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竞和昭阳坐在一起,她把头靠在他肩上。两人十指相扣,细语呢喃,好似有说不完的话。直至夕阳西下,才不得不依依不舍地分开。
“下次再见,恐怕要等到我回长安了。”昭阳牵着他的手,送他出了垂花门,抚着他的脸,踮脚在他颊边亲了一下。
崔竞抱了一抱她,温柔地笑道:“到那时,你该再多长点肉才好。”不要像现在,瘦得让人心疼。
昭阳站在高处的亭台,眼看他上了马消失在街角,才长吁一口气,背着手慢慢拾阶下来。贺兰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一切都准备好了,公主莫不是要反悔吧?”
“反悔?为什么?”昭阳摊开自己白净无暇的双手,在阳光下细细打量,“因为会脏了我的手?”
她无所谓地一笑——杀伐决断,哪个帝王手上没有尸骨如山和汪洋血海?别人用的是兵刃,而他们用的是无上的权力。每一道圣旨、随口一句戏言,都牵扯着千万条人命。
她早就习以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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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萧瑟的秋风席卷洛阳。
昭阳一觉醒来,满街轻薄的夏裙已换作了厚实的秋衫。她体质偏寒,畏冷得很,早早就穿上了毛织料的齐胸裙,外罩妃色织金祥云斗篷,衬得小脸还没有巴掌大,跟时下流行的丰腴美人一比,更显得娇憨可怜。
她贪着拙勤殿千金一两的银炭,时不时就进宫小坐。
武曌向来惯着她,年纪大了也愈发想有人陪着说说话——慕容嫣、贺兰斐再亲近也是外人,总没有十月怀胎生下的幺女贴心,于是甚至纵容到给她在自己身边安了一张几案,供她闲时看书写字。
昭阳猫儿似的缩成一团,靠在凭几上,手里捧一本书,慵懒又娇气。
武曌眼睛有些花,看不大清小字,便顺手把奏折递交她,“玉奴儿,给阿娘念念。”这些原本都是慕容嫣在做的,但昭阳声线清泠,咬字断句抑扬顿挫,听得人特别舒心,武曌便索性让她揽了这个活计。
昭阳念了好几本,全是上疏恳求严惩冯小宝火烧万象神宫的。
武曌听着听着,脸色渐渐就不大好。
昭阳停了下来。
“换些别的。”武曌烦闷地摆摆手。
昭阳往底下抽了一本,是关于整顿官员私自扩大职田行为的,具体提了三条建议——职田就是朝廷发给官员们的土地,让他们雇佣当地农民来种地,自己收地租作为生活补贴。
武曌听得直摇头:“许哲此人,心是好的,只是到底年轻不晓事。这般大开大阖地一刀切下去,朝中还有几人能忠心效力?”
昭阳却道:“女儿对此也有些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武曌没放在心上,只当是小孩子胡闹,笑道:“什么时候还跟阿娘来这套?说罢,勿论好坏,恕你无罪。”
昭阳指着折子道:“许御史的想法是削减官员们的职田,可是长安物资靡费,花销庞大,仅靠那点禄米和月俸恐怕只能堪堪养活一家。千里做官,求的是财,没好处的事谁肯干?”
“玉奴儿说得不错,是这个道理。”
昭阳继续道:“我朝历来宽厚致仕官员。据女儿所知,官员致仕后虽然没有月俸和力课,但依旧保留了职田。为了显示对老臣的尊敬,各地都是把肥沃的田地优先划分给致仕的官员。年轻官员们的职田贫瘠,产粮太少,常有抱怨,所以才会不时发生侵占相邻庄户田地的事。因此归根结底,是体制出了问题。”
武曌没想到她竟有这样的见识,“这个说法倒是新鲜。”
“女儿以为,此事追本溯源,应先改变我朝致仕制度。”昭阳道,“善待老臣固然无错,但凡事做过了头,就因小失大了。”
武曌不知不觉间已经把这场母女间的对话当成了君臣的议事,沉思道:“可是那些老臣毕竟于我朝有功……拿他们开刀,未免失了人心。”
“如果是致仕的老臣们自己站出来,请求退还朝廷的职田,那就没有这样的顾虑了。”昭阳笑道,“女儿心中倒有一个人选,若是他身为表率,其他人肯定也不敢多舌。”
武曌马上想到,“你说的是狄老?”
“正是。”
武曌也觉得此事大有可为,“只是狄老年事已高,要请动他恐怕不大容易。”
“若是阿娘信得过,就全权交给女儿来做如何?”昭阳拍着小胸脯打包票,“这天底下,可没人比我更讨老人家喜欢了!”
“你呀!”武曌哈哈一笑,刮了刮她的小鼻子,“要是真成了事,记你一功!”
*
昭阳去见慕容嫣,“狄老那里你事先知会一声,务必做得不留痕迹。”
慕容嫣道:“公主做成了这件事,在陛下心中形象必定大为改观。”
昭阳微笑:“你以为我费尽心思只是为了‘在陛下心中改观’?”
“那公主的意思是……”
“陛下早有杀冯小宝之心,只是碍于面子不好给他定罪。”昭阳道,“要是我能争取到这个机会,才是真正在陛下心中埋下一颗种子,有了日后角逐东宫的资本。”
慕容嫣一怔:“冯小宝?”没想到公主的第一个目标竟然是他。
武曌对昭阳的信任是建立在母亲对女儿的疼爱上的,这种疼爱会使她最大程度地纵容昭阳,给予昭阳世上最好的东西,但——同时也会成为昭阳前进的绊脚石。要把这种基于亲缘的信任,转化为君臣之情,使武曌看重她的能力胜过她的身份,这才是昭阳现在要做的事。
“等我手头上这桩事结束,你差不多就挑个时机提一提冯小宝的事。”
慕容嫣恭恭敬敬道:“嫣儿明白。”
*
崔竞一从洛阳回来,还没喘上两口气,就被孙氏叫到了后厅。
“母亲。”他下跪行礼。
孙氏没有像往常一样亲热地唤他起来,而是任由他跪在地上,沉声道:“你可知自己错在何处?”
崔竞平静道:“儿子不知。”
孙氏把杯盏重重一扣,斥责道:“老爷是个不晓事的,为娘以前一直觉得你性情沉稳,心里自然有数,凡事都由着你自个儿做主,没想到反倒把你给惯坏了!”
崔竞一言不发。
孙氏冷哼道:“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想叫你挑个喜欢的,却没料到你竟挑花了眼。以后你的婚事,为娘自会为你拿主意的,你且退下罢!”
崔竞听在耳中,却仍跪着一动不动。
孙氏没想到这个这个向来听话的儿子竟然敢违背她,震怒道:“让你退下,没听见吗!”
崔竞抬起头,淡淡道:“儿子什么都可以答应,唯独此事,还请母亲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