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对弈
这是一盘可以载入史册的对弈。
东晋咸和三年,一个秋日午后,万里无云,天高气爽,从北仑灵峰山上望下去,可以极目数千里,山河大地如在透明玉石中,纯净澄澈。东晋的道家领袖葛洪,在古松下摆开棋局,邀请普定禅寺里的和尚道安对弈。
周围没有观众,只有松树上的画眉在枝头跳来跳去,不时停下来,瞅瞅树下微笑静坐的两人。它很奇怪这两人,一个是道家,一个是佛家,怎么会走到了一起?就像它和苍鹰,从来不会有比翼齐飞的时候。
当年江南兵乱,葛洪师父郑隐率众弟子北投山西霍山,特意嘱咐葛洪不必北上,选择僻静之处隐逸起来,同时修习道术,择机光大师门。于是葛洪携母,辗转来到了沿海的东京城,因见当地物产丰饶,民风淳朴,遂落脚于此。每日只是砍柴苦读,史书说他“篱落不修,排草入室。负笈徒步,不顾千里。卖薪买纸,燃火披览”。简朴至此。
然而身负大任者,天必锤之。东京城不久爆发海啸地震,整座城池被毁。无数人想考证东京城的所在,可是它犹如楼兰古国、夜郎古国一样,从地球上彻底消失了,给历史留下一个永远的谜。葛洪背着娘亲一路逃难。
民间对葛洪逃难有自己的看法,他们把故事演义成“吕洞宾指点葛洪逃难”,说吕洞宾觉察到东京城将有大难,因此卖油试心,见葛洪赤诚,于是指点他某日某时离开东京城。这传说经不起推敲,稍懂历史的都知道,吕洞宾乃唐人,而葛洪乃晋人,遥隔数百年之久,无论如何碰不到一块。
倒也用不着如此较真,假使要科学考证的话,梁山伯与祝英台也碰不到一块,一个是晋朝人,一个是明朝人。然而两人还是在一起了,并且演绎了一场震撼千古的传奇爱情。
葛洪背着娘亲走到灵峰山顶才停住。那时道安在山上的“普定禅寺”修行,瞧葛洪举止仓皇,因此收留。一个求道,一个求佛,按理说没有共同语言。可是世间学问,到了最高境界,都是相通的,所谓殊途同归。随着葛洪刻苦钻研,勤修奋进,他与道安对话的次数多起来,并且对话的层次也逐日提升。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一弈。
半局时,道童送来白米粥。粥里原料只有米和水,但交融一起,便成为完美。喝一口,清香无比,香气来源于米粒深处,来自于阳光大地,让人感到自己就坐在春天的田野里。葛洪与道安有意把白米粥泼洒在地上,树上观棋的两只画眉于是飞下来,旁若无人地啄那些米粒。附近的鸟儿都知道,虽然这两人一个光头,一个盘髻,但都心地慈悲,对生灵绝无伤害之意。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很富有传奇性了。吃到一半,葛洪随手把拨粥的筷子往地上一插,那些筷子倏忽就化为了一片竹林。因为用的是方筷,那些竹子也就不是常见的圆竹,而是方竹。
这里就有一个问题,“插箸成竹”是葛洪有心为之,还是无心为之?若说是有心,难免有卖弄之嫌。而卖弄属于仙家大忌,要遭严厉谴责的,比如孙悟空就因为卖弄仙家本事,而被菩提老祖赶出师门。葛洪看破世情,参透生死,无需再向世人炫耀什么。因此只能是无心为之,比如仙人在某处不经意走过,留下脚印一枚,日久成为“仙人足”,那也是无心为之。
因为“插箸成竹”的传说,使得这场对弈成为了一个传奇。这一弈的传奇性,唯有“烂柯观棋”堪与比拟。据《水经注》记载:晋时浙江衢州有一个叫王质的樵夫到山上砍柴,见二人下棋,便坐于一旁观看。等看完棋,转头一望发现斧柄烂了。回到村里才知已过了数十年。
那两只树上的画眉会不会也是如此?等啄完米粒飞去巢中,发现已找不到自己的旧时家园。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沧海桑田。
