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米来宽的猪肝色油漆办公桌规规矩矩地立在屋子当中。桌子上一块大玻璃下平展地压着一张张毕业照,左上角放着一大摞文件堆,右上角被一个红色的电话占领。桌子正前方金属标杆支撑着的两面小红旗显得格外威风,似乎在向人宣扬。
这是宽敞明亮的新胜宫校长办公室,看起来挺有气势吧。不过你一跨进门,就会发现这不是最有吸引力,最醒目的是金属相框装裱的荣誉证书。除了两扇窗子的位置,亮晃晃的荣誉证书占据了所有的墙面。“校风示范校”“园林式学校”“文明学校”……各式各样的“荣誉”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盯着走进办公室的每一个人,逼着你投去惊讶的目光。然后你发现自己的影子被相框虏去,好像你把“荣誉”占据了,可是你稍一晃动,影子扭曲了,“荣誉”又清清楚楚地逼视着你的眼。
蓝强坐在办公桌下边的沙发上,应接不暇地与墙壁上的“荣誉”对视。一股青烟冒出,唐校长手握电话向“荣誉”下方各类装订成册的档案推了推。档案摇摇曳曳,一篇一篇地滚卷开了,好像经过训练的士兵主动为观众表演战略战术。蓝强本来想直奔主题,三言两语把自己的来意表达清楚,没想到唐校长正在接一个电话,只好暂时与这些纸张交流。唐校长希望每一个来校者都像蓝强一样用心地参观这些“纸质宝贝”,这可是学校管理的成果,受到上级认可的杰作。可是挂了一年到头,除了上级领导检查时会翻一翻,几乎无人问津,到学校来的家长没有水平来欣赏,学校的教师没有兴趣阅览。
“蓝强,欢迎你到学校来。”唐校长放下电话,站起来伸出手握了握蓝强的手,继续说,“你真是我们学校的骄傲,如果每一个学生毕业后都像你一样还记住悉心培养他们的母校,记住辛勤教育他们的老师,那我们学校将更加辉煌漂亮!”
听见唐校长铿锵有力的话语,看见唐校长和蔼可亲的笑容,蓝强却不自在,除了对递到空中的烟摇了摇手以外,什么也没说。
唐校长好像也没有听蓝强说的意思,把烟收回来放进嘴里,娴熟地点燃后又说:“你上次捐的五百块钱的书好啊,学生喜欢看,喜欢读。在白老师的倡议下我们还搞了一次读后感写作的比赛。你看,这是我们收集起来的资料,上级领导看后不住点头,在开会时提名表扬,还说要大力宣传,将我们的经验推广……”
蓝强接过一本从墙面上取下来的书一样的资料,看到了香秀的评语,也看到了李俊等学生的作文,心里一阵暖流涌了上来。“这个香秀做了那么多事,却从来不说,真是一个好老师!看来我这个自称要拯救家乡,要改变家乡的人实在……”想着想着,感觉到心里一股强大的力量出现,他决定走出缠绕,直奔主题。把资料重新挂回去,趁唐校长又要张口的那当儿,他说:“其实,我这次来并不是要看看书怎么处理的。我知道学校的初中部这期结束后就要搬迁,白老师也把本来捐给她班的书给了学校。我很支持白老师的做法。但是不管如何,学校还是将继续办下去,是不是?”见唐校长点点头,继续说,“今天我来的目的是想捐给学校一笔钱,看能不能办一个农场,给学生提供实践场所……”
没等蓝强把意思表达完,唐校长很响亮地敲了敲桌子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上次白老师跟我谈过,说苏联的苏什么司机办了一所乡村学校,里面有苗圃、花圃、养殖场、加工厂等等。我当时就给她说过不可能。一来上面没有这个政策,二来家长也不会同意,再说我们学校也没有这个可能。”
学校喇叭突然响起,好久没听到这熟悉的眼保健操的声音,蓝强惊了一下。荷包里的一万块钱上写满了母亲的愤恨,父亲的埋怨,哥哥的不理解,可他相信自己找到了方向,找到了突破口,才毅然坚定地踏进学校大门,走出为理想行动的第一步。要改变家乡的面貌,必须靠人,而农村人不缺力气,不缺干劲,缺的是素质,缺的是心胸。他相信只有把眼光放在新一代人身上,用书籍扩充他们的眼界,用知识提高他们的素质,才能谈建设。而学校做这一切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只是从香秀口中和自己的了解,他知道学校现在用的教材是全国统一的城市化教材,教育的目标也是为少数人提供升学机会。他知道农村孩子厌学弃学,农村人背井离乡并不是他们心甘情愿的。如果不是专门到职校去学,而是在一边学文化知识的同时,一边提供实践场所,让他们对所学知识有融会贯通的机会,让他们发现自己的潜能,让他们学会生存的技能,那提升的一代人能留下来,哪怕留下一部分将是农村的福祉。没想到唐校长会一口回绝,他不知道该继续争辩,还是放弃。
