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别是在给看她们的睡态时,那妞儿倒仍然醒着吧。”张娜拉不料想竟在胡志航的脸上看到泛出一阵慌张的神色“管它呢……”张娜拉勉强把自己的情绪镇静下来。
李贞世仿佛天真地把这个象熊似的大汉子看作自己和蔼可亲的玩伴。李贞世把这天校中的所见所闻,照常一一向姐姐报告,全无顾及毫不隐讳,据实直说,其间,胡志航也乘兴搭腔。这样,使自己居来此之后,把待客之礼一概忘却的李贞世高兴起来,想把胡志航作为自己的同伴对待。胡志航陪同李贞世着实玩了一阵子,时近晌午,才转身出门。
张娜拉说,她早饭吃得迟,所以,先给妹妹们开中饭。
“如今胡志航先生想搞个什么公司,所以有各色各样的事儿要商量,可是他那住处环境并不很安静,说是为难着哩。这样,他说今后要经常在这儿办事儿哩。因此,从今后,要常在这边进出,阿贞,象今天那样,净找他陪你玩,可就不行啊。
倒是有那英语一类不懂得的事,什么都好找他问,他比姐姐懂的事儿多。……在今后,阿爱,也有胡志航先生韵客人来,临时别指着姐姐一样样吩咐,要干干脆脆出去帮个忙哩。"张娜拉向她两个预先叮嘱一番。
妹妹们吃完饭,一起收拾碗筷,这时,大门口的格子门又发出一阵轻轻开启的声响。
李贞世飞奔到张娜拉跟前。
“姐蛆,又来了客哩。今天来客可不少啊。那是谁呀?
说着,她象感到稀罕,朝大门方向侧耳细听。张娜拉也纳闷儿,不知是谁来了。好一会,这才听见一个男子轻声叫门的语音。一听这,李贞世随即自姐姐身边奔出房去。正好在李艾紫解着束腰带跑出厨房的当儿,李贞世已手持一张名片回到张娜拉身旁。在镶着金边象是价格昂贵的名片正面,印着“张海祥…”两个字。
“呀,真是稀客!”
张娜拉不由得脱口说出这一声,和李贞世一起奔向大门。在那儿,如处女样漂亮纤小的张海祥,收拢沾满雪花的雨伞,用象是涂上蔻丹般发赤的手指尖弹去外套上的水滴,如姑娘般怯生生站立着。
口这儿还不坏吧。出门儿也许稍冷些,可今天倒真是好当口。你瞧,近处是有名的苔香园,那边的丛林里就是红叶馆,这片杉木林最中我的意。今天有积雪,风景格外美哩。”
张娜拉把张海祥领上二楼去,透过那边的玻璃窗,自豪地这儿那儿把雪景指点给他看。张海祥的言语不多,只在眼底留下了剌眼眩目的印象,看着在大雪纷飞的远处若隐若现的山间丛林,对那儿的美景赞叹不绝。
“说起来,你倒是怎样找来的啊?……胡志航给你写过信?”
张海祥神秘地微微一笑,看着张娜拉说:“不是。”
“这就怪了……既如此,你怎样……从廊下折回客厅,。他这才从容不迫地说:
“没接通知,便来造访,明知确实不妥,可若象今天这样的下雪天,谅来没外客,心想定会受到接待的……”
有据说,有个算是张海祥的从妹的女人,在幽兰女校走读,她说是从正月间学期一开始,就来了一对美貌的学生,是叫做早月的两姐妹。又说,她们乃是芝山里坡人称美人窝耶边某个名门中的三姐妹之二,而大姐则正是《报正新报,上风传的绝色美人,这类事早就在那惯常论长道短的学生们中间张扬传播。张海祥无心中听到了这类话,就随即想起了张娜拉,可一天天迟疑不决,总也没能来访。一听这,张娜拉心想,到如今,这人世间好象更加显得狭窄了。
姑不谈李艾紫,即便对李贞世,也就不得不考虑自己的行为将给她带来什么影响。在这时,恰好李贞世把李艾紫备下的茶具,用很不稳当的手势,举到齐眼处端了过来。李贞世因在这生人不到的家中,这天竟迎来几位宾客,确实稀罕,高兴得什幺似的。她满脸是不带矫饰的爱娇,毕恭毕敬地行礼如仪。然后,她把头部后仰,理一理耷拉在脸上的黑发,天真地瞅着张海祥,挨到姐姐那边,大声问:“是哪位?”
