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珏心底的欢喜自酸楚之中开出一朵灿烂娇柔的花来,越开越艳,满满地充盈了整颗心。仿佛又回到了刚入王府的春日里,两人并肩看着窗外树树深红浅粉的海棠,闻鸟语嗅花香,听更漏声声,倏然滴落。
她宁谧地闭上双眼,将方才淑嘉殿中所受的委屈抛往了九霄云外。
“朕扶你到榻上躺一会儿罢,”奕衡温柔地将她扶起,并为她盖好被子,“朕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守着你和澈儿。”
嬴珏温顺地点了点头,翻身朝里面睡去。
她渐渐看见海棠欺香吐蕊,开得如云蒸霞蔚,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连空气中的清甜冷冽也是繁华靡丽的气味。赵司乐领奏着《九歌》[1],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余音绕梁三尺还久。
是东宫的太子寿宴!只有东宫才会如此奢华!
齐王姜幼吉笑赞道:“久闻嬴侧妃貌美绝伦,今日一见,原来侧妃不仅是倾国倾城的美人,更是才华横溢的佳人。”幼吉着意看了奕衡一眼:“三哥不妨让嬴侧妃亦作诗谜一首,供兄弟姊妹猜度。”
嬴珏暗自悔恨方才太过惹眼,品诗猜谜她自是擅长,可若论作诗,哪及士大夫豪迈的手笔呢?奕衡温和地看着她,仿佛窥视了她心底的为难,轻声问道:“蓁蓁,你愿意么?”
幼吉正巧看见了这一幕,低头略带不屑地一笑。嬴珏的倔强顿时如潮汐淹没了她的镇静,她迎上幼吉的目光,唇角扬起最为柔美的弧度:“承蒙齐王殿下夸赞,妾恭敬不如从命。”
女史为她奉上纸笔,她一手托住海牙钩花广袖,一手奋笔疾书,片刻功夫即成诗一首。
“雪魄冰骨养昆仑,巍峨玉转扭乾坤。若蕴紫薇胭脂色,峥嵘万府意尤存。[2]”
幼吉品读着这首七言绝句,只觉唇齿留香,余味无穷,但又不好直言夸赞,便有意为难道:“美则美矣,可却不符诗谜规格。”
“齐王殿下此言差矣,”嬴珏笑得愈发温婉,“妾诗才陋鄙,无以与士大夫相较,故而新创格律,以巧取胜。且诗中所述此物更是精巧绝伦,引众位英雄折腰。”
“哦?”楚王姜若昀饶有意趣道,“谜底莫不是绝色美人?”
众人听了都一致望向嬴珏,她却轻轻摇头道:“非也。”
一个众人都无法猜出的迷,却被苏显玗一语中的。姜幼吉秘密派人将谜语送回王府,得到的却是这样令人惊愕的答案——玉玺。
“蓁蓁,你实话回答我,谜底是什么?”王府里,奕衡搂着她似是无意般问道。
嬴珏叹了口气全盘托出,她未曾想到这首诗竟能引起太子齐王对奕衡愈加的不满——玉玺为诗,足见野心。还好这场恶斗终以他的胜利告终,现在的她也安稳地住在钩弋宫中,做他最为珍视爱怜的元妃。
秋刚起,风吹得嬴珏身子发颤,她下意识裹紧了蚕丝锦被,往里瑟缩着。她仿佛看见眼前有一妇人立在窗边,丰腴的身形让她猛然一惊——是安吟茹!
“你怎么会在这儿?!”嬴珏望着她的背影颤声道。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安吟茹朝嬴珏回眸一笑,怀里抱着正在熟睡的姜闵澈。嬴珏心底所有的愤恨在瞬间崩塌,眼神如锋利的弯刀朝安吟茹刺去。而安吟茹却视而不见,伸手轻轻拍着澈儿,柔声道:“我一人在地府太过寂寞,来找个人做伴。他不哭也不闹,正是最好的人选呢。”
“你放开他!”嬴珏大喊一声,作势就要冲过去夺回澈儿。安吟茹往后退一步,将澈儿的身子举出窗外,笑得花枝乱颤:“你若敢靠近我一步,我就把他扔出去!”
