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菊知道曹支书在和她开玩笑，马上不甘示弱地说：“要是缴得下来，你看我敢不敢缴？”接着又像替自己辩解地说，“灾情发都发生了，又不是哪个人造成的！如果叫苦能解决问题，大家就一齐叫苦吧！面对天灾人祸，我们不能光流泪，更重要的是还要懂得怎样自救！是不是这个道理？”
众人听了笑着说：“怎么不是？你可千万别把我们的枪也缴去了，啊！”一边和陈菊开玩笑，一边站起来，急急回去了！
温支书走在路上，先心里有几分得意。这倒不是因为他被众人当做了一个偶像崇拜，而是他提出分配救灾物资的三条意见，被同行们认可了。也不是他这三条意见有什么不得了的地方，而是在不知不觉中，他就将温老二纳入了物资分配范围。只要温老二得到了救灾物资，他这个当哥的，不但兑现了自己的诺言，而且把老二两口子就拴住了，让他们不照顾老爷子不行！更重要的是，如果每个村都按这样去办，也没有任何人可以怀疑他是在优亲厚友。人啦，有时候实在是没有办法，他不这样办，老爷子就没地方搁！
可是，正因为温支书想到将温老二纳入到了赈灾物资分配范围，他心里又不安起来。龚文军在会上那些严肃和坚定不移的语言，不断地在他耳边响起。这些话语，使温支书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忐忑。是的，这不是他确定低保户的时候，而是一个非常敏感的特殊时期，要不然，龚文军就不会作出那么严厉和强硬的强调了。
别说是龚文军，任何人也看得出来，现在是一个什么时候？温老二受了灾不假，可像他一样受了灾的人，村里还有许多，如果温老二被纳入了这次物资分配范围，那些和他同样灾情和比他灾情更严重的人会怎么看？即使他搬出他们家死了一个人，可这人明明是死在他家里，难道还可以像确定低保户时，用一个偷梁换柱的手法就可以蒙混过关？这次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呀？到时村里人闹起来了，那可就会像俗话所说的羊肉没有吃到，反惹一身臊，他温良全一辈子的好名声也就毁了。
毁了自己的名声事小，可给全乡的抗震救灾工作，给龚文军脸上抹了黑，那才对不起人呢！想到这里，龚文军的话又响在了耳边：现在是什么时候？是全国人民大悲悯的时候，任何一个受灾群众的冤屈，都可能引起全国的愤怒！是呀，他温良全可不能一时糊涂、因小失大，在天亮了才尿床，做出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也对不起自己的事！一想到这儿，温支书突然觉得自己怎么就那样被鬼摸了脑壳？当初对温老二许愿的时候，舌头也没和头脑商量一下，就把话说出去了？刚才还为自己的三条意见得到了其他村的村干部拥护而沾沾自喜，还自以为聪明着呢，实际上才是差点儿被聪明误了！幸好还没实施，刹车还来得及！并且以后也不要再耍这些歪心眼儿了！
可是，一想到将温老二剔除到赈灾对象之外，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马上又浮到了温支书脑海里，那就是怎么去面对温老二？把温老二列为重灾户，上级一有救助就把他纳进去，是他当面对温老二多次承诺的，男子汉红口白牙说的话，总不能不算话吧？况且，只要他一去对温老二两口子讲，这次赈灾没有你们，他们保管会把老爷子立即送回他们家里。当初，也正是因为想要他们照顾老爷子，他才许的这个愿，现在又突然改口，他挨骂事小，把老爷子重新送回家里，救灾正处于关键时期，他一天这儿，一天那儿，跑得脚板不巴背，有时晚上都落不了屋，谷厚芬力气不够大，搬不动老爷子，谁来照顾老爷子？总不能让老爷子在床上拖死、饿死吧！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当然还是留在温老二家里。
