惠媳妇;姑娘媳妇们则一半心事是想安慰安慰病人,另一半心事是想要探个究竟。看见结扎不过只是在肚子上划一个寸数长的口子,又看见马三狗女人的脸一天天红润起来,村里女人们悬着的心渐渐放了下来,有几个家里孩子多,又害怕罚款的女人甚至动了结扎的心。

马三狗女人肚子上的刀口渐渐长好了,但挺腰的时候仍有些疼,于是便不敢用劲挺腰。又过了半个月,伤口是完全长好了,而且也超过了医生吩咐应该休息的日子,马三狗的女人便试着往起站。大约是躺的时间太久了的缘故,一开始,觉得头有点晕,脚下似乎踩着棉花一般,试了几次以后,便站稳了,但腰仍然挺不直。再过了几天,已经能下炕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了,但腰却是再也挺不起来了。

看看秋天到了,地里的一些大秋作物已经能够收割,村里几乎所有能动弹的劳力都下了自家的责任田,马三狗女人知道自家男人这几年当干部宠坏了身子,怕他一个人吃不消地里的活,便坚持要和他一起下地。一开始几天还硬撑着熬了下来,到了第四天,不仅腰弓得更厉害,而且肚子也疼得受不了,马三狗把自家女人用小平车拉回去,打算歇上一天,第二天去乡里卫生院看一看。到了第三天,疼似乎轻了一点,马三狗女人便说啥也不再肯去看病。马三狗知道女人一方面是怕耽误地里的活,另一方面也是怕花钱,开导了半天,女人温温和和只是那几句话,咱又不像城里人的身子骨那样娇贵,哪用得着有一个头疼脑热就住医院,歇上几天就好了。马三狗看看劝不动自家女人,又地里的活逼着,便一个人拉着车下了地。

秋风渐渐凉了,地里当紧的农作物收割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不怕冻的白菜萝卜之类。街上又有了闲站的人,大家便渐渐知道了好心的三狗嫂不仅肚子断断续续地疼了这大半个秋天,而且身子也像个大虾一样再也挺不起来了。遥想见当年这个女人高高挑挑像青纱帐一样娇柔挺拔的身影,又想见她嫁到黄草坡做媳妇这几年温顺贤惠的美德以及替全村人带头做了结扎手术的壮举,众人感慨叹息了很久。有说这世道怎么了,老天爷偏杀好心人,也有说当年自己预料到这身子结扎不得。众人莫衷一是,而且,女人们的心再次被悬悬地吊了起来。

寒露后的一天,村长马三狗去地里割玉米秆回来,走进自家街门,听见一个很耳熟的声音正在跟自家女人说什么,他不禁心慌意乱。走到院子里的葡萄架下一望,映在自家玻璃上的果然是村妇联主任黄妙花那既让人恨又让人恨不起来的仍显年轻的身影。胆战心惊地在院子里犹豫了半天,马三狗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看见马三狗进来,黄妙花既没有显得惊慌失措,也没有显得不自在。她停下正在说着的话头,关切而略带些责备地对马三狗说,三狗哥,你看嫂子病成这个样子了,你还一直让拖着,将来落下大病后悔也来不及了,刚才我跟嫂子说好了,过两天去县里大医院检査检查,也不用花冤枉钱,我兄弟有个同学在医院当主治大夫哩。马三狗蹲在地下埋了头默默地抽烟,一句话也不说。两个女人又拉了会家常,一会儿黄妙花要走了,马三狗女人坚持要下炕进一送,黄妙花拦着不让,最后女人到底还是下了炕,陪着黄妙花一前一后走出屋子。望着自己曾经深恋过的那个女人丰腴而匀称的身影以及跟自己相濡以沫十几年,曾经挺拔但如今却佝偻不堪的女人的身影相继消失在街门口的葡萄下,村长马三狗悲从中来。