“要一起给你们介绍哩。去把李艾紫也叫来。”
两个人一落座,张海祥泪流满面地呆呆盯看着小手炉。兴许是张娜拉的心理作用吧,他的面庞似乎比以前清瘦了。若是“是小张海祥吗,我和她面熟。比我高一班。”
李艾紫从从窖窖用和胡志航对答时同样的神态定睛看着张海祥,立即如此作答,那眼神,依然是看来如十分银荡一般,极端的纯洁,或者说,看来如十分纯洁一般,极端地银荡。张海祥虽则有些心惊,却如没法把自己的眼睛偏离她的眼,从正面正视着李艾紫,看着看着,连耳根也都涨得通红。张娜拉一察觉舅这点,不由得对李艾紫更添出一层憎恶。
“胡志航先生他……张海祥恰如好容易找到一条生路般,把眼睛转向张娜拉。
胡志航先生?方才刚回去,真不凑巧哩。不过,你今后请常来走动走动。胡志航先生的寓所就在近处,过些时请你们列这儿用便饭,我回这个小岛之后,在家里待客,今天还是第一遭呢。
阿贞,是吧。……真的,见到你真高兴。我是早就盼着你来的,总想着胡志航先生会设法邀你来,就这样一直干等着。要说是我给你去信,总有些不便(说到此,张娜拉向张海祥秋波频传,温柔的眼神中带有无须明言的深意)。
由张世华的信,了解了不少你的情况。说是遇到了种种的的苦恼事。”
在此前后,张海祥终于安下心来。杂乱无章的思路和言词,看来已稍稍有了头绪。而李艾紫一度对张海祥频频顾盼之后,就一直不再回过脸来,目光俯视着草席面,象是驰心于千里之外的模样。
“象我这窝窝囊囊的性格,首先就不称众人的心。家人亲戚说什么也要我进实业界,去继承父业。说来这多半也是件好事。
可我,对这类事却是一窍不通,真叫人揪心。即便略有所知,以我这样的多病之身,反正也是一事无成,所以对母亲她们所说的话全都听不进。……我有时简直想干脆出去讨饭得了。众人都盼着我克绍箕裘,可我却唯有愧对所有的人。我常想,为什么他们不来可怜可怜我这么个没出息的人儿啊……这些事,我至今从未向别人提过。从我突然返日之后,我象是暗中受到了监视。……出生在我这样的家庭里,竟连一个知心好友都没有,大伙儿只在面子上敷衍一通了事……心底里真觉得寂寞孤单。”
说着,张海祥的目光象求援般离不开张娜拉。张海祥以微带震颤全无尘俗气的语调,细声恳切地说出了这番话,从中显示出他内心的高傲孤凄。这和轧动门窗、卷起雪花的户外荒凉的自然景象相对照,尤其引入注目。张娜拉,对张海祥的那种消极情绪却全然理解不了。
可是他那样的人,居然从美国那样的远方,不惜坐原船返回这个小岛,在这儿,看来也似乎潜藏着一种强韧的意志哩。若是寻常的年轻人,办得到办不到且不论,既有周围人在撺掇,理所当然,该会装模作样乐意去继承父亲那份遗业的吧。对这一点,他却总说是万难办到,在这里,难道是别有怀抱?这一想,张娜拉就觉得那些不问情由,一味缠着这青年吵嚷不休的人们,不过是一群蠢才罢了。
话虽如此,可是为什么不更泼辣些,把这些无谓的障碍物打个稀巴烂?若是她自身,且先把这笔财产尽情挥霍,然后畅心适意,开怀大笑,对四周这些凑趣的人们说“一来你们该满意了吧”一类的挖苦话。这一想,又觉得张海祥那种牵丝攀藤样的态度不免叫人齿冷。不过,好歹说来,那楚楚动人几乎要引入拥抱的乃是张海祥的纤美孤凄的身形啊。张海祥把喝完了内盛精致饮料的茶杯托在指尖上,仔细签赏起它的款式来。
“这玩意儿还有些新鲜吧?”