对弈本是为了消遣,只是葛洪偶尔一次兴起消遣,便流传千古。也许所有的传说皆是缘起于此罢。
(二)捣药
灵峰山上有一块“捣药石”,据说在夜深人静、明月朗照的晚上,伏在捣药石上仔细谛听,可以听见从下面传来的“梆、梆、梆”的捣药声。
当年葛洪修炼于灵峰山,见凡间瘟疫横行,为拯救苍生,他便在灵峰山上选了块平整光滑的岩石权作药臼。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葛洪在捣药时心无旁骛,日久天长,坚硬的岩石竟被捣出了一个椭圆状的坑。这便是捣药石。也称“灵岩”。
灵岩与捣药石,我还是喜欢捣药石的名称,因它更贴近真实,让人觉得可亲,没有超凡脱俗的仙家味。
公元2011年6月的一天,我曾夜攀灵峰,那时夜色甚美,山顶一轮皎洁明月,照得千山万壑如同白昼。我借着月色登山。山路上万籁俱寂,偶有夜鸟啼叫,平添几分凄幽。月光在树枝与树枝的交叉间徘徊,忽明忽暗,动人心弦。
走到山腰处,忽听见山下笛声。有谁在山中吹笛?月色里的笛声,清幽嘹亮,说不出的婉转动听。一曲笛音盖住了所有的溪声月色。
辗转寻到捣药石。此来我是怀着古人的雅兴,盼望能遇上仙人,遇到奇迹。可是见面之下,发觉也不过是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埋没在荒草杂树间,而居然蜚声八方。比如杭州郊外的那块“三生石”,人尽皆知,外形上也不过如此。或许所有的大美都是不动声色的,蕴含在质朴中。
我俯下身来用心倾听,然而四野只有夏虫唧唧,并没有听到葛洪耐心的捣药声。也许今晚的明月不如当年明月那般圆满,也许周围的松涛阵阵使我分心。但我相信,这块岩石下应该有捣药声。
若干年前,我祖父腿疾,溃烂不止,遂寻药至柴桥,于柴桥一家药铺购药稍许,回来涂抹,几日后竟大好。据药铺伙计言,他们的药方乃传自灵峰葛仙翁。怪不得灵验如此。
又有乐氏后人透露说,同仁堂的药方也得自葛洪。同仁堂的创始人是乐显扬,祖籍大碶。明朝时,大碶乐氏有一脉迁往北京,以行医为生,传到乐显扬,遂在京城开办同仁堂。大碶位于灵峰山下,在古代被称为“灵岩乡”,这块灵岩就是葛洪的捣药石。葛洪在灵峰附近传医授药,乐家人得到葛洪的方子后悬壶紫禁城,那也是不足为奇的。
敷衍开来讲,宁波有地名“药行街”,据有心人考证,它的典故也与葛洪有关。葛洪在捣药石上炼药,亟须一味“莘草”,于是便在附近大量种植,翌年,莘草遍野,那地方也易名为“莘岙”,就是今日的大碶莘岙村。因为莘草太多,莘岙人就把莘草收割后晒干,挑到宁波城里贩卖,久而久之,那地方不仅卖莘草,并且成了药材的流通地,因此得名“药行街”。
据宁波方志记载,清代至民国年间,北京同仁堂、杭州胡庆余堂、天津达仁堂、上海童涵春和蔡同德等都长驻宁波坐庄采货。药行街上有药行五十余家,为全国各地供应药材,是当时长江口最繁盛的药材交易市场。
但是追溯而上,宁波医药的源头正出自葛洪。因为他捣药不倦,才使后世药香不散,萦绕至今。
我在捣药石边痴痴一夜,不觉日晓,回头一望,但见白云在天,丘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山下人间历然都在。我抚摸着面前古老的捣药石,追想葛洪当年出尘风姿,心想,其实他一直都在。
(三)修行
灵峰十二景中,我独爱“横门玉案”。
在我看来,横门玉案就是葛洪的读书台。它如一方巨大的书桌案几,坐镇于灵峰山脉间。
李白也有个读书台,位于四川江油的一座小山上,据说连松柏的树冠都向读书台中心倾斜,仿佛在倾听李白的朗吟声。然而不及葛洪读书台的气势浩大,坐拥巍峨群山,背靠绵延千年的佛国道场。
