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娜拉上了二楼，在十六张席子大小的父亲书房隔壁二’间六张席子的屋子里，李艾紫、李贞世两人合抱着熟睡未醒。张娜拉把自己的床铺利索地折叠起来，一面喊醒李艾紫。李艾紫惊慌地睁开一双美丽的大眼，半在梦中似的一骨碌爬了起来。张娜拉忽然瞪眼厉声申斥：
“明天起，你就要代替我经管家务啦。一大早睡懒觉如何得了？你这样磨磨蹭蹭，那贞儿可就要受苦了。快梳洗一下，到楼下打扫去”。
李艾紫象绵羊一般半闭着温顺的眼睛偷觑姐姐，一面换好衣服，走下楼去。张娜拉细细听着与自己性格不知为何总是合不拢的妹妹步步下楼的声响，然后悄悄地挨到李贞世身边去。面庞酷肖张娜拉的这个十三岁的少女，发辫粘搭在汗涔涔的腮帮边，双颊发烧似的泛出红晕。
一见这，张娜拉激起了骨肉深情，不由得微微一笑，蹭到她的床边，轻轻地把这女孩从腋下双手搂住。李贞世的轻声呼吸微微传送到张娜拉胸间。这呼吸每传送一次，张娜拉的心就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惆怅。两个人托胎于同一个母腹来到这人世间，她俩的胸间都潜藏着亲切共鸣不可思议的心声。张娜拉象吮吸似的全神贯注于这样的心声，到末了，凄凉的、一味凄凉的泪水潸潸地流个不停。
张娜拉对一家离散无动于中，对这样以女子之身独自漂泊到美国的远方去，也不过分担心。
自童年分发时起，她一直随心所欲地让自己心高气傲精明机警的性格滋长起来，光阴荏苒，就这样不顾旁人非议一味固执己见地过了二十五年，到如今，由现在偶然回思过去，不觉间只感到仿佛自己只度过一个寻常女子的生活，茫茫然孤单单置身于入迹不到的原野尽处在女子学校和音乐学校里，为张娜拉的坚强个性所吸引，把她当作理想人物和她接近的少女们，也曾向张娜拉奉献出羞怯的同性之恋，而张娜拉则由此得到鼓舞忘其所以大胆奔放地行动起来。
在此前后，创办了许多的刊物、推动新思想运动的热情浪漫的青年们传授歌曲精义的妇女之中，有不少是和张娜拉一脉相通的少女而伦理学家、教育家和家庭制度的卫道士也从这时起瞪大猜忌之眼对少女界监视起来。
张娜拉这颗善感的心，”由于连自己也不知其所以然可以称得上是一次突变的冲动，开始毫无目标地动摇起来。张娜拉讥笑旁人，同时也轻蔑自身，一面由漆黑一团的巨力拖曳着，不自觉地误入不可思议的道上去，最终却又蓦地脱身走出。
在张娜拉前进的路上，谁也没有作过她的向导，没有向她指出另一条正道。偶然间，也有人大声吆喝叫她止步，可那只是表面可以一眼看穿的骗局，他不过是要她成为一个旧式的女子罢了。
张娜拉从这时起，就会想到，要是出生在某个外国，该有多好！那种看来自由自在的妇女生活，那种与男子平等相处独立谋生的妇女生活……每当过去的良心苛责自己的内心时，张娜拉就想看一看外国人的所谓良心。张娜拉的内心深处还暗中羡慕着艺妓。她甚至认为，在这个小岛，能象女人一样生活的女子不就只有艺妓幺？当然，张娜拉抱着这样的心情，年复一年，曾经多次受挫、摔倒。
而且，也唯有靠着她自己，才拂去了膝盖上的尘埃。在这种生活持续了二十五年的现在，猛然回头，看一下以往走过的道路，才知原与张娜拉同路的少女，好久以前，早就沦为寻常的女子了。这些女子，在那看去形象十分渺小的远方，哀怜似的带着轻蔑的神色，正在远望张娜拉的身影。
张娜拉已经不可能折回到原来的道上去。即便是能够，她也丝毫不想折回。“听天由命吧！”张娜拉这样想。她又为不可思议的阴暗之力拉走了到了目前这样的关键时刻，在美国或在这个小岛，有些薄产或全无资产，这一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即使境况变了，也可能遇上某种机缘。或者一切照旧。这些也都听便。能够从心底里打动张娜拉的人，在眼下，一个也找不到。
可是，这儿却有一个。张娜拉的泪水只是潸潸地往下淌。李贞世是不知世事、天真无邪地继续沉睡。托胎于同一母腹来到这人间的两个人的胸间，潜藏着亲切共鸣不可思议的心声。