可温老二两口子贪小便宜惯了，不给他们点儿好处，他们肯定不会答应，何况自己又是亲口许诺过的呢！想到这里，温支书有些作难了，不知该怎么办。要是平时，把老爷子送回来就送回来，这么多年都照顾了，还在于这一时，可现在显然不行！温支书想了许久，突然想起小儿子不久前才给他们寄回三千块零花钱，放在信用社里还没花。温支书突然牙一咬，决定从里面取出一千块给老二，就谎称是上级赈灾的，既堵住了老二两口子的嘴，又让他们把老爷子留住了。只是一想起要舍去一千块钱，温支书有点儿心疼，因为在农村来说，一千块也不是小数目了。他平时自己也舍不得用，把钱看得比什么都紧，现在要拿出去，心疼是当然的。但又一想，事到如今，就当花钱请人来照顾老爷子嘛！就当老爷子只生了自己一个嘛！以后自己不能动弹了，就是花几千几万，难道儿子就不花了？罢罢罢，屋檐水滴现窝窝，就当自己在给儿子做榜样！再说，十匹篾条扯不齐，遇到这样的弟兄了，有什么办法？这样一想，温支书就想通了。
但温支书又不能不想到另一个问题：这钱谷厚芬是知道的。如果告诉她，整死个人谷厚芬也不得干！如果不让谷厚芬知道，那以后她问起来，该怎样对她说？谷厚芬这人，并不是那么小气和不讲道理，但她就是和老二女人搞不到一起。这也难怪，弟兄毕竟是一个娘生的，脑壳打破了都镶得起，可妯娌就不一样了！妯娌合不来，那就会是一个钉子一个眼，谁也不会让谁。在这一点上，温支书是有过一次教训的。那是在大前年，老二女人患了阑尾炎在县城动手术，温支书看在老二家里困难和亲兄弟媳妇的分上，悄悄给了老二女人五百元钱。
谷厚芬知道后，竟和温支书闹了几天，问温支书为什么要背着她给老二女人钱？甚至连怀疑温支书偷老二女人这样难听的话，都说出来了。温支书耐着性子解释了半天，说你就当我花了一样想嘛！可谷厚芬却说，如果是你吃了喝了，哪怕你到城里找了“小姐”，我都想得开，你就是不能把钱给她！说得温支书生了气，最后攥起拳头，对谷厚芬红眼睛绿眉毛地吼了起来：“你再说再闹，看我不捶死你！我一个大男人，这点儿主都做不了，还让我到外面怎样做人？”谷厚芬这才没说什么了，但还是好几天没和温支书说话。现在，拿出的可不是五百，到时即使把自己所想的都告诉她，她也肯定不会依教！但是，温支书既然已经下了决心，就不想轻易改变主意，他想：“管她的，先走一步再说！到时候她再闹，反正钱都给了，她要也要不回来了！再说，男子汉大丈夫，那也不能事事依着婆娘！”
这样一想，温支书不再犹豫了，走到土地嘴时，温支书决定先去给温老二说说，顺便看看老爷子。从温老二把老爷子接走以后，他还从没去看过老父亲，不是他心里不欠着他，而是实在没有时间。在温支书的心里，对把老爷子送走这事还是有些内疚的。
温老二两口子都在家里，一见温支书，两口子的眼睛都亮了起来，说：“大哥，你来了！”
温支书从老二两口子的眼睛里，看出了他们想问什么，但温支书没让他们开口，却先问：“爹这几天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老二女人就有些夸张地叫起来：“哎哟，大哥，真的难得服侍哟！白天晚上都离不得人，把我们两口子拖倒下不得地，你说怎么办？”
温支书听后白了她一眼，问：“他住在哪间屋的，我去看看！”
温老二一听老大要去看爹，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他睡了，就算了吧！”
温支书说：“来都来了，睡了也去看看嘛！”
温老二见犟不过，这才带了老大朝老爷子住的屋子走去。原来，温老二把老爷子安排在过去他拴牛的牛圈里，旁边就是猪圈房。屋子里靠墙用两根板凳搁一张篾笆箦，在上面铺了一层稻草和一张破席子，就当了床。温支书一走进去，就差点儿被一股屎尿的臭气熏倒。老爷子倒是睡着了，但温支书看见心就疼了起来，对温老二不客气地说：“你就把他放到这里，要是他滚到地下来了怎么办？”
