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文军看了一会儿电视，就走了出来。他没有回自己屋子里睡觉，而是坐在学校内操场里那张用水泥和砖砌成的凉冰冰的乒乓球台上，想借助凌晨时清新的空气，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理清下一步的工作方向。可他越这样想，电视里播报的那些画面，越在他脑海里乱作一团，使龚文军不知该从什么地方着手。没办法，他又使劲地摇晃了一下脑袋，似乎想甩脱头脑里那些乱糟糟的，像糨糊一样的东西，然后仰望着夜空。然而就在他仰头的时候，一颗流星倏地划过他的头顶。龚文军想起了古老的传说，不知人世间什么人又离开了。流星过后的夜空，深邃、古老而神秘，让龚文军堵塞的头脑亮开了一丝缝隙。他想到了县委，想到了郭书记！是的，他现在不是在灾难发生之初了，再也不需要派出类似于古代的八百里快骑了，而是一个电话，就能得到上级的指示和帮助，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冥思苦想呢？想到这里，他恨不得立即给郭书记打电话，但一想到郭书记还在甜睡当中，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但龚文军觉得轻松了起来，于是又回到黄校长的屋子里看电视去了。
天一亮，龚文军估摸着郭书记已经起床了，就给他打去了一个电话。龚文军估计得不错，这个时候没人干扰郭书记，电话一拨就通了。可是当龚文军听见话筒里传来郭书记轻轻的问候声的时候，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他才鼓起勇气，对郭书记报喜地说：“郭书记，我们乡昨天晚上通电了！”可话说得很平静，不但缺少报喜的兴奋，而且还显得有些忧郁。
郭书记似乎听出了龚文军话里那份沉重，提高了声音说：“我都知道了，文军！不但电通了，通往上石岭子乡的公路也正在二十四小时抢修，估计要不了多长时间，交通也能恢复了！”
听了这话，龚文军心里“咯噔”地跳动了一下，这才露出了几分高兴的神色，说：“谢谢县委！”可说完马上又说，“昨天晚上，全乡大多数群众都看了电视，都知道了外面赈灾的情况……”
郭书记像是知道龚文军下面要说什么，就先发制人地问：“你那里受灾群众的情绪是不是有些不稳定了？”
龚文军急忙说：“是，郭书记！我这儿虽然人员伤亡少一点儿，可老百姓的财产损失还是很大的，我们给县委报的灾情也一点儿没有夸大，郭书记……”
郭书记没等龚文军说下去，就打断了他的话，说：“文军同志，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一俟公路抢修完毕，我会立即安排一批救灾物资送过来！不过我要提醒你注意，眼下你们要做的，是摸清受灾人员情况，安抚好他们的情绪，立足于生产自救……”
龚文军也没等郭书记说完，就插话说：“郭书记，我们已经这么做了，可现在大家看见了外面的情况……”
郭书记像是有些生气了，说：“文军呀，你等我说完，好不好？我让你们摸清受灾人员情况，安抚好受灾人员情绪，是为了等待国家陆续出台的赈灾政策！眼下，除了像下石岭子乡这样的特重灾区，国家出台了给每人每天十元钱、一斤粮的补贴政策外，像你们这样的次重灾区，国家如何救助，现在还没有明朗的政策，你们还得等一等！眼下，你们不摸清受灾人员情况，不安抚好受灾人员情绪，不努力开展生产自救，做什么呢，啊？文军呀，你是老同志了，县委这个时候可是坐在火山口，你就不要和我讲价钱，好不好？拜托了！”说完，郭书记挂断了电话。
龚文军听了郭书记这番话，心里明白了。同时，他也进一步知道了郭书记眼下的处境，又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但不管怎么说，他知道了目前国家针对他们乡这种情况的赈灾政策，还没有出台，也知道了下一步前进的方向。龚文军马上把乡干部召集拢来开了一个短会，传达了和郭书记通话的情况。但他没把郭书记说的公路一俟修通，就把首批救灾物资送来的话告诉大家。因为这样的大事，在没有变成事实以前，是不宜在人群中扩散的。他让大家在吃过早饭后，又迅速赶到村上，针对出现的新情况，做好对受灾人员的安抚和解释工作。另外，再次把村民受灾的情况核实一遍，尤其是对余震造成的新的损失，做好实事求是的登记！
吃过早饭，董万成赶到乡上，除了留下来守电话的马骏以外，他没有见到乡政府的什么人。而马骏因为没有照他董万成的意思，给他把灾情夸大，董万成心里对他有气，加上知道姓马的也只是一个办事员，丫鬟吊钥匙——当家不做主，跟他说了也没用！所以董万成在乡政府临时办公的学校里转了一圈，嘴里咕哝一阵，就打道回府了。但董万成心里被昨天晚上电视里那些画面激荡着，觉得一定要找干部说说不可，于是他就往温支书家去了。
这段日子里，温支书不分白天黑夜，天天都在村里转，腿肚子跑酸了，嘴皮子磨起泡了，要不是从小就锻炼出的身子骨，他早就累趴下了。有时他想，这样天天跑，究竟为的什么？要说受灾，自己也受了灾，可谁来管自己了？但不去跑吧，良心上又觉得过意不去。俗话说，千人吃饭，主事一人，自己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村官，可毕竟是主事的！平时太平无事时，大家各种各的地，各挣各的钱，各家门，各家户，没人把你这个比芝麻粒还小的官放在眼里。可一旦出了事，尤其是像眼下这样的灾难，什么乌七八糟的事，都一齐找上门来了！自己想说的话不能说，不想听的话却必须听，还不能生气。稍一生气，人家就说我不找你找谁？想想也是这个道理！要遇到讲道理的还好说，遇到扯横筋和不听劝的，能把人的肺气炸，可又有什么法呢？
