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众妃嫔按礼数往代掌凤印的德妃处“晨昏定省”[1]。
宁朝后宫住所也由余朝沿袭下来。内廷宫室分东西南北四苑,每苑各含六宫,苑中景致不尽相同。皇帝住的建章宫,皇后住的凤仪宫,太后住的怡宁宫并称中宫,不属任何一苑。
德妃住在北苑最为华丽的未央宫。嬴珏下了轿撵一走进宫门,便见四乘宽的汉白玉宫道直通殿下丹墀[2],抄手游廊[3]绵延周折而上,汇于大殿前。十二根凤雕顶柱绕着外殿,在清晨薄弱的阳光下发出柔和的光泽,显得分外庄重华贵。孙灼芙素喜牡丹,宫道两旁栽了姚黄魏紫等名贵品种,若至盛放时节,廊下又别是一番风景了。
一名守门的宫女见她带着侍女来了,赶忙上前行礼,恭谨道:“元妃娘娘长乐未央,奴婢奉德妃娘娘之命带娘娘往后花园等候,各位娘娘都在那儿赏花,还请娘娘往这边移步。”
小宫女在前面远远地走着,修瑜在嬴珏耳畔轻声道:“娘娘,她还真有眼见。”
嬴珏淡淡一笑:“这宫里谁得宠谁失势,做奴婢的最为清楚。更何况她德妃是什么人,又岂会让自己的宫人失了分寸,落人口舌。”
修瑜颔首噤声,扶着嬴珏转入了后花园,这里的紫薇开得格外娇艳,一簇簇仿佛落入凡间的灿烂云霞,又好似江南织女新纺而成的繁丽织锦。妃嫔们聚在一起赏花攀谈,连平时不甚和睦的袁妙琴与楚映姣也仿佛没了隔阂,指着一朵花品评甚欢,惟有罗颐珺坐在石椅上安然地听着她们的欢声笑语,打着团扇一言不发。
嬴珏缓缓地走了过去,付青珂一见她来,立即矮身行礼道:“元妃娘娘长乐未央。”众人听见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回过头看,胡茜娆捏着鲜花的手转了又转,绽开的笑容也宛如手中娇艳的花朵:“元妃妹妹来了,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呢,可见背后不能议论旁人。”
“睿妃姐姐又拿妹妹打趣呢,”嬴珏上前与茜娆见了平礼,柔婉地扬起唇弧,“姐姐素来不是‘背后君子’,今日怎会在妹妹背后议论什么。”
茜娆脸上的笑意不减,眉眼弯弯:“都说你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这话还真真是不错。不过是本宫歆羡德妃娘娘的未央宫漂亮,庄妃姐姐便提到了你的钩弋宫,没想到咱们把正主儿给招来了,罪过罪过。”说着,她便要矮身行礼赔罪。嬴珏即刻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忙一把扶住她,嗔道:“姐姐休要如此,若受了姐姐的礼,妹妹心底如何过意得去?”
袁妙琴见她二人一唱一和,摇着团扇轻笑道:“睿妃娘娘这唱的是哪一出呢,庄妃娘娘尚未置一词,您让她如何自处?”
嬴珏深知袁妙琴有意挑拨,还不待众人回答,便似是无意地微微低头笑道:“那也轮不到昭仪来置喙。”她随即仰首迈步,缓缓地靠近汪明虞,神情清澈如水:“想来庄妃姐姐的言辞也是极为和善的,如今又怎会介意睿妃姐姐和妹妹的打趣呢,姐姐说可是?”
明虞立在一簇紫薇花前不动,微风浮动她鬓边的几缕青丝,翩然如花中娇柔的蕊心:“自然是不介意的。本宫方才也只是提了一句,妹妹的钩弋宫是陛下登基前下令翻修的,不知有多漂亮,如若有幸一观也是莫大的福分。只是不知妹妹你肯不肯给我们开眼呢?”
嬴珏听了一拂广袖,柔荑在花叶间悠然游走:“什么开眼不开眼的,说来多生分。只要姐姐想来,妹妹随时欢迎姐姐亲临。”
袁妙琴勾了勾唇角,眼风不时往淑嘉殿内瞟去,扬声醋道:“元妃的钩弋宫是余朝皇后萧婉婳冬日避寒居所,自余朝以来还没有妃嫔住过。庄妃娘娘就不怕登临贵地折煞了自己?”
