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铭鼎眼睛始终不离黄祖埙。好像扳倒黄祖埙,周嘉彬就自然归附了似的,是不是有“黄雀在后”,他却不顾忌。
这天碰到刘漫天,彭铭鼎照例要问一句冠冕话:“队伍怎么样啊?”
“本部约束还过得去,”刘漫天说:“别的部属,我就不好说了”。“别的部属”指谁?当然是指黄祖埙的九十一军而非“本部”一二○军。彭铭鼎听出话中有话,故作一惊:“说来我听听,有什么不好说的!”
刘漫天说:“自从进发武威的命令下达之后,沿途三三两两不成队伍的尽是九十一军溃兵!尤其是沈芝生那个二四六师,官兵与难民搅在一起,赶着牛羊四散奔逃,沈芝生也听之任之。话说回来,也没法管,那些兵!”
“听说沈芝生跟黄祖埙挺近是吗?”彭铭鼎很有兴致地问。
刘漫天说:“也许吧。这种时候,同病相怜罢了!”
彭铭鼎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让刘漫天颇有负罪感。刘是个重情义的人,他已知道彭铭鼎暗地里有抬举自己的意思。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处在眼前这样一个爹死娘嫁人的情景之下,能有个念想,也就足以让人产生知恩图报的心情了。但是,刘与黄祖埙个人之间,的确没有什么过节。队伍混乱,那是实有其事。与沈芝生马上相见,也纯系偶然。大家彼此彼此,都是狼狈不堪、愁容满面。沈问,老刘,怎么办啊?刘漫天说,快把部队抛光了吧,一个人怎么都好办。去重庆为上策,走新疆为下策,其他道路没有,要是有,就是当俘虏去坐囚车。
这既是调侃,也是当时情形下人人都挂在嘴边的一句光面话。没想到沈芝生却说:“我与你完全相反,重庆去不得,新疆倒是可以走走的。”这话听起来虽与主流意思相悖,却也有点调侃的味道。
刘漫天吃不准沈的真心,于是顺水推舟,以趣还趣地说:“是啊,你是湖南人,有这个可能。”陶峙岳是湖南宁乡人,这话半真半假。
然后,沈、刘对话结束,一番苦笑,彼此握手道别。刘漫天想,难道这么丁点儿芝麻谷子的事,也值得跟彭铭鼎叨叨?如此想着,也就自己给自己把心放下来了。
可他没想到,偏偏是那么“丁点儿芝麻谷子”给沈芝生的内心掀起了波澜,以至于影响到沈的人生选择。
望着刘漫天的背影渐渐远去,沈芝生一种从未有过的落寞感油然而生。他知道,刘漫天是个有来头的人,虽和自己同为师长,可十个指头伸出去有长短啊!人家在国防部、参谋本部有的是朋友,手里又有钱,当然要以去重庆为上策了。而自己呢?刘漫天说得对,去新疆或许有这个“可能”。好歹自己在那里干过一年多,军长、师长也认识几个,再说,陶峙岳是旧长官,又是湘湖乡党,多少有个关照吧!
最让沈芝生犯难的,还是对共产党的理解。长久以来,国民党的宣传一直说共产党不要父母、共产共妻,活埋国民党人。后来听听沈阳与河北邯郸的中共广播电台,又觉得情有可疑。那么多起义和被俘人员及他们的朋友、同学、爱人、父母的通信,说明并没有谁被活埋嘛!特别是听到老友李则尧在邯郸广播电台给西安的妻子播发文章,真真切切说没被共产党歧视。还有许多当了共产党的黄埔同连同学,也经常家信不断、也要父母兄弟嘛!东北起义的曾泽生,投诚的郑洞国,被俘的廖耀湘,以及锦州的范汉杰、北平的傅作义、天津的陈长捷、淮海的杜聿明等,哪一个被杀掉了呢?他们都在广播上讲过话,沈芝生清清楚楚听出是他们本人的声音。那么,起义、投诚、当俘虏不能说不是一条可行的生路。
沈芝生跟在队伍后边就是这么忽悠忽悠地想着,不觉来到土门镇附近。这时,以刘任为符号的长官公署已经到了武威。该城西关外驻着沈师刚刚归建的骑兵团。沈芝生屈指算来,自己手上还有5000多人的兵力。
这就是本钱!沈芝生开始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
军营内的空气是异常沉闷的。沈芝生驻在土门镇附近一个小山村,每天阴着脸,愁云密布。部属与同事之间相见,开口就是共产党军队到了哪里?我们为什么还不走?住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上边的事,无须多问!”沈芝生以不变应万变,从早到晚就这句话。但是,“上边”究竟在干什么,沈比谁都明白。
几乎每天在黄昏来到之前,沈芝生都要去一趟军部。例行的节目就是跷着二郎腿和军长黄祖埙、参谋长郑壮怀漫无边际地胡吹神侃,聊以解闷。黄祖埙有一万个不该一千个后悔,他的嘴巴从来不带把门的,当初为什么到陇南,为什么又跟马家搞到一起,为什么要打兰州这一仗……如今木已成舟,什么都晚了!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捧着一份全国邮政地图,做白日梦!