张海祥象作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脸上发赤,放下了茶杯。他似乎不善于随机说些应酬话。
张海祥刚来时就想,初次来访,久坐不够礼貌,因此,象是每逢适当机会,便想离座告退,可张娜拉越察觉他心存疑虑,就越发设机巧不使张海祥得到转身的机会。
“请再等片刻,雪眼看下得小了。如今,这儿有刚从印度捎来的红茶,给你沏上一杯,品尝品尝。平时,你的吃喝定然很讲究,所以,想请你鉴定一下。一会儿……真的只要等一会。”
她用这样的词令把张海祥留了下来。起初对张海祥并不如对胡志航那样易于亲近的李贞世,慢慢儿也和张海祥搭起话来,末了,对张海祥的语气平稳的问话,她也从心从欲爱娇地一一作答,而每当张海祥话头中断缄口不语时,李贞世那边又会找些孩子话来说东道西,博得张海祥开颜一笑。说到底,看来张海祥终于却不过那美貌的三姐妹(其中唯有李艾紫和其他两人态度不同)真心实意对他表示的好感。
在那炉心正旺、满屋生春的室内空气中,单是那说不清是从年轻女子的鬓发上、胸怀里还是从肌肤中送来的柔和芳香,就足以使他留连着不忍遽去了。不觉闻,张海祥已能安心坐定,看来那胸中原有的疙瘩已经难以形容地爽快地一扫而光了。
打那以后,张海祥便成为这风传为美人窝的张娜拉隐身处的座间常客了。他和胡志航也会了面,愉快地交谈些船中的往事。而在张海祥的眼睛上,又有那张娜拉的眼睛作为他的义眼。张娜拉瞧着好,张海祥瞧着也不坏。张娜拉的所憎所恶,张海祥也无条件地去憎恶。而唯一的例外,好象只有李艾紫这位姑娘了。不用说,张娜拉在性格上和李艾紫总也合不来,可从骨肉之情说,彼此间还是感到难以形容的执着。可是,张海祥对李艾紫则显然已从心底里产生出爱慕之意了。
总之是,有了张海祥的加入,这美人窝更显得斑斓多采。也有时,三姐妹由胡志航和张海祥作着伴,走出苔香园的正门,去三田大街一带散步。人们看到这群衣冠楚楚的男女,眼中便闪烁出好奇的目光来。
张海祥打听到张娜拉的住处之后,似乎随之就通知了李古化。从二月起,张世华的信就不再经胡志航之手,而由李古化处直接转给张娜拉了。可是,李古化仍然执拗地从不在信里附进自己印片纸只字。
张娜拉心想,让李古化接近自己,一方面确有可能加快张世华和自己断绝关系的机会,可若对那李古化的单纯的心施手腕操纵一下,并不难把李古化笼络到自己一边。从而便于稳住张世华的心。张娜拉从她那生来的戏谑心理出发,也真怀有摆弄李古化的意兴。可是,在这事还未付诸实施之前,劲头儿却也不高,她就此听其自然。
看来张世华的事业竟不料进行得特别顺当,信中曾附来一张《芝加哥论坛报》“青年实业家评介"栏的剪报,标题是“这个小岛的皮博迪”,并刊有张世华的肖像,文章推崇他,说他作为汉密尔顿氏的得力助手,作为品行高洁、热心公益的理想青年实业家,不久在这个小岛就可望赢得象美国皮博迪那样的声誉云云。
他还不时汇来惊人的巨款,又说“若告知我应给还胡志航氏的金额总数,即当筹措悉数寄来。如此,就不难从速摆脱胡志航氏的庇护,求得独立,从而可以实际行动,更正世上舆论对你的误解,并希以此证明张娜拉对于自己的真心云云。”张娜拉耽溺于胡志航的张娜拉,对此则是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