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云拨开灌木丛,呈现在她面前的这片风景与密林中其他地方形成鲜明对比。这种无人生存的密林,上有可蔽日的树木,下是比人高的野草,而眼前这片地方,树木明显被砍掉了大部分,地上的草矮矮的,似是刚长出的,这里曾经应该人为除过草。若这只是一小块地方也就罢了,稀奇的是,这是好大一块地盘,大到可以让一小支军队栖息。
沐云神色凝重地对风浅吟说:“你还记得那个傣族少年说的话吗,那天闯入汐洱夺取九叶雪罂粟的是一队军队。他没有骗我们。”
“不不不,我还是无法想象江湖中的事会跟军队扯上关系。况且你想,如果这一小支军队真是某个江湖人养的,那么他养这支军队肯定不容易,他的目的肯定不简单,这样他就不会让它轻易暴露,怎么可能动用它去抢药材?”风浅吟满腹疑惑。
“汐洱不比普通寨子,它是傣王的居所,傣王手下也有一批训练有素的民兵,要突破民兵的拦截从汐洱中带出那么大数量的九叶雪罂粟并不容易,派出军队无疑是最万无一失的做法。不过你说的也对,一个江湖人要养一支军队,尽管只是一小支,也是非常不容易的,如果是我,我肯定不舍得用它来做夺取药材这种小事。但如果……”沐云摸着下巴,做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想,“如果这一小支军队只是我手中军队的小小一部分,那我还有什么不舍得的呢?”
“你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你自己都说了,江湖人要养军队十分不容易。”
“我是说‘如果’!确实不太可能。”
“我觉得啊,这一小支军队有可能是朝廷的。”
“别傻了,这南方烟瘴之地,自古以来就是罪犯流放之所,从来都不是朝廷的养兵之地啊。”沐云白了风浅吟一眼。
“是吗?”风浅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过,要是真的在这不见天日的密林里养兵,鬼都发现不了。”
要是真的在这不见天日的密林里养兵,鬼都发现不了。沐云心里一动,忽然间有些发慌。
“先回去吧。”,沐云边说边转身,脚下却踢到一个东西。沐云弯下腰拾起那东西,原来是个废了的矛头。
风浅吟打量了一下,说:“这个矛头跟寻常矛头好像有些不太一样。”
“很明显的越地风格,跟你们中原制的当然不一样。南越门派中善制机关、兵器的唯有西陵派,但我不能肯定这个矛头就是他们做的。不过我把它拿回琵琶门,门中自有前辈能辨识它的出处。”沐云说着,将这矛头收了起来。
“西陵派?怎么又来一个门派?”
“南越门派,就是你们中原人说的中邪门派,包括了大大小小六十一个门派呢。西陵派规模较小,行事低调,但他们掌握着高超的机关、兵器制造法,很多门派都向他们购买武器。”
之后,两人害怕蓝雪在他们离开竹篷这段时间回去找不到他们,连忙原路返回了。
而此时的蓝雪根本回不了竹篷。
枯井下,蓝雪盘着双腿,腰杆挺直,神情严肃地端坐着,她敢发誓,这是她这辈子坐得最端正的一次。可是,这样子真的好难受!蓝雪在心中苦叫。但她根本不敢动,身边这个阴晴不定的家伙不让她动。
两个时辰前,蓝雪被一个木头墩削成的钩子拉入井中,被摔得眼冒金星,哪知神都还没回过来,一节骷髅似的手臂就掐上了她的脖子。蓝雪以为是枯井中的鬼怪,惊得大叫,却听到那家伙叽里呱啦用傣语的一通臭骂,听声音还是个女的。蓝雪井中凌乱,不过也稍稍定下心来,起码这家伙应该是个人。在那人的骂声中,蓝雪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那人被关在这里许久,费了好大的功夫终于做成了一套简易的工具准备逃出去,哪知当她好不容易将木钩子抛上去,却拉了蓝雪下来,蓝雪摔下来时还将木钩子压坏了,于是她抓狂了。
蓝雪也很郁闷,莫名其妙被拉下井,还碰上一个不好伺候的主,一上来就掐着她的脖子不放。蓝雪用傣语跟她解释了一番后,她终于松开了蓝雪,不过她要蓝雪跟她讲外面的事,蓝雪便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刚开始她还听得兴致勃勃的,哪知突然毫无征兆地发起怒来,指责蓝雪跟她说这些是在讽刺她长年呆在井中,无法看到外面多彩的世界。蓝雪识趣地闭嘴,可她又不满意了,要蓝雪说下去不准停,蓝雪无奈,继续往下说。说了没多久,她猛地尖叫起来,直呼好吵,要蓝雪不发出一点声音,不光嘴上不能出声,身体也不能有一点儿动静。按理来说蓝雪这人不应该这么听话,可在一片黑暗、身边还有一个不知身份的人的环境下,蓝雪实在不敢妄动。
又过了好久,那人突然靠近蓝雪,蓝雪吓了一跳,这家伙又想干嘛?