张娜拉象吮吸似的全神贯注于这一心声。可是，一想到这孩子不久也可能踏上自己走过的这条路，她的心忽然不知怜惜自己还是哀怜妹妹，抑郁起来，不由得一下抱紧了李贞世，要想开口讲话。
可是，她哪能说得出话来？她的咽喉已经哽住了。李贞世感到被人紧紧抱住，这才睁开一双大眼。暂时之间，眨巴着眼瞅着被泪水湿透的姐姐的脸，一会儿，用小衣袖默默然揩拭起那泪水来。张娜拉的泪水又重新涌了出来。李贞世悲戚戚继续揩拭姐姐的泪水。末了，她把那袖子捂住了自己的脸，抽噎着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哭泣起来了。
这天早晨，张娜拉收到横滨邮船公司永田的来信。永田的文书有汉学家那样的风格，用一手好字写在中国纸信笺上的文句中，笔锋犀利地缕述了自己与已故早月氏交谊甚笃，“但对你而言，再继续同样交往，已无必要，对此表示遗憾。
至于明晚（亦即今晚）邀约一事，碍难出席”。接看义斩钉截铁地写道：“再者，日前由你处遣来一未经介绍之陌生青年所携之款，本人并不需要，特此奉还。"又说：“据我辈所知，男子订约之女子，其行动，无庸多赘，尤宜慎之又慎”云云。
信中附有那笔款子的汇单。不论是张娜拉带着李古化去横滨，或是她装假病闷处在旅店内，说实在的，原都是想避免和那个航行同业中少有的古板人永田见面之烦的。张娜拉微微咋舌，就想连汇单和信件一起扯掉，可忽一转念，只将那一字不苟精心落墨的信件撕个粉碎，扔进了废纸篓。
张娜拉把睡衣换成出门用的素淡服饰，下了二楼。她不想吃早餐。见到妹妹们的面，也感到不快。
姐妹三人安身的二楼，各个角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而姨妈一家居住的底层客堂间，却是出奇地油污肮脏，那小白痴还和婴儿一般，东廊下晾着的尿布发出了咸酸味，还有那草席上粘满着踏碎的饭粒子，这一切，随即刺激了张娜拉的神经。
一出大门，只见在那儿，姨夫显得有些寒伧，穿一件领子上汗迹乌黑的碎白点花纹白布衣，让小白痴骑在他膝盖上，剥着柿子喂他吃。那柿子皮红澄澄的，和纸屑一块儿散扔在铺路石块上。张娜拉对姨夫打一下招呼，一面寻找草屐，一面对赶上前来的李艾紫特意板起脸儿这样说：
“李艾紫，到这儿来一下，你看那大门口，搞得那么脏。快打扫干净，今晚上还有客人来……”
这一来，姨夫的神经也隐隐感到话中带刺，他也就慢条斯理地漫声应了起来。
“喔，喔，这是我搞的。我来扫吧。你们就别管啦。喔，喔，阿俊，我说阿俊，你在干啥啊？”这时，只扎着细腰带的姨母走了过来，看来，免不了一场无谓的口角。张娜拉不觉联想到那些在泥浆中相互扭撞的猪子，随即象掸去脚跟上的尘土似的，急匆匆走出家门。狭窄的钉店街，毕竟地段不同，家家户户打扫得干干净净。在泼上水的街面上，打扮得俏丽的男男女女往来不绝。
张娜拉几乎象闭着眼睛一样快步跑过碎发成团、口袋里散落的烟丝遍地狼籍。然而看不到一点扫帚痕迹的自己的家门，进入邻近的这个小岛银行，取出了全部存款。然后，她到前面车行中雇定一辆她平日惯坐的最合意的人力车，用它代步，出去购物。
待等她买好为妹妹们置备的衣料、带往国外的土产和沉甸甸的新皮箱之后，取出的款子已经所余无几了。然后，在过午的太阳微微西斜的时分，她去访谒住在大冢洼街上名叫田石青的母亲的友人。
田石青作为虔诚的基督教教士，是一个恨之者恨之如蛇蝎，爱之或敬之如先知的杰出人物。张娜拉五、六岁时，跟着母亲常在他家进出，张娜拉不怕陌生，一张可爱的小嘴巴还能说出一些思路敏捷的的话儿。
这模样，就讨得了始终与旁人保持一定距离的田石青的欢心，这样，只要张娜拉一到，那田石青不论当时心中有什么疙瘩，情绪就会改变，紧蹙的眉尖也会微微开朗，一边说“小猴儿又来啦。还动手抚摸一下她那光溜溜的刘海短发什么的。
不久，母亲参与了基督教妇女同盟事业，转眼间又竟然执其牛耳，拉拢了一些外国传教士、贵族妇女之类，有策略地为扩张自己的事业多方奔走，这一来，随而损伤了田石青的心，她规戒早月亲佐，并声言这是无视基督精神的庸俗态度，而亲佐却对此毫不加以理睬，两家之间为此就日见其疏远起来。
