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之后,胡志航的心,就一定更加如禽兽般不知餍足,张娜拉则为极端不快的病理性忧郁所折磨,俏然威胁生命的腰部疼痛,象有两个小妖钻进了量内闯,肩膀很痛,有如肌肉压垮肩部,摧碎骨骼,使劲反剪一麓,心脏搏动逐渐低沉,呼吸感到不畅,眼看就有停止工作的危险了,可一时间又象连耳中也能听到搏动般激烈冲击的这种不规则的心跳’有时象被迷蒙的火雾包围,有时又象被透明的冰块填塞那样神情不定……种种现象,日复一日,加深了张娜拉对于生命乃至对于人生的疑虑。
心情狂荡的胡志航也以和张娜拉同样的心去追求那同一件事口就这样,两个人手搀手一起沉溺到无所底止的深渊之中去。
某天清晨,张娜拉晨浴刚罢,坐到六张铺席的房间里的梳妆台前,却不禁为门已一天天变样的容颜吃了一惊。这固然是竖里俏长的一面镜可在那儿映出的面容却未免过于瘦细。然而,眼睛却比以前更加大得有如铜铃了,而并不像化妆油彩那样的浅紫色,又出现在眼圈边。
这看来也像在张娜拉的眼睛上添上几分有如森林环抱的清澈湖面那样的深沉和神秘感。她的鼻梁瘦而细,精神上的敏感性更加突出。面颊毕竟过于消瘦,这样,在张娜拉的脸上,说不出的甜美的笑靥正在消失,可在那儿,却平添出几分多愁多恨的忧郁味。唯有那越来越显眼的尖下巴颏的轮廓,自己却总也难以辩解。可好歹,那晴裕亢进的结果,在她的脸上,却不可思议地添上了一种妖艳神态。这一朝,张娜拉深深感到,以往的化妆法要彻底改变。而且,连过去所用的衣着,如今也都不合她的心意。这一来,张娜拉真的心烦意乱了。
化妆时,张娜拉几乎全不用掺有红色的香粉,特意在下腭两侧和眼圈边薄施素粉。不用发衬,挽起长发,把发鬈尽量往下拢,梳理一下。
这样,仅有两鬓处略略鼓起,下巴的轮廓也就不很触目了,而瘦削的面庞也得到了些调节,这儿竟创造出连张娜拉自身也难预期的颓废,而又带有神经质的凄楚之美的一种面相来。从现有的服装里挑出极见她的人影儿。
张海祥打开一本象是诗集的东西在看,一边还散放着两、三册读物。李艾紫已去廊下,由扶手处俯视庭院。可是,张娜拉出于不可思议的本能,随即直觉到在她刚上扶梯时,两个人决不是如今的位置、如今的态度。两个人一个在看书,另一个去廊下,看来虽极自然,可又是极不自然的。
突然,真的,突然间,不知从哪儿飞来的不快之感,紧紧揪住张娜拉的心。张海祥一见张娜拉,特地把有些随意的姿势坐正一下,不大犹豫地合上看来象在专心阅读的诗集。然后,他比往常略显忸怩地和她招呼。
李艾紫由廊下安详的转过身来;以与平素毫没两样的态度,温顺坦然地在廊板上微微曲膝,打过招呼。可尽管她如此沉静,张娜拉一眼看出,李艾紫在前一刻眼中还噙满了泪水。显而易见,张海祥也好,李艾紫也好,在他们心中,显然没有再去注意张娜拉面貌,发型变化的余裕了。
“阿贞昵?张娜拉仍然站着这样问。两个人都不禁慌张地想要回答,可张海祥只瞥了李艾紫一眼,便没开口。
“托她去邻院买花的哩。
李艾紫稍稍低下头来,只让张娜拉看到她的发髻,就那样径直回答。唔。”张娜拉腹中暗笑。她刚在那边落座,便定睛看着张海祥的眼睛。
什么书?你在看的?
