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华朝咸嘉七年，腊月十五，夜，帝君设宴于岁沣殿。
领口缝着的一圈银狐皮令颈上无端生了些许暖意，晚镜正了正衣领，“啪”地一声合上妆奁，算是宣告梳妆的完毕。镜子里可见月懿立于自己身后，一副恭谨安顺的模样。这雪莲夫人的演技倒也真是天衣无缝，与普通的宫中少女毫无差别。这一方面是易容的功效，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养蛊的缘故。南疆一带有言：国君养兵，莲姬伺蛊。莲姬指的便是雪莲夫人冷莲华，亦是此刻站在自己身后的“月懿”。养蛊之人到了超凡的境界，便可容颜永驻，然而身骨衰弱。晚镜微微一叹，云清辞指派雪莲夫人来取代月懿，或许有助于他的计划，却生生害了月懿的性命——为了保险起见，晚镜相信他不会留着真正月懿的活口。
“几时了。”掩饰住自己心中所想，晚镜偏过头去问。
“回小主，还有半个时辰，是时候动身了。”
晚镜依言起身，却没有急着出门，依旧背对着身后的婢子：“月懿，可都准备好了？”
“回小主，奴婢不敢有丝毫差池，全都准备好了。”“月懿”波澜不惊地答，不知情的人乍听上去，只不过是主仆间两句极普通的对话。然而晚镜和莲华心里都清楚，今晚之前所“准备”的，乃是一件极其隐秘的事。
按照云清辞的吩咐，宴会进行到一半时，晚镜会让月懿回去取东西，找借口让她名正言顺地离开，而假扮月懿的莲华真正的目的自然不是取什么东西，而是溜进帝君昀凌批阅奏折时的书房，寻找是否有来自南疆的战报。
因为云清辞怀疑，压下战报的人，就是昀凌自己。
不然以帝君九五之尊，就算个别有权势的官员压住了几封奏折，南疆的战况也不可能半点传不进他的耳朵。然而帝君却始终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就像对此事全然不知一般，其中必然有什么隐情。
这样的拖延只会阻碍云清辞的计划。如果璃华方面不能对进犯的敌军做出有效防范，想必蛮军会以比意料之中快上几倍的速度入主中原，到时候云清辞来不及完成他的计策，那么叶持繁来不来得及、愿不愿意在纷飞的战火中逃往鹿逐，都将是未知数。
窗外飘着一点零星的小雪。晚镜在莲华的搀扶下上了前来迎接的车驾，向岁沣殿疾驰而去。视线透过时而被风卷起的雪片，那座宏伟宫殿的影子渐渐近了，是一派金碧辉煌的颜色，即便是在如此漆深的夜幕之下也不曾将光芒敛去。
“菱小主万安。”殿门口的侍从和婢子同时福身。
“起来吧。”
随后走进殿去，各宫小主多半已经到了，高台上的帝君和娴宜皇后正彼此谈论着什么。一一行过礼数，晚镜也落了座，四顾打量，却没见到息贵人。不多时，台上管弦乍然一响，先是一段行云流水般的胡琴，宣告夜宴的开始。今夜的宴会请了戏班子来助兴，胡琴奏罢，皇后率先道：“诸宫姊妹们有什么想看的戏，只管吩咐人点罢。本宫也不客气了，先点一出《董西厢》看着。”
各人道一声谨遵懿旨，有几人便报出了剧名，由尚乐府的女官记下。轮到晚镜，随口报了个《长生殿》，女官道是记着了，她也就不再去管，拈了几块点心吃着，心里想的不是什么戏，而是今晚的计划。偶尔跟身旁的其他嫔妃说话，也是心不在焉。
岁沣殿这一夜戏，怕是有不唱到天明不罢休的架势。待莲华提醒晚镜时机成熟时，已然是子夜将近。这时候台上唱的恰是那出《长生殿》——
花繁，秾艳想容颜，云想衣裳光璨；新妆谁似，可怜飞燕娇懒。名花国色，笑微微常得君王看。向春风解释春愁，沉香亭同倚栏杆。
戏里杨玉环锦心绣口，正是这一段博得玄宗欢愉。台上布景红花遍地，戏子水袖蹁跹，晚镜却无心去赏，微微抬高了音调向着身边一直与自己闲谈的沐贵嫔道：“沐姐姐素来对妹妹关照有加，妹妹心存感激，无以为报，便心想趁着这夜宴捎来一对玉镯相赠，岂料妹妹愚钝，临来前竟忘了带来，这就吩咐婢子回去取。”沐贵嫔推辞了两句，也就应允，假扮做婢子的莲华道了一个喏，从后门悄悄退了出去。
窗外没有花，只有尘埃似的细小雪片。
戏里戏外的两个世界，被那一道宫门轻易地割裂开来。
留在岁沣殿的晚镜表面听戏，心里却是忐忑之极。恰巧此时的戏文也应了她的心情，唱到“惊变”那一部分，再不复秋景宜人、清歌倚笛，反而鼓声骤起，直惹得心底也跟着张惶起来。