“通知,紧急通知,上级领导马上要到学校检查,请各班及时将卫生再打扫一遍!”唐校长拿着无线话筒站在三楼的过道里,浑厚的声音传遍整个新胜宫。
顿时,操场上排列有序的队伍作鸟兽散。花园里,操场上,教室里,走廊边,一下子聚集起三五几个拿着扫帚,抬着箩筐的学生。随着阵阵扫帚声,滚滚尘土像烟囱里冒出的第一阵烟雾一样遮天蔽地。香秀捂住鼻子,提着一桶水,站在灰尘里,来来往往地泼洒。几个小学生见有老师来了,停止“扫帚大战”,迅速地地将扫帚武器变成灰尘将军。上课铃声响起了,灰尘还在校园上空飘荡,幸好瓷砖墙面不大粘灰,远远望去,教学大楼还是那样光亮,那样高大。
“你看到了吧?教学大楼漂亮,可是操场地面硬化不够,一天不管打扫多少次都不能彻底。我们倒是热切希望平整操场。如果你能为母校做这些切实的事情,我们也可以学其它地方的做法,用你的名字命名,比如叫蓝强园。”唐校长走进办公室,把话筒放进抽屉里,重新审视了一下布局后,很兴奋地对蓝强说,“我有一个想法,你看,上级领导马上就要来检查,我们顺便就可以提一提这事。那样教育局,甚至县委县政府对这件事也会很重视,到时请电视台到我校来,我们专门整一个捐助仪式,那样……”
“那样你出名了,我也出名了”,蓝强知道唐校长马上会说这句话。他不想听下去,很干脆地站起来说:“唐校长,我只是想做一件对学生好,对大家好的事。当然操场硬化也很重要,但是我觉得建一个校园农场更是一件好事,大事。到时,全县都会以咱们新胜宫为榜样,说不定会将咱们的基地推广出去,那样对农村教育将是一个巨大的贡献!”
短暂的接触,蓝强摸到了唐校长的性格,说话方式也随之改变,希望顺着其爱慕虚荣的心理,以达到目的。
名与利确实是唐校长的爱好,可得到名利的过程需要动多少心思,费多少心血,这岂是蓝强能摸到的。蓝强的捐助,唐校长当然举双手赞成,可是办农场的事他一百个理由不同意。即使蓝强所说的能够实现,那将是多少年后的事情,谁也说不清。要让一个四十多岁的校长用十年时间去做一件不知道结果的事,哪个憨包会干?到时,再有大名声有什么用,不能升迁一切都无意义。何况办农场不是明了与职高抗衡吗,这不仅没有政策支持,还是和当前政策违背,谁来担风险?眼前这个高考落榜生说不定哪一天就考出去了,或出去打工,以后一个烂摊子谁来管?而且农村的家长会有人来同意让他的子女到学校来学什么手艺吗?升学,到城里去,要不打工,挣现钱,这才是家长的想法。学校办农场,不伦不类,那不是自寻死路吗?这些唐校长早就揣摩得清清楚楚,绝不愿意花时间,把精力浪费在一件不得名不得利的事上。可是,蓝强这个傻帽儿不考大学,还要送钱来,他怎么愿意看着到嘴的肥肉白白流失呢?
“你说的这个事,现在不够现实,你想咱们学校没有人懂技术,谁来教呢?而且外国的东西,咱们要学也应该慢慢来,你说是不是嘛?我觉得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唐校长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抽出两支烟,还扔给蓝强一支,自动点燃后,说,“如果你觉得硬化操场的事应该上面投入,那你仿照名人的做法可以设一个蓝强奖励基金,专门奖励成绩优秀的学生。只是介绍你的时候不好说,恐怕要说成反面教材。唉,其实,看在你是我校学生的面上,我认为你还是应该继续读书,考大学,这才是唯一的出路,没必要在这个乡坝头钻。”
“那我考虑考虑。”蓝强说后转身走出办公室。唐校长要接待领导,明显有些焦虑。蓝强也不想与他折腾,出来以后却茫然不知所措。满怀信心地来,空闹闹地回去,是蓝强走得太前列了,还是选错了方向?
