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真万确,”崔旳的眼神带着几分认真与焦灼,“娘娘您听,这丧钟都报了三响,是国丧啊。”
嬴珏在原地愣了须臾,窗外雨势愈发凶猛,“哗啦哗啦”宛如倾盆覆下。她随即吩咐修瑜婉珍上妆更衣,急匆匆赶往怡宁宫。路上途经汪明虞的轿撵,二人皆默契地保持沉默。落轿时,袁妙琴和付青珂的轿撵也接踵而至。怡宁宫的一应幔帐帷帘皆已换成惨淡的素白色,见梳烟端着檀木托盘从慈安殿出来,嬴珏不由微微感叹,孙灼芙必是接到圣旨后第一个到达的,而且已将一切安排妥当。
嬴珏四人在侍女的引领下转入偏殿。奕衡端坐主位,眉目凝重,一身朝服还未来得及更换便匆匆赶来,额上早已沁出细密的汗珠,隐隐昭示着他方才的焦急与震动。高荣长大公主坐在右侧首位,一双清透的凤眼因为哭泣变得浮肿,即便如此,她的脸上依旧泪如泉涌。睿妃陪在母亲身边,一边出言安慰,一边别过头去悄悄拭泪。秦云念坐在左侧首位,高耸的逐鹿髻上只插了一致白玉凤凰长簪,坠下浅浅莹亮的流苏,素净不失庄重;一身米白色钩花曳地罩衫配双耳点缀的羊脂玉环,映照眸中愁光几许。她的下手依次坐着德妃和罗承徽,二人皆是朴素装饰,面带哀凄之色。楚映姣则按位分坐在离殿门最近的红木椅上,碍于国礼,她换上了月牙白的挑绣海棠花齐胸襦裙,虽不复昔日的妖娆华艳,但此番素雅装饰却别有一番楚楚动人之情。嬴珏在心底纳罕她为何来得如此迅速,眼风不由自主地朝她飘去,楚映姣却只付之一笑,继而垂首继续轻声啜泣。
“陛下万福金安。”四人守着礼数朝奕衡福身。
“都坐吧,”奕衡眉心一动,攥着翠玉扳指的手隐隐打起了颤,“想必你们都听到了宝月楼传来的丧钟,太皇太后薨逝,朕也难以平复自己的心情。”
“陛下节哀,”孙灼芙徐徐站起来福礼,狂风吹起她身后素白的帷幔,平添几分凄迷,“臣妾等和陛下一样不胜哀凄,但请陛下保重龙体,您若哀禹过度,臣妾等心底同样难安。若太皇太后泉下有知,也定不希望陛下因此哀禹过度。”
秦云念舒了舒颦蹙的双眉,叹道:“陛下,德妃说得有道理,太皇太后已去,咱们这些皇子皇孙能为她做的唯有守灵尽孝。逝者已矣,陛下也要以大局为重。”
奕衡默然半晌,伴随着一声轻叹,他缓缓道:“德妃,既然凤印在你手中,那丧仪之事便都交与你吧。太极宫里的太妃太嫔和朕的皇叔们都年近不惑,你自己忖度安排。”
孙灼芙的眼底闪过一丝欣喜,仿若天空划过的一道闪电,只一瞬,眸中又复哀凄之色。她立刻跪下福身道:“臣妾遵旨。”
高荣长大公主缓缓抬手抹去眼角的泪珠,哽咽着道:“陛下谨遵孝悌之义,本宫不胜感激,但本宫身为长女,自请为母后守灵七日直至出殡,还望陛下成全本宫鄙薄的孝心。”
“殿下……”一旁的胡茜娆闻言愕然,微微抬眼望向奕衡,耳畔垂下的玛瑙流苏跟着身子轻微晃动,在白色高烛的映衬下,闪烁出幽蓝的光芒。
奕衡听着殿外滂沱的雨声颇有思忖,伸手揉了揉眉心道:“皇叔的心思朕明白,但朕更为皇叔的凤体着想,还请皇叔……”
“寡人觉得甚好。”
话音未落,姜渊已经一脚踏入了偏殿之中,银白色的袍脚打湿一片,墨色的牛皮踩底朝靴上仍有悬而未落的水珠。众人赶忙起身行礼,奕衡让出了主位站在一旁。姜渊的眼风从众人身上一扫而过,徐徐道:“寡人也想向陛下请求一事。”
奕衡拱手福身道:“父皇言重了,父皇请讲。”
姜渊起袍落座,眼睛却向窗外的献陵望去,一点晶莹渐渐润泽他枯涩的双眸,滢滢闪着圈圈点点的光芒。他的叹息宛如风声轻柔:“寡人身为长子,自请移居贺阳行宫为母后守陵三年,寡人的后宫妃嫔无所出者皆入真云观修行,为太皇太后祈求冥寿。还请陛下成全寡人此等鄙薄孝心。”
此言一出,众人脸上的哀凄霎时被惊愕淹没。高荣长大公主咬牙忍住阑珊泪意,颤声道:“皇兄身份尊贵,怎可移居行宫安享晚年?倒是本宫未能好好报答母后养育之恩,想以此削减心中愧疚,皇兄万万不可。”
姜渊朝高荣长大公主释然一笑:“皇姊多虑了,寡人在哪儿都是一样的,还不如陪在母后和慕鸿身边,这样寡人既能心安理得地安享晚年,也可为天下人做孝道典范。”
“轰隆——”
电光火石之间,一声巨响已破空而落。奕衡“噗通”一声起袍跪下,看着姜渊的眼神也分外诚恳:“父皇,皇祖母薨逝,儿臣不得尽孝膝前已是大过,若您再搬出宫外,儿臣又如何能时时刻刻侍奉父皇左右呢?您曾教诲儿臣仁君当以孝治国,还请父皇给儿臣一个机会,为天下示范何为孝道。”
姜渊迎上他的目光,点点愁光迭泛:“你要时时刻刻侍奉的是天下苍生,仁君固然以孝道治国,但却不是沉溺于人伦私情的庸君。寡人替你为母后守孝三年,此间三年你大可收复突跃,拓展疆土,为大宁开创又一业绩,也不负你皇祖母日夜闭关为国祈福了。”
“儿臣……”奕衡深深望一眼姜渊,震摄宛如地上的凉意从落膝之处直窜心房,再随着血液的涌动遍及全身。他继而俯身叩拜,郑重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姜渊亲自将奕衡扶起,脸上晕染出少见的父亲慈爱:“起来吧。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更何况你是一国之君,更该一言九鼎。寡人就在贺阳行宫等大宁凯旋的消息,愿你做到。”
奕衡一咬牙,仿佛赌誓般:“儿臣定不负父皇期望!”