此言一出,嬴珏心底骤然泛起阵阵寒意,玉指不由往花茎上一勾,险些将花枝折断。她的心里吊着,淑嘉殿内却偏偏什么动静也没有。明虞见她颇为出神,已先笑道:“昭仪妹妹此言差矣,既是贵地,登临造访自然是增添福气的,怎会折煞呢?再者你方才说钩弋宫除了余朝的萧皇后外便没有妃嫔住过,现下元妃妹妹不就是第一人么?”
明虞的这番话无疑再次将嬴珏推向风口浪尖,虽然嬴珏的专宠自潜邸起便众所周知,但众人还是压抑不住嫉妒的目光,纷纷向她投去。一直没有接下话茬的付青珂见嬴珏微露赧色,帮忙解释道:“元妃娘娘最得圣心,住这么华丽的宫殿也是理所应当的。”
嬴珏知道付青珂想帮自己开脱,但不善言辞的她如是说只会火上浇油,让人更加难堪。嬴珏正想着该如何应对,楚映姣便在旁侧轻笑一声,媚柔的音调让人闻之酥倒:“淑媛娘娘说得是,光从元妃娘娘的封号看,就足以知道她在陛下心底的地位了。”
嬴珏一怔,未料封号一事也被她们拿来大做文章。她忍着心底混杂的情绪,顺势折下一朵紫薇在鼻尖轻嗅,镇定自若道:“本宫身为四妃之首,‘元’又含吉善之意,陛下赐号勉励本宫心存善念,与众位姐妹和睦相伴,妩贵嫱很会揣度圣意。”
楚映姣微微垂眸,神情不卑不亢,明净的阳光在她的睫上流转,显得分外迷人:“元妃娘娘过奖了。陛下既赐了封号,那咱们定然都是担得起的,就如嫔妾的‘妩’字一样。”
楚映姣本就貌美肤白,身量轻挑,今天又身着桃红色金丝梨花浮光锦长裙,那样的色泽配上她精致的妆容,愈发相得益彰,妩媚迷人,妩”字封号于她自然实至名归。可嬴珏的“元”字封号却颇有争议,自十国以来,还没有妃嫔用“元”字做过封号。甚至有激愤的大臣觉得“元”字僭越,要奕衡重新册封。虽然朝堂上的这些争论最终被奕衡平息了下来,但后宫之中的闲言碎语就像湖边漂浮的萍草般斩不尽也理不清。
袁妙琴挑眉一笑,悠然地甩了甩手绢道:“谁不知道‘元妃’是原配的意思。这也罢了,十国期间,后金世宗颜成岳追封他的东宫侧妃贺兰珠为‘淑柔婉贤元妃’,身为正妃的齐皇后反而仅以侧妃位分下葬。此事闹得沸沸扬扬,朝堂不安,惹得齐皇后的母族联合梁朝灭掉了后金,这红颜祸水的名声至今还背在贺兰氏身上呢。难道元妃以为这就是吉善的表现?”
嬴珏正欲接话,罗颐珺摇了摇和田玉骨浙绣团扇,先温声道:“追封嫡妻为‘元妃’早在余朝时便废止了,昭仪何须拿来说嘴。再者你我身在后宫之中,便该安于后妃本分,怎好在前朝的事上品头论足,白白惹人笑话。”
罗颐珺长奕衡两岁,是众妃嫔中年龄最长者。她深居简出,一向少言寡语,不爱沾染是非,一旦说话便极有分量。嬴珏不由朝她投去感激的目光,颐珺却用扇子半掩娇面,微微别过头去。
妙琴冷哼一声,稍微收敛了情绪,对颐珺笑道:“承徽娘娘是在偏袒元妃么?”
颐珺抿了一丝温热的笑意道:“昭仪会错意了,本宫未曾偏袒过谁,不过是想提醒昭仪切莫忘了尊卑和后妃本分。元妃的位分高于昭仪,昭仪也要一口一个‘元妃’的叫,只怕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罗承徽所言不虚。袁昭仪,你方才的确有失分寸。”
孙灼芙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众人赶忙回身唱礼:“德妃娘娘长乐未央。”
灼芙矜着端庄的笑意,搭着织镜的手缓缓走到众人面前,温煦的日光落在她身上,愈发显得她神情庄重:“姐妹们免礼。”她的眼风随即向袁妙琴飘去,徐徐落在她身上:“袁昭仪,你可知错?”