嬴珏即刻止住了脚步,愤愤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哀求:“我不过来,但你不许伤害我的孩子。”
安吟茹朝嬴珏抛来一个轻蔑的眼神,媚笑道:“反正这孩子早晚是一个死,他活不长久的,不如提早跟了我去,登临极乐世界。”
“你魔症了!”嬴珏怒不可遏,“冤有头债有主,你自该找害你的人去,又何苦来寻我孩子的仇,把他还给我!”
“冤有头债有主?”安吟茹惶惑一笑,随即愤愤道,“你不就是我最大的债主吗?若不是你和你的儿子,我和我儿子又岂会遭此横祸?”她的声音渐渐变得蛊惑而阴毒,“现在我和我儿子死了,我要你儿子偿命,然后让你活着,享受无尽的丧子之痛!”
“不!不可以!”嬴珏发疯似地朝安吟茹跑去,她却抱着澈儿消失在了嬴珏的视线里。
“不……不可以……把他还给我!还给我!”嬴珏绞着丝被痛苦地哭喊着,眼角还悬着将落未落的泪滴。一旁批阅奏章的奕衡见了,忙轻摇她的身子急切问道:“蓁蓁?蓁蓁你怎么了?”
“啊——”嬴珏猛然从床榻坐起,眼神哀切无力。奕衡见她醒了,欣喜唤道:“蓁蓁,朕在这儿!”
“孩子!我们的孩子!”嬴珏不曾听见他的呼唤,直径疾步奔向的摇篮,一把将闵澈紧紧抱起,搂在怀里轻轻哄着。闵澈的睡相极为可爱,他在嬴珏怀里蹬了蹬小脚又蜷起身子往她心口靠近,一张小嘴咂巴咂巴,似在和他的母亲低语。嬴珏看着熟睡的闵澈,不禁泪意汹涌。庆幸方才那番凶险只是一个噩梦。
奕衡跟了上去,轻抚着嬴珏冷汗涔涔的背脊,柔声问道:“蓁蓁,你怎么了?”
“惠郎……”嬴珏这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她含着几分惊惧忧声道:“蓁蓁方才梦魇了,剿棘郡王和安庶人要索咱们儿子的命!蓁蓁实在害怕……”泪意渐渐模糊了她的双眼:“安庶人说……说他活不长久……”
这样的话旁人说起必定讳莫如深,可若出自嬴珏口中,则另当别论了。奕衡将她母子二人一同揽入怀里,仰头深吸一口气,安慰道:“胡言乱语。有朕在,你别怕。朕定会拼命护你母子二人周全。”
张承躬着身子进入俪柔殿中,碰巧见了这一幕,忙转身走了出去,刚走没几步却又被奕衡叫了回来:“有什么话就禀,不必瞒朕。”
“是,”张承甩了甩拂尘,平声道,“回陛下,华清宫的昭仪娘娘差人告诉奴才,今日是她入府的日子,已经做好了陛下最爱吃的鳕鱼红枣羹,想请陛下一叙。奴才见您不在睿思殿批阅奏折,便来钩弋宫寻您了。敢问陛下,昭仪娘娘那儿如何答复?”
“今日是她入府的日子?”奕衡神情稍有迷惑,随即吩咐道,“朕不记得了,告诉她自己用膳吧。顺便通知司寝司,今日留宿钩弋宫。”
“是。”张承恭谨地退了出去。
嬴珏将闵澈小心翼翼地放回摇篮中并为他盖好被子。她这才发觉自己的足底有些许凉意透出——方才情急竟然忘了汲鞋。奕衡低头看她裹着罗袜的双脚,关切道:“赶紧把鞋子穿上,一会儿该着凉了。”
嬴珏走回床榻,一边穿鞋一边问道:“惠郎方才的吩咐就不怕昭仪姐姐寒心么?”
奕衡在她身边徐徐坐下,为她理了理鬓边垂下的碎发:“朕顾不了那么多,朕只知道你和澈儿。”
这一夜,嬴珏睡得极不安稳,膝盖的酸疼让她预感到明日定是雨天。果然早起时窗外天色阴沉,叆叇重云遮天蔽日,暴雨随时可能酣畅淋漓地从天而降。
用罢早膳,她细心地服侍奕衡穿戴朝服。奕衡任由她摆弄,惬意笑道:“还是蓁蓁的手最巧,朕心甚慰。”
嬴珏俏皮一笑:“惠郎别动,保不准蓁蓁错系了哪颗纽扣,让你被朝臣看笑话。”
奕衡脸上笑意不减:“那朕也心甘情愿。”
礼成,嬴珏再替奕衡理顺胸前悬挂的朝珠。崔旳从外殿进来,躬身行礼道:“陛下万福金安,娘娘长乐未央。启禀陛下娘娘,睿妃娘娘派人来了。”
“睿妃派人来?”奕衡平声问道,“为何不是她自己来?”