温老二犹豫了一会儿，才说：“不会的，晚上我们用门板把篾笆箦挡了的！”
温支书一看，果然在靠门的这面墙壁上，放了一块门板，还有两根抵门的杠子。温支书看了一阵，退了出来，想对老二两口子发通脾气，想了想却忍了说：“自己的老年人，耐烦一些！该洗的洗，该换的换，不要满屋子的味道……”
话还没说完，老二女人抢了过去：“那还没洗！要是不洗，恐怕连人都进去不得！”
温支书听了这话，不准备说什么了。唉，难道人老了就该这样受罪？那生儿生女还有什么意思？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想一想，自己也还是有责任的。于是，过了一会儿才说：“洗了的就好，反正要耐烦些，我们都要老的！”说完这话才看着温老二说：“老二，我来是跟你说，我已经给你争取到了一点儿赈灾资金，不多，只有一千元。你得到这笔钱后，可千万不要对外人说！你知道，像你们家这样受损失的，还有很多人，人家都没有，你有了，人家就会闹，所以你千万不能出去说！要说出去闹黄了，你就不要怪我了！”
温老二一听，急忙说：“我不说，我不说，我知道你的难处！”
老二女人也感激地对温支书说：“我们也不会那样傻，得了好处还到处乱说！”
温支书说：“幸好你们把老爷子接到了你们家，我才找到了这样一个理由，说了一大筐好话，才从乡上给你们争取到这一千元钱！从今以后，你们可要把老人照顾好些，他在你们家一天，我就好给你们说话！”
温老二两口子又急忙说：“那是那是，大哥你放心，我们一定好好照顾老爷子！”
温支书说：“一千块钱不多，可也不少，卖粮食都要拉一大车了！还有一句话，我必须给你们说明白：你们也知道，受灾的人很多，要救济的人也很多，这次我给你们争取上了，下次不一定又轮得到你们。如果下次没有你们的份，你们也不要埋怨我这个当哥的！只要你们把老爷子带倒，总还有机会轮得到你们！”温支书想走一步看一步，他想，大家都受了灾，国家总会有出台普遍救济政策的那一天。
温老二听了温支书的话，觉得在理，就说：“我们不会怪你，只要你胳膊肘往内拐，能够想到我们就行！”
温支书见时间不早了，就站起来说：“我怎么会想不到亲弟兄呢？那就这样吧，救灾款数字虽然下了，可钱还没到位，等钱到了，我就去领回来交给你们！”说着，温支书就走了出去。这儿两口子千恩万谢地把温支书送到了院子外边。温支书又叮嘱了他们一遍保密的话，然后走了。
温支书走到路上，心情一阵轻松。这人就这样，一旦去除了私心杂念，腰杆就挺得格外直了。他一边走，一边在脑海里把那些重灾户过了一遍，很快就有了一个方案。他觉得这个名单只要一公布出去，就是像董万成这样的“叫鸡公”，也会找不到话说。一想到董万成，温支书还是决定擒贼先擒王，先去把董万成搁平，免得到时产生不稳定因素。于是他又找董万成去了。他对董万成说：“董老板你真有远见，政府的救济物资果然下来了。我知道你损失很大，想为你争取一些，可是不行，上面的政策很严！一是五保户，像你董老板这样有身份的人，该不会去跟五保户争吧？再说，董老板有好几年都没给五保户出粮了，现在把国家的救灾粮分给五保户一些，实际上也当照顾了你，是不是？第二是那些特困户和残疾人，你也不会和他们争吧？第三，人家家里有人在地震中死了或缺了胳膊断了腿，以后会丧失劳动能力的，国家送点儿礼物安慰一下他们，你也该不会去争吧？”
董万成听了温支书最后一条，就有些怀疑地问：“家里有人死了的，你不会是说你家里也是重灾户吧？”
温支书说：“大侄子要是在名单上看见有我温良全或温老二的名字，你当场往我脸上吐口水，如果我揩了一下，就不是人！”
董万成一听这话，急忙说：“没有就没有吧，你老叔何必跟话一般见识？如果真的只是这些人，我董万成还没有蠢到和他们争嘛！”
温支书一听这话，放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