“嫔妾知错。”妙琴再次朝灼芙行礼,聪明如她也知灼芙向来深沉持重,说一不二,况且又有贤惠之名在世,让人不得不服。
灼芙见此正了正身,语气也比以往严肃许多:“且不论元妃的封号究竟为何意,本宫更信它寓意吉善。陛下初登基,你们都得怀着善心与姐妹们相处,六宫和睦陛下才能少些烦忧。”
众人见此都福身附和着:“嫔妾等谨遵德妃娘娘教诲。”
灼芙示意众人落座,明虞在一旁笑道:“元妃妹妹,今日之事因你而起又因你而息,到真真是应了否极泰来,吉善相逢之意呢。”
嬴珏一怔,垂首笑道:“庄妃姐姐笑话妹妹呢,妹妹哪有这么大的功劳,一切多亏德妃娘娘及时化解。”
灼芙饱含深意地一笑:“好了,今日虽是册封以来你们头一次到未央宫晨昏定省,但本宫不想把气氛搞得这么严肃,所以特意将地点安排在后花园,这些紫薇开得正盛,大家可随意赏玩。”
茜娆如玉般通透的手攀上了繁盛的花枝,在绚烂的紫薇花朵掩映下,她的笑意也染上了一层热烈的颜色:“德妃娘娘真是思虑周详,不禁让嫔妾们想起了往日在王府的时光呢。每到娘娘苑中牡丹盛放的时节,您都会邀请嫔妾们赏花,将请安的地点改在园中,不曾想进了宫也一样未变。”
灼芙理了理鬓边垂下的流苏,笑意深沉:“这样的情谊自然要不变才好。今日本宫还为大家准备了上好的碧潭飘雪,各位妹妹可要尝尝才是。”
明虞揉了揉苏绣手绢,笑道:“德妃娘娘盛情,嫔妾等怎好推却。这碧潭飘雪是茶中极品,嫔妾听闻今年统共只进贡了两觳,娘娘肯让嫔妾们尝鲜已是嫔妾们莫大的福气了。”
一语方罢,茶盏已呈送众人面前。嬴珏默默地端起属于自己的粉釉牡丹茶盏品着,灼芙有意看了她一眼,问道:“元妃,味道如何?”
嬴珏抬头一笑道:“回娘娘,嫔妾不精茶艺,实在品评不出。”
袁妙琴的水眸一扬,眉梢旋即晕出轻蔑之色:“是真的品评不出呢?还是元妃娘娘喝惯了,所以已经食不知味。”
嬴珏深知妙琴意指昨晚奕衡赏赐茶叶一事,心底不由嫌恶她的无理取闹,面上却不起波澜,平静道:“陛下赏赐的碧潭飘雪极其珍贵,本宫尚未启封品尝。今日也是沾了德妃娘娘的光才得以亲近芳泽,本宫不知昭仪的食不知味是为何意。”
“咳咳……咳咳……”
袁妙琴正要回嘴,只听见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众人不由都循声望去——周毓蕊扶着伽罗的手站在风口,瘦弱的身姿宛如病气凝成,一吹即散。她微微发抖的样子像是站了许久,虽然时值八月,清晨的阳光尚有温煦,但于她而言却并无任何取暖的作用。
“众位娘娘长乐未央。”她矮身向众人行礼,又与楚映姣见了平礼,才片刻的功夫,喘气便喘得分外吃力了。伽罗忙轻轻拍着她的背脊,眼底不禁流露出隐隐的担忧。
孙灼芙放下茶盏温声道:“贞贵姬来了,快赐座吧。”
“多谢德妃娘娘。”毓蕊扶着伽罗的手缓缓坐在了付青珂的下首,袁妙琴淡淡瞥了她一眼,酸涩道:“贞贵姬来得如及时雨一般啊,偏偏在元妃需要解围时出现,当真是姐妹情深。”
毓蕊掩帕轻咳几声,抚着胸口道:“嫔妾刚到,不懂昭仪娘娘言下之意。不过听娘娘的语气,似乎在不悦嫔妾打断了娘娘想要说的话。”
袁妙琴颇为得意,挑眉笑道:“你果然在那儿站了很久,不然怎知本宫有话要说。”
毓蕊又咳了几声,在妙琴的威势下显得娇弱不堪:“非也。佛曰相由心生,嫔妾是从娘娘的神情中察觉出娘娘有话要说,并非嫔妾所见而知。”
妙琴愣了须臾,依旧盛气凌人道:“相由心生?本宫竟不知,贞贵姬何时也变得这般伶牙俐齿了,倒不像日日礼佛,清心寡欲之人。”
毓蕊垂眸一笑,用丝绢压了压绯红的桃花颊,道:“昭仪娘娘错怪嫔妾了,这正是嫔妾从佛经中参透的禅意,并非强词夺理。”