昨天，温支书就遇到了这么一个人，是牌坊湾的姜老太太。姜老太太七十多岁了，信佛。她的房子被震得摇摇欲坠，明显成了危房。临时组长姜祥云好不容易才给她搭了一个避难的窝棚，让她住进去。可才住两天，她就又搬回危房里去了，并且说什么也不搬出来。姜组长没法，只好来找温支书。温支书说：“你好好给她讲讲道理呀！”
姜组长说：“我什么道理都给她讲了，就差没给她下跪了！温支书你面子大些，你去看看吧！她那房子不是说起耍的，确实危险，要是被压死了，我可不负这个责任，啊！”温支书没法，只好和他一起去了！
到了姜老太家，门关着，却从里面传出敲木鱼和念经的声音。这声音平时听起来，还有些悦耳，可今天听起来，却有些阴森森的，像从地狱传出来的一般。姜祥云喊了半天，老太太才开了门。温支书说：“老嫂子，你为什么不搬呀？你住在这房子里多危险！”
讲了半天，姜老太太才说：“我儿子叫搬我才搬！”
温支书说：“你儿子远在福州打工，不是故意为难我们吗？”
老太太说：“反正我只听我儿子的！”
温支书就有些不懂了，问：“为什么你只听儿子的？”
这时姜祥云才在一旁，提醒他说：“温书记你忘了？前年乡上贯彻县上调整农业产业结构政策，要每家每户拿出两亩好地种辣椒。结果种出来没人收，她儿子挑了一担辣椒到县上卖，没卖出去，一赌气将辣椒倒在了大街上，被管理市场的罚了两百元钱。回来逢人就说：‘以后凡是干部说的话，打死也不要相信！’我想她肯定也是受了种辣椒这件事的影响，所以不相信干部说的话了！”
温支书一听，心就凉了半截，这是哪儿对哪儿呀？可是他又不能去指责老太太。这些年，干部们做的一些事，确实伤了老百姓的心，使老百姓不再像过去那样相信干部！前几年村里还出现了一副对联，上面就写着防火防盗防干部！温支书大小也是个干部，可他想不通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事？在这人命关天的时候，温支书恨不得叫姜组长把老太太捆起来，硬拖出去！但他知道这样不行，于是就对姜祥云说：“要不给他儿子打个电话吧！”
说着，温支书就去问老太太她儿子的电话号码。老太太却说：“我儿子没有电话，他是被你们逼出去的！一个穷打工的，哪来的电话？”
温支书听了气得不行，和姜组长一起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对姜祥云问：“你知道不知道他儿子在福州哪个厂打工？”
姜组长说：“这个我倒知道，他和我家属娘家的内侄儿是一个厂。”说着就把地址和厂名写给了温支书。
有了地址和厂名，却找不到机子打电话。温支书自己的手机早就没电了，于是又满村去借手机。当他拿着借来的、只有很少一点儿电池的手机，好不容易通过114查到了老太太儿子那家工厂的电话，又把他儿子找到以后，老太太却说：“我耳朵背，听不清楚我儿子说的什么？”
温支书一下愣了，说：“老嫂子，我也是土埋大半截的人了，你何必这样折磨我们？”这时候，温支书心里觉得十分委屈，甚至想像小孩一样放声大哭一场。他想：要不是人命关天，我吃多了要来管你？但想是这样想，却对姜组长说：“我是上辈子欠了她的，她这辈子向我索债来了！罢罢罢，你跑到温老二家里，把我爹的助听器拿来，今天就是我死，也要让她搬出去！”
姜组长答应了一声要走，温支书又喊住了他，说：“算了，还是我回去吧！我爹那副老脑筋，要是你去他不给你，我还得跑一趟！”
温支书回去取来了温老爷子的助听器，把助听器戴在姜老太太的耳朵上，又才给他儿子重新打电话。电话接通后，温支书亲自把手机贴到助听器边，这下姜老太太听清楚了，答应重新搬到姜祥云给她搭建的窝棚里。温支书这才算松了一口气。
温支书实在疲倦了的时候，有时在心里也产生了懊悔，埋怨自己当初没把大学生村官小邓留下来。要是有了这样一个年轻人，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什么事都得亲自去了！都几十岁的人了，当初怎么没想到有现在这样的事发生呢？人呀，还是应该把权利、金钱这些身外之物看淡些！就说这当干部嘛，虽然有些好处，可也不能当到棺材里？人争命不争，岁月不饶人，要是像现在这样累下去，保不准哪天一趴下，什么都会消失！更不用说一口气上不来，一了百了！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要是上面再派大学生村官来，他一定要把他们争到虎尾村来！
姜老太太搬出来后，温支书才拖着两条老腿回到家里。他感到这双老腿已经僵硬得不像腿，而是像两只雕花拐杖在支撑着身子走路。一回到家里，什么都不想吃，就想睡觉。谁知刚在竹椅上躺下，温老二就来了。温老二一进屋就问：“大哥，救济的事有没有消息？”
温支书说：“没有！”
温老二有些不高兴了，说：“大哥，你看老爷子怎么办？”
温支书马上坐了起来，看着老二说：“怎么了？”
温老二皱着眉头，像是处于水深火热中似的，说：“我们简直受不了了！他白天呼呼大睡，晚上却说个不停，喊叫老三，还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撒尿，吵得人睡不着觉！这叫我们怎么活？”
温支书也没什么办法，但他明白老二叫苦的意思，于是说：“你们就坚持一下吧，老二！自己的爹，再吵再闹，也不能买一包老鼠药把他毒死是不是？只有耐心一点儿！”说完又说，“我知道你们辛苦了！你们放心，只要上面的救灾物资一来，我会考虑到你们的！”温老二要的就是这句话，听了后，这才没有再说什么，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