黄祖埙的白日梦是,带上足够的参谋、副官和卫士,沿着祁连山北麓,走青海、西藏边境到西康,经云南去缅甸,逃往台湾。或者是走南疆的和田,经西藏到印度……这与沈芝生等人的内心世界大相径庭。因而黄的宏论往往和者盖寡。黄对此很感到苦恼,常问郑壮怀:“你估计到时候有哪些人愿跟我们走?”
郑壮怀自己就没有这个打算,他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于是打哈哈说:“反正比他们一二○军强。你知道周军长都在忙些什么吗?”
“忙什么?忙着抵抗共产党军队!在古浪,我亲眼看到他训那个一七三师的代理师长陈定行,骂陈几天不架电台跟他联络,让他感到着急。他还说新疆陶峙岳的部队已经人关,决意要打下去哩!”
究竟是黄祖埙的话打了埋伏,还是周嘉彬的行为打了埋伏,郑壮怀有点丈二和尚了。但他可以肯定,所谓“新疆部队已经入关”的话不足信,如果不是讹传,那也是陶峙岳为敷衍蒋介石和西北军政长官公署而玩的花招。当然,郑壮怀更知道周嘉彬正在武威城里与彭铭鼎做交易呢!
彭铭鼎之所以要答应周嘉彬去掉黄祖埙这样一个慢工细活,是基于他自己的错误判断。他总以为兰州战役之后,解放军会转锋南下,先解决西南问题,然后再慢条斯理地来和平解决河西与新疆。那么,河西这个小朝廷存在半年是没有问题的。因而前哨位置也就可能停留在乌鞘岭。谁知,许光达的二兵团打完兰州紧接着就进逼乌鞘岭。彭又想,大概是把乌鞘岭当作兰州外围吧!结果一错再错,事实完全超出了他的主观想象,解放军越过乌鞘岭,滔滔北上,其势头难以预料。
只好给新疆警备司令部挂电话。
陶晋初说:“你直接跟共产党方面取得联系吧!”
这不啻是一声闷雷,彭铭鼎傻了。他开始手忙脚乱,有点控制不住火候必定要煮夹生饭的担忧。一到武威,赶紧把周嘉彬找来问计。周嘉彬还是那句话:“就怕黄祖埙……”
“黄祖埙有什么可怕的?他一个军,你不也是一个军吗?”彭铭鼎面带愠怒。
周嘉彬冷笑:“怎么能一样!他一个师看我一个团,后面还有刘副长官撑腰,每天都把枪口对着我的后脑勺,这些你都知道吗!”
这一点,彭铭鼎的确不知道。他呆若木鸡,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怎么办?他不得不抓起电话,要通已在张掖的曾震五。刚说上两句话,就听卫兵在门口大声报告:“刘副长官到!”