“是么?”妙琴的笑中含着讥讽,“本宫懒得与贵姬争辩,倒是要奉劝贵姬积点口德,不然这口齿伶俐了,身子就不能好了。”
话音刚落,众人不由对妙琴微微侧目,毓蕊依然是一副孱弱样子,凄婉笑道:“谢昭仪娘娘,嫔妾自会当心。”
灼芙取手绢轻轻拭去唇角的茶末,温声道:“贞贵姬,袁昭仪的话虽然不尽入耳,但你要保重身子确是真真要紧的。这碧潭飘雪性寒,便为你换一盏桂花杏仁羹吧。”
梳烟领命将茶盏换了下去。毓蕊起身福礼道:“多谢德妃娘娘,嫔妾今日早起身子不适,耽搁了晨昏定省的时辰,在此向娘娘赔罪,还望娘娘恕罪。”清风拂过,毓蕊头顶带着露珠的紫薇花随风簌簌飘落,落在她瘦弱的双肩,凉意瞬间渗透骨髓,让她身子一个激灵,险些倒下去。灼芙看在眼里,忙道:“贞贵姬快入座吧,你向来身子弱,如若今后身子不适,晨昏定省便免了,只消差人告知本宫即可。”
“谢娘娘。”伽罗扶着毓蕊重新坐好。茜娆怜悯地瞧了她一眼,摇着团扇缓缓道:“眼下马上要入中秋了,这之后是愈来愈冷。本宫宫里还有从公主府带来的高丽参,如今便都送给贵姬调养身子吧。”
明虞浅浅一笑,颇有深意:“公主府的高丽参可是去岁进贡的极品呢,睿妃妹妹这样大方,当真是看重贞贵姬。”
茜娆转了转景泰蓝护甲,唇畔抿过一丝笑意:“德妃娘娘如此体恤贞妹妹,本宫不过效仿一二,庄妃姐姐不更该赞许德妃娘娘贤德吗?”
明虞与灼芙对视一眼,笑道:“自然了,后宫的一切都是仰仗德妃娘娘。”
妙琴在鼻中轻嗤一声,道:“贞贵姬当真是好福气,若今后人人都像贵姬这般,岂非都有理由不来未央宫晨昏定省了?”
嬴珏听见妙琴如是说,再也不耐性子,冷冷回道:“贞贵姬体弱多病是向来周知的事情,德妃娘娘都说了能免则免,昭仪还要这般刁难。莫非昭仪觉得给德妃娘娘请安不是自己的福分,反而是委屈?”
“委屈?”妙琴的眉峰一扬,锋芒乍现,“元妃娘娘何苦给嫔妾扣上这莫须有的罪名,有些人面子上恭谨,背地里还不知怎么想呢。”
嬴珏不以为怵,反而笑得愈发温婉:“本宫只知道自己是真真敬重德妃娘娘,至于旁人,本宫如何得知。”
“元妃,”灼芙的双眼闪过光芒,唇边慢慢浮起一缕冷寂的微笑,“你果然是心思缜密之人,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她的笑意愈浓,就愈像凝着刻毒的迷蒙雾霭,一反她端庄持重的常态,让嬴珏心底为之一怔。
“德妃娘娘过奖了,”嬴珏起身福礼,臻首低垂,“嫔妾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灼芙命她坐下,微微一笑道:“本宫就是欣赏你实话实说。”
如此相叙片刻,也无甚新奇之事言明,众妃都陆续离去。
嬴珏架着修瑜的手朝轿撵走去,彼时日已高起,未央宫外碧荷依依,熏风流过送来花香几缕,让人闻之迷醉。
袁妙琴的声音怨毒而高傲:“嬴珏,今日算本宫输你,早晚有一天,本宫会越过你去!”
嬴珏顿了脚步,回眸一笑道:“那本宫便等着你。”说罢,她回身上了轿撵,翩然离去。
【1】晨昏定省:晚间服侍就寝,早上省视问安。旧时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礼记?曲礼上》:“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凊,昏定而晨省。”后来引申为妃嫔侍奉皇后的礼节,本文中德妃代掌凤印,视同皇后。
【2】丹墀:古时宫殿前的石阶以红色涂饰,故名丹墀。
【3】抄手游廊:中国传统建筑中走廊的一种常用形式?多见于四合院中,与垂花门相衔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