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身子似乎微微一震。牢房里的灰尘在肉眼可见的地方四散飞舞,晚镜站在晦暗的牢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的手用力攥了攥衣角而后又放开。
晚镜说,她死了。
死了。
不复存在。
“奉命去保护师娘的人本来向浣青山传了消息,可惜迟了一步,师父当时已经从那里出发来皇宫了,报信的人只好先告知月懿,”说着轻轻瞥了一眼身旁的莲华,“死因是师父你亲手配的毒酒。她死的时候,流景恰巧出谷办事,清商害了场风寒刚刚痊愈——是因为帮师父演那场落难逃亡的戏。所以被师娘嘱咐不能踏出屋子半步。没有人看着她离开,只有那个将毒酒带去的朝廷命官。”
“……还真听她的话。”少年医仙似乎嘲讽地笑了笑。
晚镜知道他指的是清商:“不能怪清商姑娘。谁能料到帝姬只是与人在外面谈几句话也会有危险?又有谁能预见到她会甘愿喝下毒酒?”
继而又缀述一句:“本主倒是觉得,师父要怪,就只能怪自己了。”
如果他选择拒绝陈棹带来的命令,或是想些其他的法子,或许不会害了叶持繁的命。
在下一秒看见云清辞的神情之前,晚镜一直作如是想。
她垂下眼,余光恰好扫到少年所在的位置,始终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的云清辞终于缓缓抬首,像往常一样扯起一丝淡漠的笑容。
然而只看他的表情是没有用的。这是晚镜跟在他身边许多年得出的结论,这个人在任何情况下似乎都不会忘了戴上一张冷淡从容的面具。根据此经验,她的眸光往上移,盯着他的眼睛。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几乎要惊呼出声来。
“师、师父……”
他也会哭?
那个向来不为权势所困不为情感所扰的师父,也会哭么?
只是一瞬间的目光交接,转瞬他又重重沉下头去。一滴眼泪滚落下来,混进满地尘埃里,即将成为新的尘土。
“不是我……不是我要让她死……”
声音哑了下来。
当初陈棹要他配毒酒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对策。毒药并不是一般的毒药,那叫做失魂香,是能令人顷刻间毙命的剧毒。所以陈棹用坛子盛好了毒酒,又命人将一个死囚押上来试验毒性的时候,死囚的确很快就一命呜呼。
然而失魂香却有一个不能忽视的特点,它会发散,即使是被盛装在完全密闭的容器中,毒性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殆尽。云清辞曾估算过,以陈棹一干人等的速度,从浣青山到达悬河谷大约要五六天左右的时间,这段时日已经足够让失魂香完全失去作用,是故叶持繁就算被迫饮下那杯酒,也不会因毒性而导致身亡。帝君的目的是拿到命时剑,鉴于其“宿主非正常死亡的情况下十年不认新主”的特性,云清辞笃定陈棹等人一定不会用其他外界方式致叶持繁于死地——况且司命帝姬的身手,区区一帮帝君派来的武夫又能奈她何?
所以当发觉酒中无毒之时,陈棹必然会返回浣青山,路上又会消耗五六天的时间。战场瞬息万变,南疆人已经打到连渊,而璃华方面却还没组织起有效的反抗,照此估计,再有五六天的光阴,恩之国方面攻破旧墨城,足矣。
到那时清商便会适时地建议叶持繁,逃往鹿逐国。
看上去完美无缺滴水不漏的计划。如果按照这份计划发展下去,云清辞虽然必死,却也达到了他的目的,是为赢家。
只是作为幕后操棋者的云清辞,到底没能赢了这一盘棋。只因他低估了一个棋子的能力。
这颗棋子的名字,叫做陈棹。那个看似好脾气温吞水似的朝廷钦差。
能在勾心斗角的朝堂之中屹立经年,陈棹不会连这点心机和手段都无。他早就预见到了毒性发散这种可能性,故而表面上虽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又往酒中加了分量不少的鹤顶红。
鹤顶红过多久也不会有发散之患。正是这百密之中的一疏,害了叶持繁。
也害了他自己。
“师父。”想通了前因后果的晚镜轻声唤,语气明显不同于先前,“既然持繁师娘已死,命时剑要怎么办?可需要月懿遣人半路去夺,以免落到南疆人手里?”
“命时?”少年笑容微苦,“我已经失去左右任何人、任何东西的权利了……也罢,最后为它改个名字吧。”
“改名?”
“从现在起,它便叫做‘暌违剑’。”
暌违数年终相见。
哪怕是隔了一个轮回的漫长光阴,也终将会有再见的时候吧?
他终究不是以前那个只靠恨便能存活下去的云清辞了。既然已经爱过了,又该如何回到爱和被爱以前?昔时那个只有自己也能过得很好的少年医仙,去哪里了呢?
仿佛旋转了一圈,又兜转回了原点。可惜原点不是原点了,一载的时光在虚空中画下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圆,把原点变成了终点。
终点上的云清辞,只有他自己。看似和原点时的他没有区别,然而这一圈环绕下来,却堪堪剥落了他所有活着的意义。
那就死去吧?
素来擅于察言观色的晚镜看到他眼底里的一缕决绝,她明白他决意赴死。劝阻无果之后,她值得在狱卒不很恭敬的迭声催促中叹息着离开。
晚镜走得匆忙,也就没听到他在身后浅笑着轻喃:
“她生,我生。她死,我便跟……”
咸嘉七年腊月三十,岁暮天寒。蛮军于冰雪中夜攻旧墨城,璃华气数已尽,城头未设防备,国君于申时下达总攻之命,亥时即宣告破城。
南疆人终于将他们的大旗插在了旧墨的城头。牢狱中的另一个无人关注的人,则在同一时间青绫自缢。
两者之间的区别只是,后者没有被记录进史书当中。
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