过了两天,村东贩白面的王臭小歇了一天生意,把妇联主任黄妙花、村长马三狗和马三狗女人拉到县城。先到县委大院找黄妙花的兄弟,一个电话打过去,黄妙花兄弟的同学正好当班。黄妙花兄弟给找了个吉普车把众人送到医院,也没有挂号排队,直接就进了诊断室。那同学问了病历,摸了半天肚子,又检查了好几项,最后把黄妙花叫到一边嘀咕了半天,黄妙花回来时,脸白白的,说不出一句话。马三狗女人从病床上摸索下来,系好衣扣,由于腰弓着,后面的衣襟翘得很高,像一个罗锅。她艰难地转过身,急切地望着黄妙花。黄妙花的头垂得更低了。马三狗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低低问,到底咋个样,要不要紧?黄妙花带着哭腔说,医生讲手术做坏了,里面粘连了,现在又感染着不能做手术,怕是这辈子再也挺不起腰来了。听完这话,马三狗女人第一次重重地坐在了地上。

从县城回到村里,马三狗女人好像换了一个人,整整两天两夜坐在炕上不吃不喝,只是失神地落泪。马三狗虽说当了五六年村长,但到底没临过大事,想不出个办法,整日只是埋了头长吁短叹地抽闷烟,实在憋得不行,就到收割后荒凉地田野上遛上一遛,狼嗥似的吼一嗓子。

最先对这件事做出猛烈反应的是马三狗的老丈母。这个年轻时就以泼辣闻名乡里的老妇人拧着一双小脚一踏进马三狗的院子,就跳起来破口大骂,直骂得马三狗灵魂出窍、呆若木鸡。骂够了,老妇人抱着苦命的女儿哭了一场,便闹着要去乡里找王书记赔人。马三狗想想自己毕竟是个党员,又是村长,怕影响不好,便拦着老人没让去,他说过几天他自己亲自去,乡里总不会不管的。

第一次去乡里,正赶上开会,马三狗在院子里等了半天,看见会一下散不了,便如释重负地往回返,等到走回黄草坡望见自家街门时,才想到老丈母面前不好交代,踌躇着半天不敢回家。后来硬着头皮一进门,老丈母果然劈头就问乡里的反应,马三狗撒了个谎说乡里领导都去县里开会了,老丈母便催他第二天再去。第二次去乡里,正赶上乡里王书记要调回县里当什么局长,听了马三狗的诉说,王书记叹息了半天,又安慰了半天,王书记最后说,等我和乡里其他领导碰个头,这事乡里一定会管,过几天你再来吧。怀揣着王书记温暖的话语,马三狗很感动地回到村里。自以为走的桥比马三狗走的路还要多的老丈母,对马三狗过早的高兴很不以为然,她叫马三狗小心让人家哄了。马三狗很为王书记辩解了半天。

又过了五天,马三狗如约去找乡里王书记,去了才知道王书记两天前就调回了县里,乡里赵乡长当了书记。马三狗找见赵乡长,见赵乡长屋里门庭若市,等众人走了,马三狗又把女人的事和王书记的话说了一遍。赵乡长听了面有难色,敷衍了半天,说,乡里财政很困难,干部们工资也快发不起了;又说,这事虽然很值得同情,但政策上又没有明确规定该怎么办,等大家再碰碰头看。从赵乡长办公室出来,马三狗心里空荡荡的,有一种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

天气越来越凉了,到小雪的时候,马三狗来来回回往乡里跑了十来趟,乡里推推诿诿到底也拿不出个意见来。马三狗从充满信赖到不知所措到逐渐失去信心,最后抱了一丝希望踏上了赴县里找王书记的征程。王书记虽然回县里做了官,但依然和蔼和让人充满信赖。王书记把他安顿得住在县招待所,又在县招待所陪他吃了四菜一汤的晚饭。王书记说,这饭的标准是县团级的待遇哩,王书记又说,虽然他不管乡里面的事情了,但他可以替他向分管计划生育的张副书记汇报,相信政府不会不管的。听了王书记的话,马三狗的心里再次变得温暖了起来,躺在县招待所雪白的床铺上,马三狗想,老丈母到底是头发长见识短,这县城没有白来。