今日妃位、嫔位拜见各自首位的日子。嬴珏是四妃之首,理应由睿妃、庄妃前来钩弋宫拜见。
嬴珏声色轻柔:“惠郎,睿妃姐姐派人来定是有话要说,不妨先传进来问问。”
片刻功夫,睿妃的掌事太监曹德海便带着一众宫女入内了。奕衡免去了他们的礼数,端坐主位上问道:“睿妃派你来此何事?”
“启禀陛下,”曹德海毕恭毕敬道,“高荣长大公主接到太皇太后懿旨,携睿妃娘娘往怡宁宫请安了。娘娘对今日不能陪伴元妃娘娘左右深表歉意,故而特意派奴才携珍宝前来赔罪。”
嬴珏神色温和,对曹德海笑道:“孝悌之义孝为先。睿妃姐姐心地纯厚,请姐姐务必以太皇太后为先,尽孝膝前。不必对今日之事挂念。”
“奴才遵命。”
奕衡转眼朝嬴珏投来赞许的目光,“朕的元妃就是如此深明大义,”他迅速扫一眼分列两侧的宫女,问道,“睿妃都送来了什么东西?给朕瞧瞧。”
曹德海赶忙命人一一打开,恭谨道:“启禀陛下,分别是蜜蜡佛手一只,海棠冻石蕉叶杯两对,缠丝白玛瑙碟一打,鸳鸯净瓶一对,以及长大公主赏赐元妃娘娘的雀金裘一件。”
“姑姑也送了东西?”奕衡眸光中闪现一丝惊喜,嬴珏也颇为意外——睿妃母女的面子功夫真是做足了。奕衡赞许一笑,对嬴珏道:“朕记得那是姑姑的爱物,旁人连见也未见过几次,如今竟赏给了你,足见你跟此物有缘。”
嬴珏温婉的笑靥如花蕊般柔和:“是长大公主殿下厚爱,臣妾惶恐。”
奕衡爽朗一笑:“不必惶恐,朕说你受得起便受得起。好了,朕要去早朝了,这些东西一会儿便纳入库房登记吧。”他轻轻刮了一下嬴珏的鼻子,一甩广袖,转身走了出去。
众人赶忙屈膝道:“恭送陛下。”
崔旳一一验视后便按照嬴珏的吩咐收入了库房。大殿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桂香如轻纱扬起,四下弥散。嬴珏倚在榻边,让修瑜为她的膝盖上药,隐隐的酸痛袭遍全身。她一蹙眉,鬓间的烧蓝点珠绢花便如幽蓝的星芒一闪,仿佛落蕊芳郁,沉静熠熠。
修瑜一边抹药,一边心疼道:“娘娘这膝盖,也不知几时能好。”
嬴珏怔怔地看着窗外,音色冰冷:“不管好不好,本宫都不会忘了是谁将这痛苦带给本宫的。幸好睿妃不来,否则今日本宫如何有机会和她汪明虞谈清楚。”
修瑜满心疼惜道:“即便如此,娘娘也要学会控制。”
嬴珏垂眸温和地看了一眼修瑜:”你放心,本宫知道分寸。“她随即将目光投向窗外,萧瑟秋风卷起乌云滚滚,她隐约觉得大雨将至。
【1】《九歌》是《楚辞》篇名。原为汉族神话传说中的一种远古歌曲的名称,战国楚人屈原据汉族民间祭神乐歌改作或加工而成。共十一篇:《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礼魂》。《国殇》一篇,是悼念和颂赞为楚国而战死将士;多数篇章,则皆描写神灵间的眷恋,表现出深切的思念或所求未遂的伤感。王逸认为是屈原放逐江南时所作,当时屈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所以通过制作祭神乐歌,以寄托自己的思想情感。
【2】作者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