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天气还有一丝丝寒气,北方的地方甚至还飘着雪花,好像倒春寒的标志一样,可是细心观察,冻坏了的小草已经在脚下发出了脆裂的声音。
李古化走在冷冷的街道上看着就要走进去的院子,看到窗户还是开着的,于是加快了步伐进到了内院。
“怎么不快把套窗关掉……屋里不是有病人吗?……”
“天这么冷,可你也不叮嘱他们一声!”
这会儿他是对着张娜拉发话了。他拉开那扇启闭不灵的拉窗,正想跨进屋内。可是在这一瞬间,他顿时面带惊异之色,呆立不动了。
香水、化妆品和酒类的味儿,混杂一起,暖烘烘直向李古化扑来。由于灯光微弱,看不清屋里的角落,而在灯光所及之处,只见摆满了各色各样鲜艳夺目的女用西服料、绢花、鸟翎、小杂品之类,叫人无处插足。在另一边,背向壁龛,在郡内织造的被褥上,刚刚起床自掖下裹着薄棉睡衣的张娜拉。
上身穿着华丽的长袖衬衣,俨如东欧的宫廷贵妇,支起一段玉臂,侧身躺卧着,仰起一张由于浴罢和酒后而微泛红晕的脸蛋,身在梦境似的睁开了大眼,凝视着李古化。在枕畔,香槟酒瓶端端正正浸渍在冰块里,还有那剩着残酒的杯子、纤巧的钱包和橄榄色的包裹,都被火蛇一样的红色女带盘绕着,象大理石般的张娜拉的手,戴着两个戒指,随意摆弄着那带子梢头。
“呀,回来晚了!让你久等了……来吧,请讲,这些玩意儿用脚拨开也无妨,扔满了一地哩。”
听到了这种音乐般圆润的语声,李古化这才如梦方醒,走进屋里来。张娜拉伸长左手,露出了上臂,把就近的什物挪了又挪,这才象翻掘开花台土似的,使那肮脏的席子露出半张大小。李古化把自己的帽子撩在屋角边,把挪剩的细工金链条收拾好,一屁股盘腿而坐,面对面看定了张娜拉。
“去过啦。船票也总算取来了。”
他说着,就伸手到怀里去掏。张娜拉马上改容相向,低头致意。
“真是感谢不尽!”
可是一转瞬,她又使出洒脱的眼色,说道:
“那好,这些事儿回头再说。唉……天怪冷的,请吧!”
她把喝剩的残酒随意倾倒在盆里,左手甩动二三下,洒掉了余沥,然后把酒杯递到李古化面前去。这时,李古化的眼瞎不由得激动起来,闪闪发光。
“我不喝。”
“哟!这是为什么?”
“不想喝,所以不喝。”
这么见梭见角的回答使惯常极善于逗弄男性的张娜拉也感到意外。她稍稍迟疑一下,却不知如何接上后话才好,只是眼巴巴看着李古化的脸。那李古化,却一口气说出这样的话:
“永田这人,他可是你的熟人?定然是个妄自尊大的人哩。说是原不该受你这种人的钱,既如此,只得暂且收存,改天再直接给你写信说明就是,这样就打发我早早回来了。彻头彻尾,是个不讲礼貌的家伙。”
张娜拉正想趁着这番话,把她的不快情绪转变一下,蓦然闻想要开口讲话,却不料那李古化象故意压倒她的话头似的继续说。
“你的肚子究竟还疼不疼?”
说时,语气干脆,坐得笔挺。可当此时,张娜拉也已严阵以待,口角边依然带着当初的微笑。
“晤,晤,是好了一点儿。”
李古化马上短兵相接。
“可是,看来倒很精神呢!”
“这是因为吃了药还稍稍喝了些这个的缘故。”
她用手指着香槟酒说。
李古化受到迎头一击,默默无言了。可张娜拉也并未趁势追逼。等到算定了射程之后,这才改变语气,特别温和地说:
“你可能会感到奇怪吧。这样干自然不对。来到这么个地方,竟喝起酒来,叫人瞧着真不象话。可我呀,一气闷,除酒之外,无药可治哩。象前一刻那样的苦恼,我总要热水入浴,然后足足地喝些酒,睡上一觉,才能消除。”
“这一来,”说着,她稍一沉吟,“就能熟睡一二十分钟……疼痛什么的也全都给忘了,心里也好过了……”然后头会突然剧痛起来。而且,在这同时,心里也会忧郁,沉闷得不知如何是好,象孩子那样,啜泣个不停,其间又昏昏欲睡,一下就睡着了。在这之后,心情才会稍稍舒坦一些。自从父母双亡,真是无依无靠,偏偏还要受亲戚们的闲气,一面总想要争口气,全仗着自己把两个妹妹带好,这一来就变成象我那样与众不同的古怪人……是啊,是五根骨予的阳伞哩。
说到此,她凄然一笑。
“这情况,要请你多多包涵才好。本想着纵情恣意哭泣一场,在这时,还装作没事人强颜欢笑,这一来,我就变成这么个心浮气躁的人儿了。要不是这样心浮气躁,我哪能活下去啊。这心情,对你们男人来说,兴许会感到无法理解的吧!”
说到此,她忽然想起了她和木部之恋倏忽幻灭时不觉间沁入全身的寂寞凄凉,想起了终其身永无出头之日的私生儿定子,还有在今日无意中亲眼得见木部的枯瘦憔悴面容等等。除此之外,还想到在母殁之夜,素不露面的亲戚全都到此会聚,对早月一家无丝毫同情之心,把随意作些处置的早月一家的善后措施,煞有介事地貌似关切、喋喋不休地到处张扬。
这样,使张娜拉的心情变得无可无不可,一味放荡起来,这类事,一想到就感到伤心,它们在张娜拉脑中,如箭之速,一闪而过。张娜拉的脸上,又开始显现出娥眉不肯让人的自信之色了。
“在母亲头七的那天,我也一连不知喝了多少杯啤酒。总之是到处有瓶子轱辘轱辘地滚。末了,我竞忘其所以,人事不知,便枕在我家的常客某个医生的膝盖上,哭着睡了,睡了又睡,那一晚,就这样一连睡了两个多小时。亲属们见此情况,一个个都溜了回去。商量啦什么啦,都给搞得颠三倒四。面对母亲的遗像,我竟然干出了这种荒唐事。对这种人,你也要目瞪口呆的吧。我是个讨人嫌的女人吧?由你看来,想必会大感腻味哩。”
“是啊。”
李古化定睛毫不客气地说。
“可是,你……”
张娜拉苦闷地半抬起身子。
“单凭表面现象,对旁人的所作所为说三道四,未免有些残忍吧。不是吗?”
李古化正想开口,又被张娜拉截住话头。这一回,她忽地坐正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