“尊敬的总理,唉,还是给县长吧。”蓝强坐在竹里馆里自言自语。经过一次碰壁,经过一天的思索,他终于明白要想改变,从基层做起很难,还需要得到上面的支持。于是,他想给上级领导写一封信。他知道有一个李昌平给温总理提过“三农问题”,也知道李昌平因此离开了家乡。他不害怕,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民,没有什么可以担心的。既然总理已经收到有关农村问题的信,也不想再重复。县长嘛,虽说是七品芝麻官,在平头百姓眼里却是大官了。他最终决定给县长写封信。手握钢笔,看着专门买的信笺纸泛着幽幽的光,曾经的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
“我是一名高中生,”当这几个字落笔以后,他觉得不对劲,怎么还如此学生气呢?轻轻地撕掉后,他写到:“尊敬的县长,我是桃塆乡樱桃村的村民,今年高考以后……”对自己进行了一番介绍,并把半年内所搞的养殖做了概述。然后他写到了打工的艰难,写到了打工的弊端,写到了留守农民的保守,写到了农村干部的管理,写到了学校的唯上不唯实……
哥哥在夹缝中痛苦的生存,哥哥会变成棉絮的肺,张大华吃喝嫖赌的堕落,李志孤独苦闷地挣扎,弃学打工的小华瘦弱的身躯,毛小翠疯疯痴痴地笑声……半年内所见到的一齐蹦进脑袋,他觉得这不是在给县长写信,而是在写一本书,写一本农村人在金钱与情义面前的选择,在现实与理想面前的徘徊,在城市与乡村面前的摇摆……
“蓝强,别怕,等我们老了的时候,咱们自己办一所学校。到时你当校长,我当老师,咱们按照我们的想法来……”香秀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当了半年老师的香秀看到了太多的不可能,她把希望寄托到退休后。在她看来,青春时期的精力要为现实所左右,要为生存而活着,到了安定的晚年,没有什么牵绊时再来实现年轻时的梦想是一种最佳选择。在蓝强走出唐校长办公室后香秀是这样跟蓝强说的,也是这样想的。
蓝强能这样做吗?四十年后再谈理想,也许那时真没有什么阻拦,也许真的更现实,可是蓝强不愿意等。他在信的结尾写上:“有人说农村人活得艰难,活得痛苦,是他们自找的,是活该!的确,农村人对生活的地方感情越来越薄,只要外面的世界能够接纳,哪怕是城里一个又脏又破的地下室,也觉得比在地广天阔的农村呆着好。白茅草的命运随风决定,但它们绝不会厌弃父辈们选择的根据地。事实上,大多数白茅草还是会留在原来的地方,与父辈们的根挨在一起。可是,现在即使生活在农村里的老一代,他们既有对传统对农村对规矩的坚守,又有对城市生活的强烈向往。当然,自古以来,农村人都自惭形秽,看不起自己的。如今这种尴尬的表现更加强烈而已。矛盾中,他们既不爱自己,不爱农村,没了抓挠,没了信仰。我认为这绝不是他们的错,绝不能把责任推在他们的身上,而不管不顾。”
“噢、噢”,早已睡着的小狗趴在书桌旁叫起来。它可能是梦见什么,肚皮一伸一缩,全身痉挛。蓝强用脚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它的背,它又沉稳地睡了。
帮帮他们,只需轻轻地顺一顺,安慰安慰,他们的生活就可以很平静地过下去。也许解决农民温饱的问题的确像帮助小狗一样要容易些,可是要彻底帮助农民,提高他们的生活质量,让他们幸福地生活在土地上,可得深入而细致地了解他们,引导他们呀!蓝强想着想着继续写到:“咱们县是农业县,帮助农民不能光是靠输出多少农民工,收入多少血汗钱来计算。如果我们能够着眼于自身情况,以农村干部为主导,从学校教育抓起,训练培养农民搞特色化养殖,以农养农,我想农村才有真正的出路……”
洋洋洒洒五千字的信写完了,在落款上蓝强也颇费了一番周折。从“学生”“村民”到无名氏,再到“蓝强”,他都推翻了,最后以“一个才上任的民兵连长:蓝强”定稿。
迅速地折叠,装进信封,蓝强仔细地端详,发现它像一个厚实而沉重的封包。只是这个封包既不是李桂兰装了白糖用来打发的,也不是哪一位人物收到的邀请书。它是蓝强真挚而坚定的理想,是蓝强热烈而急切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