说着,她在那儿拿过一本三十二开带有漂亮封面的小型读物。黑发蓬松的女郎的头、被箭刺穿的心脏,还有由这心脏里演落的点点血滴本身形成的组字图案《乱发》这一标题。这是连不很爱好文墨的张娜拉也曾耳闻的有名作家凤晶子的诗集。这儿还散放着文艺杂志《明星》、春雨的《无花果》、兆民居士的《一年有半》这些新版书。
“好,张海祥君也满罗漫蒂克的呢,爱读这类书!
张娜拉口角边微露讥诮地问道。张海祥用平稳的语调象订正般说:“这是李艾紫小姐的。我方才刚翻阅一下。”
“这一本?”
说着,张娜拉这回取过《一年有半》。
“这是张海祥君今天僭我看的。我还看不大懂。”
李艾紫对姐姐的恶口毒舌早有防备了。
“嗨,这么说,张海祥君,你又是个了不起的现实主义者了。
张娜拉说话不把李艾紫放在眼里。象是在去年后半年震撼过恩想再的这本书和续编,连胡志航册数不多的书架上也有。
李艾紫目光低垂,默不作声。李艾紫采取这种态度时,那股固执儿,张娜拉不是不知道。张娜拉的神经越来越紧张。
“拿来我看!”张娜拉厉声说。
在张娜拉的意识之中,这件事也有张海祥君在内。李艾紫仍然执拗地默坐不动。张娜拉正想再次开口催促,在这一瞬间,李艾紫倏地站立起来,走出房去。
张娜拉趁此空隙看一看张海祥的脸。她用那双不由得使那童贞束失的青年心中感到莫名的战栗,引起反感,或者受到吸引的眼睛看着张海祥。张海祥如少女般满脸红晕,避开张娜拉的视线,转过眸子,低下眼来。张娜拉继续注视着这个纤弱的侧脸。张海祥的模样看来连咽口水也有所忌惮似的。
张海祥君。
听张娜拉一叫,张海祥无奈,只得怯生生抬起头来。张娜拉这一圆是象责备一样看定了这个年纪轻轻、斯斯文文的张海祥了。
当此时,李艾紫拿了个白色西洋信封来。张娜拉象把信对张海祥炫耀似的取了过来,又象处理一件毫不足道的事儿那样跳着行儿读。
信上也只写了些寻常事儿。说什么好久没见,想不到两个人竟长得这么大,又说“对你们特意准备的佳肴未能一一品尝,中途退席为憾,可因自己生性如此,深感极难忍受,请予原谅”,又说是人贵自立,不可人云亦云,不论在何处境,切勿自失主见,又说“你两人对胡志航之流考虑以疏远为宜”,最后又说,“李艾紫小姐擅长和歌创作,最近有无制作,如有,至希见惠一阅,因在军队生活,枯燥乏味,极为无聊”云云。信上写的收信人是李艾紫、贞量两个。
“爱予,你这傻货,看了这信,你才得意哩。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他看啦?……好得意哩。和这书一起:不是还有信吗?”