“很好,”姜渊满意地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寡人此去也是为了换你八弟,他已在献陵为慕鸿守孝一年之久,该回来享受亲王爵位之尊了。”
奕衡放松了神色,依言回道:“父皇放心,儿臣早已为八弟安排好府邸,就在皇禁城玄武门外朱雀大街附近,是个风水宝地。”
“这个寡人自然不担心了,”姜渊又走向高荣长大公主,带着兄长的仁慈柔声宽慰道,“皇姊节哀,寡人与你一样感激母后的养育之恩。头七之前皇姊若坚持为母后守孝,寡人也不会阻拦,但请皇姊保重凤体,勿让母后泉下忧心。”
高荣长大公主轻轻颔首,靥上愁澜翻涌:“本宫知道了,谢太上皇关怀。”
众人见姜渊态度如此坚决,也不再多说什么。雨势直至傍晚方渐渐变小,一日的大雨冲刷了夏日炎炎的灼热。今晚是头夜,除高荣长大公主和皇贵太妃外,孙灼芙另安排了嬴珏、胡茜娆以及付青珂陪伴在主殿守灵。皇子公主中,除了嬴珏的闵澈和明虞的筱祯外,皆一同陪伴各自母妃在殿内举哀。其余妃嫔和太妃则在偏殿稍事休息,等入夜打更再入殿守孝。
奕衡单独携嬴珏进入内殿,长久跪在太皇太后灵柩前。
张承入殿禀报贞贵姬因哀恸过度惊风无法前来守夜一事,并呈上周毓蕊手抄《往生咒》十卷。奕衡见那娟秀字迹,心底仿佛被那纤细的笔触轻轻扎了一针,尖锐的疼痛让他心头一颤:“贞贵姬有心了。既然她身子孱弱,那便免去六日守夜礼数吧,让她好生修养,只需头七当晚前来即可。”
张承拱手道:“奴才遵旨。”
“把贞贵姬抄写的《往生咒》[1]给本宫吧,”嬴珏撑着酸麻的小腿缓缓站了起来,从张承手中接过书卷,朝奕衡道,“陛下,请容许臣妾代替周姐姐烧了它们。”
奕衡挥手让张承退下。他转而望着嬴珏,坚韧的目光里哀恸宛转:“蓁蓁,亏得你方才提醒朕,今日之状,贞贵姬不来也好。她身子素来孱弱,如若来了指不定会生出许多枝节。”
嬴珏的唇畔徐徐绽开一个温婉的笑容,仿佛包容了天地所有柔和的光芒,暖暖融着奕衡心底迭迭泛起的哀愁:“为大局和惠郎着想是蓁蓁份内之事,惠郎这样夸赞反倒显得蓁蓁是沽名钓誉了。”
“沽名钓誉如何能形容你?”奕衡眸中闪过一丝嗔怪,神情却如水柔和:“朕只知道你的好处别人不能比。”他随即将书卷投入火中,明亮的火舌瞬间吞没了翻飞的纸张。奕衡忧心道:“朕看你方才起身的动作便知道你的膝盖定是又疼了,朕已嘱咐德妃为你跪坐的地方加了鹅绒软垫,如此你便不用太过辛苦。”
“惠郎……”嬴珏的身后宛如芒刺在背,声音也轻微颤抖,“蓁蓁不敢特殊。”
“特殊?”奕衡哑然失笑,“贞贵姬未随众人守灵算不算特殊?何况你膝盖之处的风湿皆因德妃当年在王府中重责所致,朕此番也算是给她一个警醒,让她不要忘了一向保有的沉稳持重,不要再轻易责罚于你。”
“惠郎,”嬴珏握住奕衡的手,晚风拂过灵柩前热浪滚滚的火盆,直扑她脸颊,“你的好意蓁蓁心领了,但现在不是怪罪德妃姐姐的时候。你的天下在宫外,这宫里的天下,便交给蓁蓁自己处理吧,蓁蓁不愿让你分心。也请惠郎相信蓁蓁可以处理好这些琐事。”
橙红的光芒在奕衡脸上跳跃,他的眉心由紧渐渐便松,随即将嬴珏一把揽入怀里:“朕相信你,朕视作生命的女人果然非同凡响。蓁蓁,高处不胜寒,你可愿和朕一起享受高处的孤独?”
嬴珏看着火苗舞动,一点火星飞蹦,笃定道:“蓁蓁自然愿意。”
雨声淅沥,夜色宛如处子般朦胧静谧。突然“嘭”的一声,前殿传来一声惊叫:“不好了,高荣殿下哭晕过去了!”
【1】《往生咒》:佛教净土宗信徒经常持诵的一种咒语,亦用于超度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