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在情景交融中将心理波澜推向高峰。
“意识流”式的心理描写,在过去小小说创作实践中已有人涉足,但寥寥无几。这里面有多方面的原因。我认为人们有必要在这方面有所借鉴、有所探索。人们在不同情景中的意识(心理活动)变化万千,绮丽无比,是人类思维中最富于艺术特性的心理现象。现代心理学研究和实验的成果早就启发了欧美的艺术家,在文学、戏剧、美术、音乐、电影方面都产生很多经典。在小小说创作方面引入“意识流”艺术思维,将给小小说艺术的探索和创新带来较高的可能性。红酒的作品中,以心理线索贯穿结构整体的作品很少,有两篇比较明显,但是写出了足够的瑰丽和异样的情调,这就是《花瓣雨》和《花绣鞋》。《花瓣雨》的结构线索是尤佳进出咖啡屋的过程中由景牵情、睹物思人的心理波澜。尤佳想到的很多,读者会被尤佳那伤感的追忆,缠绵的情景和怨怼的情绪深深打动,会认为这样的情景物事,只有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倾吐”才是最适合的。《花绣鞋》的写作似乎复杂一些,但也更有意味。表层看,作者以第三人称,以绣娘与媳妇巧儿的互动为线索,叙述了婆媳之间,由隔膜、不满、抵牾到被感动的若干情节。但实质上所有情节都限于九婆的视角范围之内。
关于小小说的“大写”。
我想结合对红酒创作的鉴赏,来探讨一下体现“大写”的主要途径。
毫无疑问,这里说的“大写”是基于本文在开篇部分提到的当下小小说写作的难堪局面,即它在思想上的败血症、艺术上的平面化和写作活动的娱乐化,总起来的趋势是对文学价值的疏离。这种写作貌似轻松随意,长期回避着创作中的种种难题,它使小小说越来越不像小小说,越来越轻薄与苍白。逐渐扭转这种局面,固然需要多方面的研究与呼唤,但主要靠那些有文学抱负、有文体自觉的作家们以自己的创作实绩来实现。我认为红酒创作中最闪亮的部分正是小小说“大写”的证明。可以从三个方面来看她的“大写”。
一、“奇人异事”中的问题意识。
红酒作品的人物大多为普通百姓,以艺人、农民、城市职员(白领)居多,但在她的笔下,都能够找出每个普通个体的奇绝之处或个性的极致方面。在故事情节营构方面,红酒对如何引入入胜、设伏与陡转有着较高的自觉要求,她尤其善于精心地设计结尾,力求匠心独运。由此可看出红酒在中国传统小说艺术技巧和外国文学表现手法上用功甚深。在中国传统小说美学里,小说的第一任务就是写出“奇人异事”,供人欣赏,这是最基本的小说意识。但红酒的创作之所以可称为“大写”,在于她笔下的奇人异事都伴随着深刻的问题意识,这种问题意识将读者引向对现实、对人性的深度认知,使她的小小说不仅具有较强的感染、鉴赏功能,而且富于认识功能和文学价值。《小贱妃》:写出一个极富个性的女演员,自小爱吃麻花儿,漂亮活泼风情万种,说话做事向来天马行空,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即使招来“小贱妃”的外号,她也毫不为意。谁都会产生一种讶异:
在她身上怎么看不到丝毫传统礼教的影响呢?两千年来孔教和理学一直贯注并主导着国民性,孔孟之道、程朱理学规范着中国社会里所有人的伦理,其中对女性的规约尤其严明,但马花却是其中的一个异数。《小贱妃》中最有意思的是作者对几个男人的简练叙述,这是社会主流群体和男权的体现。这几个男人对小贱妃的态度是表里不一、心口二致。这就是本篇的问题意识所在。师傅、导演、丈夫和局长没有一个对马花公开表示过赞赏,申斥、辱骂、责难几成家常便饭。但几个人的内心世界却是波涛汹涌,爱嫉交织,心旌飘摇,甚至鬼使神差难以自已。在红酒的笔下,在同一爪J隋景中,丈夫洛成和局长的不同窘状令人惊心,男人那种卑琐私欲和虚伪面孔呈现无遗,由此透显此篇的深沉立意。结尾的情节精彩明快,使马花的形象变得丰满透亮。红酒的作品写官场的不多,但《示范》却出手不凡。《示范》里的彪子从小就是一个好孩子,学生时代在课堂上坐姿标准,被老师称为示范;当兵入伍后,又是一个军人的示范;转业后很快当了局长,也堪称示范:对下关怀备至,对上体贴有加。这样的示范最终被“双规”后,竟无人相信,连他的媳妇也认为是被冤枉。这里揭示了很多问题:现实(如彪子被“双规”)究竟合不合情理?究竟什么是可信的?