陷了东京，破了潼关。唬得人胆战心摇，唬得人胆战心摇，肠慌腹热，魂飞魄散，早惊破月明花粲。
却说莲华行至书房外，两名侍卫把长枪一格，拦了她去路，厉声道：“什么人！”然而不等他们看清了是琼凤堂菱嫔娘娘的婢子，莲华袖中便有什么东西悄然跃到了两名侍卫手上，狠狠一叮——
“睡一会罢。”莲华轻声，说罢也不再看地上那两个昏睡过去的人一眼，径自进了御书房。
那两只小巧的虫子，是南疆的“子夜迷魂蛊”。而在戏文怪谈里，它通俗一点的称呼，叫做瞌睡虫。
没有了阻碍的莲华踏入书房，周遭一片静默，无声无息，无光无影。莲华打着了火折子，如豆的光焰忽明忽灭。正欲动手翻看桌上的奏折，却听黑暗处，忽地传来人声。
“你要干什么？”
岁沣殿里管弦犹唱着：当不得萧萧飒飒西风送晚，黯黯的一轮落日冷长安。而身在御书房的莲华，身边虽无管弦戏曲，却似乎比那“惊变”更为惊险。
因为那个从黑暗里缓缓走出来的人，手中拿着匕首，在浓重的黑夜之下反而显得雪亮。
“奴婢给息贵人请安。”莲华眸中依旧没有半点惊色，福身行礼。
那个半夜守在御书房的人，正是夜宴上不见踪影的息衍蓉。
“免礼。”息衍蓉却丝毫不曾放松警惕，一步一步地接近莲华，从她的面色上看不出悲喜，只有一种令人无端感到不祥意味的决绝。
“这么晚了，小主既然不去参加夜宴，为何不回宫歇息？”
“我在等你。”
女子一字一顿，清晰的咬字中透露出来的冷意几乎使人发颤。莲华却显得很是淡然：“有劳小主等奴婢这么久了，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奴婢么？”
“我要杀你。”
紧接着便是“噗”地一声，匕首捅进血肉里的沉闷声响。
“小主言重了，有事自然应该好好说，提什么杀不杀的。”莲华脸上没有表情。两个女子离得极近，火折子本就不大的火光已经被浓重的喘气弄灭了。一片晦暗之中，两个对视的女子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神色，冷定，沉稳。不同的却是，莲华是与生俱来、或者说是久经世事的淡定从容。
而息衍蓉，则是视死如归的勇气。
“你要害陛下？”
“小主今夜怎么了，这是说的哪里话。陛下人在岁沣殿，奴婢又如何加害？”
又是“噗”地一声。抽出来的匕首，再度捅进了第二次。
“更何况就算奴婢要加害于陛下，莫非小主就以为，你能挡得住么？”
接连三声。
“你，你……月懿——”
“小主认错人啦，我叫莲华。”
再是一声。
“雪莲的莲，露华的华。”
最后又是一声。
被捅了七刀的女子向后倒去，血染素衣，终究不能瞑目。她叫息衍蓉，是冷宫旁边存意阁里不受宠的息贵人。她还有个名字，叫做“痴心人”。帝君将她贬为贵人，地位一落千丈，整日冷宫清院，疏冷悲凉。然而当她不慎听到了晚镜与莲华的计划，得知她们可能对帝君做出不利之事，前去告知帝君却不被接见时，做出的决定，竟是为了这个人拿起冰冷的武器，夜里独守御书房，静候着宿敌前来。
哪怕明知道自己是送死。曾悲，然不曾悔。
她不知道云清辞的计划，更不知月懿是由南疆的雪莲夫人假扮，只以为是月懿因为某种缘故要害帝君性命。她不受宠，却决定为了那个人搭上自己的性命，并且甘之如饴。
为了那个人。
为了那个她此生唯一爱过的人。
看着她倒在冰凉的地面上再发不出任何声响，莲华松开了手中的匕首，脸上仍然没有丝毫动容。她是雪莲夫人，是早就对血腥见惯不怪的人，是以前把整日与刺客周旋当做游戏的人。比起那些花重金才能请到、却依旧被莲华轻易结果的刺客，区区一个息衍蓉，单单一把不很锋利的匕首，又算得了什么？
恩之国宿敌众多，不但是国君墨台延龄，就连她一个莲姬，都整日遭到刺客的侵扰。若连自保之能都无，她又如何在南疆那般险恶的地方生存下来？方才反手夺了息衍蓉手中的匕首并将她杀掉，于莲华而言实在易如反掌。
地上的血汩汩地漫延成河。莲华不再去管，抓紧时间翻看起了奏折。
而彼时，岁沣殿的戏台上，戏子正依依呀呀地唱——
宫殿参差落照间，渔阳烽火照函关。遏云声绝悲风起，何处黄云是陇山。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子夜空闻玉箫歌，谁知魂归沉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