曹操曾筑铜雀台,用以标榜自己平定四海的伟业。台高十丈,当时的文学大家如曹操、曹丕、曹植、王粲、陈琳、蔡文姬等,齐聚铜雀台,用自己辉映千秋的文笔直抒胸襟,慷慨任气,掀起中国文学的一个高潮。然而铜雀台雄则雄矣,也只是人工之景,不及横门玉案浑出天然。
葛洪曾在横门玉案苦苦求道。所谓道,那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东西。道是什么?或许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见解,正如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不管怎么说,反正道就是一种很玄的东西,千古以来没有固定的说法,它不像科学定律,拥有一个统一的定义。
悟道之前,葛洪曾是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那年他才十九岁,正是少年得志,只要这么兢兢业业地奋斗下去,用不着几年便可平步青云,功名直追他那些封王封侯的先祖。然而他骨子里对道的热爱,迫使他放弃高官厚禄。这是一种完全自愿的行为,完全出于生命内在的渴望。
没有谁要求他看破红尘。皇帝挽留,总督挽留,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带着他的老母亲。在兵荒马乱的岁月里,想找一处安静的地方修道,那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他凭着修道人的决心,从扬州出发,忍饥挨饿,渡过长江,来到了当时堪称蛮荒之地的北仑灵峰山。看到灵峰山的荒芜,他却欣喜异常,觉得这是上天赐予他的一块修行宝地。在尘世里兜兜转转,起落沉浮,天意使然让他来到这里。
既然天要人如此,那么就从此刻起,放下所有负累,所有牵挂,做一个逍遥快乐的道人,这颗心再不为尘世所染。于是他搭起草庐定居。
在灵峰的日子,他曾无数次徘徊于横门玉案,每一步,他都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他都不允许有杂念。若这一步跨出去,心里微有念动,他便退回来重新走过。他要把那些光芒四射的往事,那些叱咤风云的回忆都忘了,要把心底的那些功名利禄、争强好胜的念头都磨灭了。
就这样,他埋头修行,走走停停,退退转转,引得几个过路的樵夫驻足而观。他不以为意,旁若无人地继续修炼。此刻在他心里,这些樵夫看他,与路边的灰雀看他,已无分别。
他相信只有不断修炼,不断折磨自己,才能找回生命的本质心性。吃苦对别人来讲是痛苦,对他来讲却是享受。他夏则棉衣,冬则敲冰而浴,在夏天可以穿棉衣而不觉热,在冬天用冰雪擦身而不觉冷,他不断地挑战生命极限。
还会有怎样的外力能够左右他的生生死死呢?他所达到的生命境界已经远在我们的想象力之外。
有一次他从定境里醒来,抬头一望,发觉已是晚上。头顶一轮明月,皎洁而圆满。但此刻,他已无需明月指引,因为他的心里便有明月一轮。
咽九华于云端,咀六气于丹霞,含醇守朴,无欲无忧。这是葛洪见道之后的情景,有喜悦欣然之意。正如秀才赶考,考取了功名方可春风得意马蹄疾,而没考取之前却是十年寒窗无人问。葛洪也应是如此。
徘徊在横门玉案左近,俯瞰白云山谷,我盼望着能像仙翁那样,做个纯粹的心灵行者,超越眼前的背景,把生命很好地安置在这片自然的境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