尽管如此，看来那田石青却唯独对于张娜拉依然有眷恋之意，经常念叨张娜拉，说什么要是能把那“小猴”领养起来，当作自己的孩子抚育成人，该有多好。看来是田石青对于那最初的夫人仳离之后带走的独生女始终怀念。
不问在哪儿，一见到和他女儿有点相似的少女，田石青就会忘却了平日的自身，显出愉快的面相。人们都惧怕田石青，但张娜拉不仅不感到田石青可怕，而且，一触及那蕴藏在他那严厉性格深处浓缩沉积的爱，反而感到在寻常人身上无法得到的眷恋。张娜拉瞒着母亲，时时趋访田石青。张娜拉一来，不论田石青当时如何忙碌，总要把她让进屋里，一起谈笑等等。有时，两个人单独在郊外安谧的林荫道等处散步。
有时田石青紧紧携着已经成长为少女的张娜拉的手说“你是我除上帝之外的唯一旅伴一一类话。张娜拉以不可思议的愉悦心情听着这些话。这种回忆她永远不会忘怀。
那是由她和木部婚姻问题引起的事。一天，田石青不由分说把张娜拉叫到自己家里来，象责备情人变心深怀嫉妒的男子那样，眼中迸发出烈火与泪水，狂怒到简直要把对方狠揍一顿才肯罢休。只有这一次，张娜拉也不由得打心底里激动起来。她一面想：“谁愿意再上这么个任性人的家里来？“一面在那树篱多、住房稀、车辙深的小石川大街上徘徊，止不住愤怒得咬紧了牙关。这是薄暮将临的一个晚秋天。
可是，与此同时，她仿佛失落了某样珍宝似的，又仿佛自己与人间从小保持的一根线砰地中断似的，胸间产生一阵不可思议的孤寂之感，却不知如何是好。
“倘若想起了给基督送水的撒玛利亚女人的故事，我对你也就无话可说了……但愿你稍稍考虑旁人的失望和上帝的失望吧！……是罪孽，是极大的罪孽！”
在这件事发生后五年的今天，张娜拉去邮局，取出永田寄来的汇款，正想送到为她代领定子的乳母家去的当儿，一面数着这束钞票，一面猛然想起田石青最后的几句话。抱着一种于无物处找物的心情，张娜拉吩咐人力车向大冢洼奔去。
时隔五年，房屋外观一如往昔，只有那稀疏地抽换掉的一些屋面板，垣墙边延伸出的长长一排梧桐树，比较引人注目。
进了开启时沙沙作响的格子门，和那一边整理胸前腰带、一边跑上前来的温和的夫人，见了面，两个人心中都激起了怀旧之情。夫人脱口说：“呀，请进转瞬间，又忽然有些踌躇似的，急忙回身走进田石青的书房去。好一会，只听得田石青一面叹气一面讲话时断时续的语声。
刚听他说完“让她进来由你的便，我可不想跟她会面”这句话，又忽然发出一声震响，是砰地把刚读到一半的书籍合上的声响，张娜拉看定自己的脚尖，咬咬下嘴唇。
一会儿，夫人战战兢兢出现在眼前，先把张娜拉让进霜厅。可在书斋那边，却发出田石青离开坐椅的声响，然后，田石青莽撞地打开了格子门，走出门去。
张娜拉不由得讪讪地想站起身来，可仍然不动声色，勉强忍住，至少想承受那惊雷般激烈的怒气声。得便时，她也想把自己决心要说的话说个干净。四处都受到冷遇，惯于对别人嗤之以鼻同时又受到别人嗤笑的张娜拉，倒也想看一看有什么真正的威力，能使她屈服或制服别人。正因为如此，她才毅然来到了田石青家，却不料田石青比世间的寻常人还要冷酷。
“张娜拉，说这些话虽有些失礼，可因为有人来对你的事说三道四。他就是那么样的脾气。我还能说些什么去向他劝解？我原想，田石青能让你进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尤其在这些天，有不便外扬的乱七八糟的家务事，更搞得心慌意乱，我有时真不知如何是好。
不论是意志或意气都受到田石青暴躁性格的尽情摧折，夫人那文静的面相上浮现出中世纪修女般万念俱灰的表情，流露出潜藏在舍身生涯最底层的寂寞空虚。甚至对比自己年轻而且又必然受到她丈夫大肆非议的张娜拉，也立刻显得心灰意懒，有气无力地乞求同情。看到这，张娜拉就如同亲身感受到了似的，有些不耐烦。
她分明感到她的眉宇口角边浮现出冷酷的轻蔑之色，却无法自制。张娜拉赶忙用平添几分青色的脸看定了田石青夫人，可这时张娜拉的脸已如一个精于世故年在三十的女子了。（李子张娜拉具有能够随心所欲地仗自己的年纪上小，五岁的出奇本领。面部表情能象一个演员，随着情绪起变化）“您莫非育些不耐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