“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温柔,使蓝雪诧异得全身一震。
“蓝雪。”蓝雪乖乖地回答。
“我叫阿姝。以后你就在这里陪我好不好?好久好久了,一直都是我一个人在这里,没人陪我。”或许是常年待在井下,没人说话的缘故,她说话很不流利,发音很生硬。
蓝雪讪笑道:“阿姝啊,这里黑漆漆的,我有点儿怕黑。不如我们想办法爬上去?你不是也很想上去看看的嘛。”
她似乎只听到了蓝雪的第一句话,尖叫道:“不,这里不黑的!你跟我来,我带你去亮的地方。”
说完,她一把抓住蓝雪的手,或许是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她能在一片漆黑中准确地找到蓝雪的手。而她的手碰到蓝雪的手的那一刻,蓝雪感觉浑身都颤栗了起来,被这样一只手握着的感觉真不好,就好像是被一具骷髅紧抓着一样。这井下其实是一个很大的空间,阿姝拉着蓝雪的手走过一个甬道,进了另一个宽敞的石室,然后她放开蓝雪,自己摸黑去点蜡烛。
“我的蜡烛剩的不多了,不过你喜欢亮,我就都点上。”她生硬地说。
光明缓缓充满了石室,如太阳升起一般,仿佛是新世界的降临。
虽然是石室,但里面的布置却跟傣家竹楼里面的布置一模一样。这时阿姝转过身来,面对着蓝雪。
“啊!”蓝雪惊叫起来,险些腿软坐到地上。
这是怎样可怖的一个人啊!简直就是一具骷髅,外面包着一张人皮,再穿上人类的衣服!她的眼眶深陷下去,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珠子在眼眶里打转,却像是要掉出来了一样。
“阿雪,你叫什么?”骷髅似的头歪了歪,若不是那双眼睛明亮清澈,蓝雪真的会认为眼前这个东西是鬼怪而不是人。
跟这样一个东西对话感觉太诡异了,蓝雪毛骨悚然。阿姝跟蓝雪差不多高,但蓝雪无法判断她的年纪,蓝雪甚至想,她不会在这里呆了几千年了吧。
“没……没叫什么。那个……那个,阿……姝,你在这儿住多久了呀?”蓝雪结结巴巴地问答。
“我不记得了,好久好久了。”
妈呀还真是个千年老妖啊,住在这里的时间久到自己都不记得了。蓝雪扶着石壁,以免自己瘫软下去。
“不过有时候我阿哥会来看我。”她又说道,“他会给我带吃的、用的,有时候也会像你刚才一样跟我讲外面的事情,我最喜欢阿哥了。可他也不带我出去。”
“你还有阿哥?”蓝雪快哭了,“你阿哥是不是跟你一样?”
“跟我一样是什么样?”