李艾紫马上就想起身。可张娜拉又叫住了她。
“一封一封信来来回回拿,敢情要拿到天黑?……说到天黑,眼看着天暗下来啦。阿贞又干什么去啦?……你快去找她,一块儿准备晚饭。”
李艾紫把那儿的书当胸一抱,低下头娇气地用双重下巴支着,离座去了。这看来象是懊丧地用细微的动作一一向张海祥哀诉:“看他们眉来眼去才好哩!"张娜拉心中如此暗中愤恨他们俩,留神着那两个人。
张海祥和李艾紫却如早有默契般相互间全不瞥视。可是张娜拉分明感到两个人的胸间都产生了哪怕对看一下也能得到慰藉般的强烈愿望。张娜拉的心为既可恶又可恼的猜疑而感到难受。青春遇年少,同气相求,热情高涨得竟全不将张娜拉等人放在眼里,令人难以忍受。张娜拉强自克制,从腰带里取出烟盒,悠悠然抽起烟来。
烟管头无意间碰上了在火盆边烤火的张海祥的指尖,她感到仿佛有一股电气传到她身上。青春……年少……在那儿,两人间好一会保持着难堪的沉默。究竟张海祥说了些什么叫李艾紫掉泪的呢?李艾紫究竟哭些什么向着张海祥哀诉的呢?张娜拉从自己数不清的经验中的种种恋爱场面里,在脑中陆续描绘出一幅幅热情场景。无论是张海祥还是李艾紫,都已到达这样的豆蔻之年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张娜拉如此眷恋仰慕,虔诚地献出竟可说是恋情以上的恋情的张海祥,那个纯正高尚而且极端内向的张海祥,眼看着就将脱离叶予的掌握,而又偏偏要转向那李艾紫——自己的妹妹爱予身上去,这事儿竟不知从何说起。李艾紫的眼中泪——这一点并不难寨知。李艾紫准是淌着泪水向他诉说了张娜拉和胡志航间最近越发放荡不羁的丑行。她准是对于张娜拉对李艾紫和贞避的偏颇爱憎,以及李艾紫身受的贵族之家侍女一般的压迫有所怨。而这些,又都用那女郎特有的多恨、冷隽、抗寂的方法表达,在那使人窒息般的少男少女间的共鸣之中……蓦地,燃烧似的嫉妒紧紧纠结在张娜拉心中。张娜拉偎身过来?用劲一把抓紧张海祥的抖抖擞擞的手。张娜拉的手冷得象块冰。而张海祥的手,则由于在火盆边烤火的原故吧,出奇地发烫,心虚般的油汗在掌心湿漉漉渗将出来。
“你觉得我可怕吧?”
张娜拉若无其事地瞄着张海祥的脸说道。
“哪儿的话……”
张海祥象是不得已下定了决心一般,用比较坚定的语调说道,一面悠悠然看定张娜拉的眼睛,被张娜拉捏住的那只手也不想使劲。张娜拉感到被人背叛,产生不满,便再也无法故作镇静了。她已不是平日那种从不张皇失措、一向强韧坚定,神经敏锐的张娜拉了。
“你爱上李艾紫了。是吗?我没进屋子之前,李艾紫对你哭着说了些什么来着?你说一说,李艾紫受到像你这样的人的垂青,真是不敢当,我高兴还来不及,哪会再来挑眼儿?决计不会。所以,请你谈一谈。……不,不,你讲那样的话可不成,我的眼睛还是雪亮的哩。
你为什么竟如此吞吞吐吐不爽气?真想不到,你居然会忘却你的前言,真叫人犯疑。我可是打算老老实实,对该认真的事儿就要认真对待的了。我可没忘掉你说过的话儿哟。若如今你仍然把我看作大姐,就该对我说句老实话。要知道,对李艾紫,我必得尽习自己本分的哩……你说吧!张娜拉一面尖声尖气地说话,一面频频歇斯底里地激烈张娜拉一面尖声尖气地说话,一面频频歇斯底里地激烈摔动握着张海祥的那只手。越想到在此时万不宜哭泣,张娜拉的严重就越发淌出泪水,宛然如痛责恋人背信弃义那样的激情,一个劲儿涌上心来。到末了,这心情象也感染了那张海祥。
他在捏着他右手的张娜拉手上盖上左手,从上下两侧紧紧钳住张娜拉的手,语带颤声轻轻地开了腔。
一你也总该明白吧,我是个与恋情无缘的人。说来青春年少,可此心却已出奇地衰朽枯老了。那女方,若不是在恋情上全无成就之望的人,我就决不会动情。即便是有人对我爱恋,我心底里也会随即变得一片冰凉。无论什么奇珍异宝,一旦进入自己之手,对我来说,就统统不足为奇,不足宝贵了。
因此,我感到孤单寂寞。我一无所得,一无指望……虽明知自身有这样的癖性,可我总还在憧憬着在哪儿有什么想不到抓不着的东西。我简直苦恼得认为若没有这样的心情,单是那孤单寂寞倒也无妨哩。一见到无论什么,象一下合着自己的心意,引起我的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