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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洗尘(2)

他跟沈老师碰了一杯,他说:“沈老师,我们不劝酒,大家随意。”沈老师沉默着也举起杯,在半空中停滞了一瞬,表情庄重,这一瞬也因此有了风骨。与沈老师的这一杯,他一饮而尽。他早就想好了,微醺之际,告诉沈老师有关那个黄昏的事情。为什么要告诉他呢?肯定不是道歉,并不是他的错,至少他不是存心的。他只是想稍微挫一下那个女孩的骄傲。因为她也曾经深深地挫败过他的傲气。她那么美,这对他本身就是伤害。一个人只有在喝多了的时候才能清晰地表达出这些。

只是他不知道,死人是不会醉的。

客人们还没告诉过他这件事。“活人”和“死人”之间的区别有很多,千杯不醉只是其中之一。其实也不用刻意说明,当死人当久了,自然都会知道的。

和曲陆炎碰杯的时候,他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要不要说一句,对不起。可是终究说不出口。曾经他说过的,他和林宛都说过一千次,不过这种事,即便曲陆炎当真说了“没关系,算了”,他们也承受不起。刚毕业的那些年,旧日的同学们一起同仇敌忾地孤立了他和林宛,他们二人也知趣地不和大家联络。可是多年过去,曲陆炎在同学圈子里始终销声匿迹,同学们跟他们逐渐恢复了走动,尤其是——当他们俩的孩子和同学们的孩子渐渐长大的时候,他们不知不觉有了太多共同的烦恼和困惑。于是后来,曲陆炎反倒成了大家眼中,那个不那么懂事的人。所谓人走茶凉,说的大概就是这个。

沈老师装作对他和曲陆炎之间那些细微的尴尬浑然不觉,坐在那里细细端详着上来的六道凉菜。似乎是在从色泽品评着厨子的水准。沈老师一直都是个生活得细致的人。他似乎记得,某个火热的夏天里,校园里满墙的大字报,有一张是骂沈老师的,罪状是他家里的书架上,若干年前有一本撕了封面的,1949年版的《雅舍小品》,作者是一个名叫梁实秋的反动文人。那里面有些写怎么吃东西的散文,被沈老师翻得很旧。

“沈老师,您不用客气,先尝两样小菜下酒。”他招呼着。

“那不用。”沈老师摇头,“我吃点蚕豆就行。别的菜,动了不好的。”随后沈老师解围似的说,“这家馆子水准好像还不错。比好多人间的馆子都强。不过想想也没错,有水准的厨子们就算是死了,不做菜,也太闷了。”

“你们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他听见了曲陆炎的问题,语气平缓。

“还行。就是孩子不争气。是个男孩子,淘气得很。”他微笑。

“我知道。”曲陆炎说。

他怔了怔,不大明白曲陆炎知道他和林宛有个男孩,还是知道那孩子很不争气。不过他决定不追究这个了,他无奈地笑:“现在不同了,我一走,他就得学会顶门立户。”

“这个我懂。”曲陆炎挪动了一下身下的椅子,“我唯一安慰的其实也是——我看着我女儿嫁了人,在澳洲安了家,她过得不错,我就放心了。”

“你比我有运气。”他说的是真心话。

最后两位客人终于来了。服务生把他们领进包间的时候,看得出在压抑脸上的惊讶。

那是一对夫妻。丈夫没有双臂,将用旧了的拐杖夹在腋窝下面,用一种看起来危险的平衡支撑自己行走,那是经年累月跟自己的残肢磨合出来的默契。他用一个夸张的角度,将额头远远地放在残臂上,乍一看以为他要攻击谁,其实只是略微擦擦脸上冒出的汗。身上的黑色薄棉衣旧得发亮,不过双臂处的确是被精心地改制过,像是真的从什么地方买到的一件双臂只有婴儿那么长的成人外套。不过这位丈夫脸上的笑尽管腼腆,却比他的妻子坦然。妻子倒是四肢健全,微胖,手指短而粗,半长的头发草草梳了个马尾,满脸惊诧,似乎不知道该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哪儿,只好死死地抓着她男人的拐杖,抓得越紧,神情就越奇怪。

沈老师站起身来,把一把椅子拉开,招呼这丈夫坐下。曲陆炎冲着这对夫妻习惯性地伸出右手:“幸会。”他对着丈夫愣了一下,把手略略移开,明确地向着妻子,妻子的眼睛在曲陆炎那只悬空的手上扫了一下,就挪开了,维持着一脸呆若木鸡的表情,好像因为自己的男人没有手,所以长在别的男人身上的手都不大吉利。丈夫却礼貌地对着曲陆炎点头:“她脑子有点慢。”丈夫周全地说,“不大好见人。”