“跟你一样就是跟我不一样。”蓝雪循循诱导。
“我阿哥跟你差不多,但比你高。”
“你是说你阿哥不是皮包骷髅,他有肉?”蓝雪语言有些混乱。
“我困了,我要睡觉了。”阿姝突然说,说完她也不理蓝雪,自顾自地躺在床上睡着了。
蓝雪逐渐冷静下来,只觉得这井下发生的事情十分不可思议,阿姝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被谁关在这里?为什么会瘦成这个样子?蓝雪在石室里转了一圈,看见仅有的一张桌子上只放着一个竹筒,蓝雪心生好奇,便打开竹筒的盖子,发现竹筒里全是棕色的小丸子,蓝雪拿出一颗来闻了闻,突然猛地一抬头,竟脱口骂出声来:“混账!”她转头看向阿姝,眼神变为怜惜,她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谁,竟如此害你。”
竹筒中的棕色小丸子是九叶雪罂粟果实的提取物。罂粟果实的提取物是用于缓解疼痛的药物,但若用量过多,则会使人上瘾、依赖此物,久而久之会伤及人的五脏六腑和大脑,使人形体消瘦、体质衰弱,甚至经神失常。而九叶雪罂粟的药性更强于一般罂粟。阿姝之所以变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估计是因为长期服用竹筒中的小丸子的缘故,而看她消瘦的程度,怕是从小就被人喂这东西了。
蓝雪拳头紧握,心里又气又恨,世上竟然有这么恶毒的人,这样折磨阿姝要比杀了她残忍百倍!忽然,蓝雪想到了阿姝提到的她的那个阿哥,这件事情八成跟他有关。
又过了好久,蓝雪听到甬道的那头传来脚步声。她迅速熄灭蜡烛,躲在角落处。一个高大的人影走进石室,他唤了两声“阿姝”,没听见人回答,便熟练地把蜡烛点上,光明又重新充满了石室。此时刚进来的那个男子面对着阿姝,蓝雪则在他的正后方。男子凝视着熟睡的阿姝,露出怜惜与心疼的神情,但蓝雪看不到。很快,男子察觉到背后有人,急忙转身,却看见蓝雪双手环臂,不慌不忙地打量着他。蓝雪本身长得就嫩,十三岁的年龄十岁的外貌,此时这个外表稚嫩的小女孩做着一个双手环臂的动作,表情严肃,眼神冷冰冰的,不得不让人想到装老成的小屁孩。
“汉人小孩,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你是她阿哥?不是亲生的吧?”蓝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边打量他边抛出自己的问题。这男子不到三十岁,身材魁梧,俊朗英气,跟躺着的那位不人不鬼的女孩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你是不是昨天闯入汐洱的那三个汉人之一?你们私闯圣地花田,现在你又找到了这里来,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你先别管我们要干什么,我问你,你把她关在井下折磨成这个样子,你到底想干什么?”因为阿姝的缘故,蓝雪有些生气。
这两个人之间气氛凝重,而两人的对话却着实搞笑。来去几个回合全是问句,后一个人的话跟前一个人的话搭不上半点关系。就好比两个武林高手在过招,结果两人都只顾着自己发招,全然不理对方出什么招、该如何招架。
男子看了看阿姝,又看了看蓝雪,眼中露出杀意,他冷道:“有些事情不是你该知道的。不管你是什么身份,既然你来到了这个地方,就莫怪我不留你。”
不得不说他身上带着王者的气场,仅两句话而已,竟带着极强的压迫力。可这对蓝雪没用,比起蓝桐不怒自威的魄力,这男子还是稍弱了些,蓝雪可是敢跟蓝桐吵架的人。
“想杀我,你未必有这个本事哦。”蓝雪露出狡黠的笑容。
男子突然感觉浑身使不上力,双腿一软坐到地上,他先是一惊,然后立即盘膝运起气来。
“不要试图用内力祛除你体内的软骨散,否则情况只会更糟。”
“你什么时候下的毒?”这男子绝不是等闲之辈,事到如今依旧镇定,他听蓝雪这么一说,便不再运气。
“刚刚我熄灭蜡烛的时候,顺手撒了一点在上面,后来你点燃蜡烛,软骨散的药性就随着蜡烛的燃烧散发。软骨散不是毒,最多算是麻药而已,但没有白莲丹,你是恢复不了力气的。”
男子“哼”了一声,转头去看阿姝。“阿姝怎么睡得这么死,你对她做了什么?”