生活真实在哪里?人的内心深处别人有没有了解的可能?《示范》的写作至少告诉读者:所谓真实,所谓一个人的本质,至少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更不像有些作品写的那么“顺理成章”。社会之水、官场之水、人性之水深不可测,给作家带来太多表现的难度。就我所见,此篇《示范》,对目前官场题材的小小说而言,倒不失为“示范”。
二、当代背景下的人文关怀。
在红酒小小说的选材方面,传统题材(有些写艺人或农民的篇章虽然写到当下,但作者的着眼点超越了时代概念,并不以“当代”为背景)多于当代题材,而且在传统题材方面的精品佳作也多于当代题材,红酒在把握传统题材、传统人物方面更见功力。这说明了当代题材在把握、驾驭上的难度要高于传统题材,但红酒还是充满热忱地写了一些反映当代生活的佳作。难能可贵的是,在努力探寻当代人的生活理想和精神境界的同时,红酒坚定地将人文关怀体现在当代题材的创作中。而这一点正是很多小小说作家们所淡漠、所疏忽的。很多人认为,至少在文化环境方面我们已走进了后现代阶段。然而人们必须有一种清醒,即:我们的后现代不同于欧美的后现代。我们的现实背景有些人还生活在贫困线以下,中西部的一些农民还生活在贫瘠、闭塞和原始的穷乡僻壤。《Armani是一种生活方式》写的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中工作和生活着的建筑装潢设计师大刚。大刚既有先锋设计的艺术理念,但又融入着对淳朴的人性美、原生的自然美的眷恋与坚守。大刚的故事表明他认为自己的艺术设计与审美理想以及一个艺术家的生活方式应该是统一的:这样的艺术家不是以金钱为最高追求,而是具有清醒的人文意识,并有着自觉艺术追求。红酒能够写出这么一个艺术家形象,也反映出一个作家观察并思考当代生活的敏感与用心。《莫晓丽》和《莫晓丽外传》塑造了一位典型的生活在当代时尚氛围中的女青年形象,可以说是一代青年人的真实写照:她性格泼辣,豪放不羁,有些过度地追逐时尚。同时也写了她的盲目性、虚荣心和时尚追逐中的“生吞活剥”、“消化不良”。《莫晓丽外传》写了她两件令人大跌眼镜的事:你想不到这么一个浑身时尚的女孩可以与一个歹徒挺身相搏、夺刀擒拿;你也想不到她敢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在阳台上享受裸体日光浴而毫不理会邻人的指责——对她来说日光浴才是最重要的。
三、小说文笔的文学品性。
红酒的小小说创作之所以能令人“激赏”,从作家个性上来看我想有三个方面。一是如前面所分析的,作为作家多方面沉实、深厚的素养和戒浮戒躁的创作态度。二是红酒叙事艺术中显著的女性特质。女性的心理特点似乎更适合于文学叙:事艺术:敏感、想象力、直觉感受力、纤细、感性、情绪化等等。正是这些优长影响着主导着或者神助着每次创作活动。
从题材的着眼点到人物的心理轨迹,从人物的意识到人物的行为;情与景的交融,人与人的冲突,常态与失态,情绪的释放与自控,叙述的文笔与人物话语……读者可以由这些林林总总的解读点去印证女性的心理特点是如何体现在了写作过程之中。当然.创作过程不是随意的一次冲动性书写或恣意的情绪发泄。每一个作家都懂得:所谓艺术,实际上是一种高境界的冲动与合理控制的博弈,博弈的结果是创造出一件与前人、与他人不同的艺术品。所谓修养,实际上即借鉴前人或别人的艺术冲动与艺术控制的经验并用于自身艺术实践的参照。可以想见,红酒是长期沉潜在这样的文学的、艺术的陶冶之中。三是红酒的小说文笔体现着瑰丽和高贵的文学品性。就文笔方面可以举几个精湛的例子。《花田错》写一个从小没娘,跟着疯子爹长大的乡间女孩与不幸命运抗争的事。其中“长大”的过程如何叙述呢?在红酒这里也就是几句话便明白:“也不晓得岫儿跟着个疯子爹是怎么长大的。生活再艰难,可在岫儿身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就像随手撒在石头缝里的草籽,一场春雨过后,无论背负有多重,也拼命挤出绿油油的嫩身子随山风摇曳。”以野草比喻岫儿,形象而贴切。红酒善于娴熟地将自然物事在时间里的转换形态与人物生活中的重要事件揉在一起叙述,既交代了时间、时令又借代出人物的心境,同时也使叙述文字显现出多彩多姿、清新绚丽的样貌。如《柿花淡淡香》交代两口子结婚与生得龙凤胎:“当成群的蜂蝶围着的淡黄色柿子花喧闹时,他把她娶回了家。”
“来年秋天,老柿树挂起红灯笼,女人开怀生养了对儿龙凤胎。从此,男人叫她黑女她妈,女人叫他银锁他爹。”写好人物语言无疑是小说写作中主要的和有难度的基本功之一,能够写好人物语言对创造人物来说往往就成功了一半。前边已提到作者在《花媳妇》里抓住人物“嘴皮子”功夫这个“亮点”来写,将人物刻薄、生动、绝妙的骂人话描摹到了极致。如果说《花媳妇》里骂人的改改堪称“语言大师”,那么《花奶奶》的主人公就是一个极富才华的“乡间诗人”。《花奶奶》写一个女童在假期里被送到了乡下的花奶奶身边,慈祥的花奶奶每日吟诵歌谣让妞子高兴、为妞子启蒙、送妞子入眠。那歌谣晓畅生动、充满温情。如:“妞子睡,妞子睡,奶奶去地掐麦穗。掐一篮,煮一锅,妞子吃了不撒泼。”不难想见,能够如此熟稔这些乡音俚语并浑然天成地作为人物的语言、人物的即兴行吟,作者红酒付出了怎样的努力。凡此种种,都保持着并丰厚着小小说的文学品性。
谨以此浅议,祝贺红酒小小说集的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