“他们是我的邻居。”主人解释道。

“快坐着。”沈老师把菜单放在离他们近些的桌面上。一阵椅子在地板上拖泥带水的声响过去后,这夫妻二人好不容易坐定了。这时候妻子却不知道该把丈夫的拐杖怎么办,只好抱在怀里,像是抱着一个过于硕大的宠物。拐杖斜斜地横在她胸前,有很长的一部分像个路障那样,延伸出去一个小小的斜坡,直抵墙面。曲陆炎凝神望了她一眼,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耐心,弯下身子对她解释:“拐杖交给我吧,我帮你放个舒服的地方。”——看得出,他也很讨厌这样说话的自己。

主人从曲陆炎手中接过拐杖,以合适的角度靠在丈夫的椅背,丈夫轻微挥动两只短小残臂的样子虽然滑稽,可是他非常认真的社交的神情却让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将他当成是二人中的领导者。丈夫的眼睛选中了沈老师,略略欠身的样子像卡通片里的什么人物:“她小的时候淘气掉到水里去,差点淹死,昏了好几天,醒来以后反应就不快了。不过也是认生,跟熟人,不是这样的。”

“他们在我们小区门口摆水果摊。”主人淡淡地说。

“是。”丈夫补充道,“他一直都特照顾我们的生意。”说话间,左臂——准确说是左臂剩下的那一点点在他和主人之间的空气里划了一下,看上去像是抽搐,实际是在表示“我们”。

两年前的夏夜,因为天气热,他们收摊也晚。他的儿子喝完大学的毕业酒回来,那辆新买的车就像它的主人——那不知轻重的小王八蛋一样,直直地对着水果摊撞了过去。双臂残疾的摊主当场毙命。那没出息的孩子吓得六神无主,拿起电话打给林宛,深夜的电话机里传出的先是语无伦次的说话声,跟着就被他自己的号啕大哭打断了:“妈,我怎么办……”

又能怎么办。当他和林宛准备好了把半生积蓄全赔进去换他的自由身的时候,却知道了残疾摊主的智障妻子,得到噩耗的当晚,静静地一个人走进了小区花园的湖泊。她终究还是死在了水里。他们夫妻没有孩子,乡下来的亲戚们拿了赔偿金,懒得再去打官司。这对残缺辛苦的夫妻至死都不知道谁是肇事者。丈夫根本没来得及看清楚,妻子没有弄明白整件事的能力——她不识数字,水果摊的账一直都是男人在算的,她唯一的工作就是把一颗颗水果放进秤里,直到丈夫说:“可以了。”然后再把这些“可以了”的水果倒进塑料袋。但她总会对顾客笑一下,那是她唯一不需要她男人来指导,就能做好的事情。她珍惜这个。

这边,对他们来说,也许是个好地方。

“今天来的,都是我的老朋友。”主人佩服自己,能如此真诚地看着那对夫妻说出这句话,“我们就是——好不容易聚起来了,一定要见个面吃一顿才行。”

“吃饭。”那女人突然明白了过来,然后开始掏自己的口袋,“吃饭前得吃药。”她看着主人,曲陆炎,以及沈老师的脸,看了一圈,用力地说:“他血压高。得吃药。”

“现在不用吃了吧?”曲陆炎怀疑地问。

丈夫打断了他:“反正她兜里带着我的那瓶药,我就一直吃着,吃完了算。她不知道我们俩都死了,得慢慢跟她说。”

“无所谓说不说。”曲陆炎道,“她只要能看见你,在这边还是在那边,估计也都没什么分别。”

女人把药瓶拧开,糖衣药片是一种像交通灯一样的绿色。她不小心倒了一大捧在手心里。她丈夫在旁边拖长了声音,有一点想叹气的意思:“两片,两片就行了,不能这么多。”女人的手指对于那些药片来说可能过分粗大了,她只好用右手的食指点着左手的手心,那只紧张的右手好像随时准备戳到什么人的额头上去骂人。一不小心,还是将三四片划了出来,她丈夫耐心地重复着:“两片,教过你,再想想……”她努力地想,微颤的食指在那一小撮药片上犹豫不决,鼻翼间的呼吸差点把一片势单力薄的药片吹掉了。男人的残肢又像是在抽搐,其实是在指挥她:“两片,对了,马上就对了——”

窗外天色越来越暗了。主人有些不顾礼节地给自己倒满了一杯,一饮而尽。他的一生亏欠的人,不止这几位,可是剩下的那些,都还活着。于是他就觉得那些歉意的确都不能算数了。他在想,怎么还不醉呢?脸上就连一点热度都感觉不到。他像是掩饰什么,放下杯子,对沈老师一笑:“天太冷了。”

沈老师配合他:“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真的有一些白点开始在窗玻璃上蜻蜓点水。神允许他们的世界,下雪了。

2012年11月5日凌晨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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