“是软骨散让她睡得更沉了而已,这样也好。”说着,蓝雪把竹筒拿到他面前,“你每天让她吃这个东西,到现在的她可能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
男子看到竹筒,脸色一变,低吼道:“九叶雪罂粟,说到底你们还是冲着它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你们夺走花田中所有的九叶雪后并没有完全撤离,你们游离在汐洱周围,原来还是为了九叶雪!事实上汐洱的九叶雪已经没有了,你们夺走了汐洱的圣花,夺走了阿姝赖以生活的药。”
“什么?”蓝雪瞪大了眼睛,“你可知道九叶雪罂粟是个什么东西?要不是它阿姝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居然还说它是阿姝赖以生活的药,真是好气又好笑。”
男子冷哼一声,说:“你懂什么,阿姝患有怪症,发病时行动变得跟猿猴无异,动作敏捷、力气奇大,而且凶残至极,见人就抓就咬,不把人抓得血肉模糊决不罢休,只有服用九叶雪罂粟果实的提取物才能镇定下来。”说道这里,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种病只在我家族的个别女子身上出现,一般六七岁时开始发病,所以每次家族中产下女婴,族人都提心吊胆小心观察,一旦有发病迹象,立即秘密将其送到这里,并让她们服用九叶雪罂粟果实提取物所制的药丸以防发病。”他转过身,摸了摸阿姝骷髅般的脸,说:“我怎会不知长期服用此药丸的后果,她是我亲生妹妹,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又怎会让她受这种苦。”
“那,你们也可以把她留在家里照顾呀,为什么一定要把她关在这不见天日的井中?”蓝雪看他不像装的,心里也为他们兄妹感到可怜,说话的语调也放柔和了。
“族中一旦出现患此病的女子,整个汐洱都会人心惶惶,大家会认为这是上天对汐洱的诅咒。所以一直以来家族只能将患病的女子偷偷藏起来,以免扰乱民心。”
一个家族有人患怪病,整个汐洱的人都认为这是上天对汐洱的诅咒,这个家族影响力不小啊。蓝雪心想。奇怪的是,蓝雪隐隐约约记得这故事很早之前就有人跟她说过。是谁呢?蓝雪仔细回忆。
“啊,我想起来了!”蓝雪突然恍然大悟,“你是傣王家族的!或许……”蓝雪仔细观察了男子的衣着,“你就是傣王!”
男子面带惊讶,但他没有否认。
“我曾听我师父百里药师提起过傣王家族中的怪病,患病者无一例外是家族中的女性,但又只是极个别女性,有时候甚至经过几代才发现一个患病者。”
“你师父是百里药师?几年前百里药师云游四海,曾在汐洱休息数日,治愈了寨中许多例疑难杂症,我父亲曾偷偷邀请百里药师为阿姝诊治,但他也找不出医治的办法。”
“连师父也治不好的病……”蓝雪低声自语,失落地看了阿姝一眼。她对傣王说:“傣王大哥,我是百里药师的徒弟,你应该相信我不是跟来抢九叶雪罂粟的那批人是一伙的了吧?”
傣王思考了一会儿,说:“我相信百里药师。”
“我来这里是受人所托来查那些夺取九叶雪的人的,我希望傣王哥哥能帮助我。”
“那些人我们也在查。但到现在我们只知道他们还有一小部分人还留在汐洱附近。而汐洱周围全是成片的雨林,他们只要躲入其中,基本上是找不出来的。”
“要是能将他们引出来就好了。”蓝雪说,“还有,傣王哥哥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把阿姝带离枯井。”
“不行!”
“你应该能想象得到阿姝长年待在这里的痛苦与孤独。我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是因为阿姝想逃出枯井却误把我拉了下来,她真的很想离开这里。况且你应该知道,长期服用那种药丸的人活不了多久的。阿姝是你妹妹,难道你忍心让她到死都看不到外面的世界一眼吗?”
傣王紧紧握住拳头,似是将悲伤也紧紧握住。他知道阿姝活不了多久,他最小的一个姑姑也患了这种病,她就是在阿姝这个年纪死去的。
“可是圣地花田被毁,汐洱中已经没有九叶雪罂粟了。若竹筒中的药丸用完,阿姝又突然发病,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傣王说出了他的担忧。
“花田确实被糟蹋得一片狼藉,但他们并没有将整个花田铲平不是吗。我跟我师父学过多种药用植物的栽种、护理之法,保证能还你一片生机勃勃的九叶雪花田。”
傣王眉头紧皱,他在做了很长时间的心里斗争之后,终于说了声:“好!”
于是蓝雪给傣王服了雪莲丹,傣王恢复力气后抱起依然未醒的阿姝,蓝雪跟在他后面,两人走入另一条甬道,这条甬道的出口竟然在傣王宫殿的一个小卧室中。傣王秘密安置了阿姝,只把这件事告诉了他母亲。他母亲看到瘦成骷髅的阿姝,坐在床边哭成泪人。
“蓝姑娘,你跟我来。”傣王叫住蓝雪,把她带到自己的书房。
“这是我的侍卫刚刚绘出的画像,是抢夺九叶雪罂粟的军队的带头人,一个带着面具的男人。他也还留在汐洱附近。”傣王递给蓝雪一张画像。
青面獠牙的鬼面具映入蓝雪眼中,蓝雪心中顿时惊起千层浪。这张面具,跟在四年前的那个夜晚,与龙千城合谋要杀自己的那个男人戴的面具一模一样!不可能,他不是被师父杀了吗,怎么可能还活着?像师父那样做事干净利落的人,绝不会大意留下活口。蓝雪心里发毛,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