第二天早上,王书记派办公室小彭陪马三狗吃了饭,又派司机小杜把他接到办公室。当着马三狗的面,王书记直接就要通了张副书记的电话。马三狗坐在屋里长木椅上,听见王书记说了自己的事情,又听见王书记连说了几个好吧好吧。马三狗不知道电话那头张副书记说了些什么,但马三狗相信这事情既然惊动了县委副书记,定会有一个好的结果。王书记放下电话,拿起旁边的水杯轻轻地喝了几口水,马三狗紧紧地盯着王书记的一举一动,心里再次变得紧张起来。这杯水似乎喝了很长时间,王书记终于放下杯子慢言慢语地说,这件事情张副书记也很重视,可这方面文件上确实也没有什么明确规定,张副书记的意见是你这个事情政府一定要管,但首先,你必须得有一个地区或者省一级的医院证明,证明你女人确实是做手术做坏了。这样,大家管起来显得有理有据。王书记说完,见马三狗依然愣在那儿,便离开办公桌走到马三狗旁边,拍拍马三狗的肩膀说,三狗村长,这事你不要担心,过几天回去,陪你女人去地区医院检查检查,只要证明开回来,我一定给你个满意的结果。

马三狗神情恍惚地回了黄草坡村。

第一场雪消融了的时候,马三狗扶着身体佝偻、憔悴不堪的女人乘上了南下地区的汽车,村里送行的人们目光凄切、神情黯然。妇联主任黄妙花又托兄弟的同学给在地区医院当大夫的同学写了个条子。

马三狗扶着自己女人跌跌撞撞地走在这个车流如水、高楼似林的繁华城市街上,茫然无措,心里第一次觉得乡里人和城里的比起来真的如同草木一般。城里人高贵而匆忙地干着自己的事情,马三狗低声下气地问了好几个人,都没弄清地区医院的位置,最后,花了比来时候的车费还要贵的价格,才被一个脸上还有点笑容的蹬三轮车的中年汉子拉到地区医院。下了车,才知道医院已经下了班,问了几家附近的旅馆,发现价钱比住金銮殿还吓人,夫妻两个坐在路边发了半天呆。看着夜渐渐暗了下来,才一咬牙住了一家自称是云山县老乡开的车马店。第二天早早步行去了医院,那大夫本待应付几句,见他们实在可怜,就说,下午再过来吧。马三狗和女人坐在医院台阶上等了一中午,中间马三狗女人在地上吐了口唾沫,好说歹说,还是被一个戴红箍箍的老太婆罚了五角钱。那老太婆一转身,马三狗女人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马三狗女人说,咱回吧,是死是活我也认了。马三狗其实也很想回,但想想没有说出口。

下午,那大夫还算和善,问了问病因,又给检查了一会儿,最后生气地说,这县里的医生简直不把人命当回事,这么小的手术怎么能做成这样。马三狗见那大夫向着自己,便说出了县里让开证明的事儿。那大夫有些为难,说,我出去跟领导商量商量。一会儿回来了,那大夫说,这病也很难说就是手术的问题,证明很不好开,你们要是想住下治一治,我倒可以帮个忙。马三狗女人又求了半天,那大夫实在没办法了,才说了实情。那大夫说,实话跟你们说吧,你们这事不只是开个证明的问题,而是要担很大责任的问题,将来县医院跟我们打起官司来,事情就不好处理了。马三狗见人家确实有难处,便问,去省里医院给开不开证明?那大夫笑了,那大夫说,我是看你们可怜,才跟你们说实话,就是到了北京,也没人给你们担这个责任。马三狗想想也有道理,就死心塌地地跟女人往回返,到县城里下了车,也没有再去找王书记。

过了几天就是大年,那个年马三狗一家过得惶惶,爆竹也没响,新衣服也没换。到过完正月,又快耕地送粪了,马三狗的小舅子忽然开了个小四轮拖拉机拉着老丈母来了。老丈母把马三狗数落了一番,又抱着女儿哭了一场,最后一抹泪说,俺就是不相信这世上没有个说理的地方,走,咱们到县里去。马三狗和女人本不想去,又怕老妇人翻脸骂人,便勉强上了小四轮。

原来县里正开每年一度的计划生育动员会,老妇人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便把女儿和女婿直接领到会场,到会快散了,老妇人忽然站起来,大声说俺是黄草坡的,这是俺女儿俺女婿,俺女婿是村里的村长,让俺女儿带头结扎,如今人给搞成个这样子,谁也不管……会场一开始像死一般寂静,接着像炸了锅一样沸腾了起来。

第二天,有关黄草坡村长马三狗和他的女人结扎的故事再一次轰动了整个云山县。

又过了一个礼拜,县里的决定下来了,马三狗女人得到了5000元的一次性补偿,而马三狗的村长却再也当不成啦。

1998.3.9于太原新泽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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