曾震五满天飞翔,周嘉彬说走就走
秋天的太阳不比春天的太阳逊色,曾震五的午觉总是睡不够。
张掖被认为是塞上江南,酒泉也差不了多少,连当年左宗棠都热爱这地方呢!所以,过去一直是国民党西北战略补给线上的绝妙下处。曾震五在这里有个不错的家。兰州战役后,人人都在逃难,曾震五却躲在酒泉他的卫生街二十一号效法卧龙先生。这没办法,补给区的司令官嘛,命中注定吃香喝辣,谁也没法红眼。
接到彭铭鼎的电话,曾震五一刹那变了个人。他一阵风似的赶到武威与彭“相商要事”。彭的口气比命令还命令,而且包含着巨大的秘密性。这样的命令是不能拖延的。曾震五懂得行伍规矩。
果然跟想象分毫不差,彭铭鼎要曾震五赶去新疆,向陶峙岳报告河西情况,并特别强调起义的时间,最迟在队伍退到酒泉时就得动手,绝不会再向西多退一步。因此,请陶峙岳在新疆早点作好相应的准备,免得到时候让彭陷入前后夹击的境地。
这就是说,彭铭鼎缺乏自信心。新疆境内他最担心的是整编骑一师会添麻烦,而在河西这堆人马中,他简直就没法料想将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刘任死不投降,黄祖埙铁杆到底,周嘉彬讨价还价,连那个他想竭力保举的刘漫天,也在四处张扬“去重庆是上策”。他唯一希望就放在曾震五身上了。
其实,彭铭鼎手里还是有牌可打的。曾震五到武威受领任务后,连夜就去玉门油矿见了一个人,此人就是当初深夜把彭铭鼎送出兰州的贺新民。身为骆驼团团长,贺本没有什么可骄傲的地方。但就眼下而言,在甘肃的部队中没有参战的完整战斗兵团,只有他与毛熙筠的新疆警备团,而这两个团又担负着特殊任务——保卫玉门油田的安全。
曾震五对贺新民说:“我要去新疆,你准备得如何?”
贺新民一口回答:“兰州一完我就准备好了,还到今天!你放心去吧,我随时听从彭介夫(彭铭鼎)的调遣。”
曾说:“是时候了,大势已去,仗实在没有打头,日子一天也拖不得。‘天津榜样’是死路,走不得;只有‘北平方式’‘绥远办法’,赶快跟共产党直接谈判,新疆宣布脱离国民党独立,才能解决问题。”
这想法很大胆,让贺新民听来有点吃惊。便问道:“蒋介石不是承诺给新疆100万元经费,建立什么‘基地’吗?你这一‘独立’不就一笔勾销啦!”
“唉,你真是天真,蒋介石的话也能信?等了那么久,一个铜板也没见,却把和谈拖到今天!”曾震五胸有成竹地说,“今后,凡新疆军政机关部队的供给,一律自给自足,经费不要共产党管。”
贺新民说:“想不到你在张掖不吭不哈想了这么多,不像那些家伙,一路吵吵嚷嚷,各扫门前雪。搞得彭介夫没头的苍蝇一样。”
曾震五说:“现在,谈部队是笑话了!周、黄两军那还叫部队吗?早已七零八落,只剩下玉门油矿这点政治资本。这是我们和共产党交换的条件之一。你要用一切力量,重新严密组织部队,团结官兵,负起油矿的安全责任,维持关外秩序……”
两人认识以来,这恐怕是一次最彻底的谈话。天快亮时,曾震五与贺新民重新约定了电台呼号波长和密码,才离开油矿,爬上去往迪化(乌鲁木齐)的飞机。
第二天,贺新民急不可耐地行动起来,立刻召集各团、各单位主管干部开会。为了像曾震五所交代的那样“团结官兵”,他还在骆驼团内部搞了一个所谓“新生会”。那时,他并不知道玉门油矿早已是个舞台,他自己也早已登上了这个舞台,舞之蹈之在表演。而台下看戏的,既有国民党河西警备总司令部第二处的特务们,也有中共打进油矿的地下党员。
此时刘任和彭铭鼎等人主持的流亡公署,已经乱云般地飘到了张掖。因为张掖是“塞上江南”,如彭铭鼎回忆所说:“虽时已初秋,却尚有春意。久别故乡的湖湘子弟,走到这里,自然不愿意离去,幻想着共产党军队因塞上早寒而暂停西进,则我们也可趁此喘息,在张掖苟安一时。”没想到这个可怜兮兮的美梦,被王震一榔头砸个粉碎。
溃逃的敌军始终把眼睛盯着屁股后面许光达二兵团。许兵团虽然也隔三差五赶上来吃一口,但总体上还是在“赶鸭子”。因而自乌鞘岭以来,周、黄两军各部队都摸到一个规律:只要两条腿跑得快,不要拉在后面,一般就没有太大的危险。他们都知道,右边是戈壁大沙漠,左边有几乎可以触到天公的祁连山,用不着有任何安全上的担心。
正因如此,王震的打击对敌人的震动才显得惊天动地。刘任一听说民乐扁豆口出现了共产党军队,而且又是“大部队”,真是把胆都吓破了!三天前,曾经有个在这一带当过土匪的“高参”,带着十几乘轻骑从青海那边沿着王震他们走的这条路过来了,声称大部队插翅难飞,一再安慰大家放宽心吃饭睡觉,怎么一眨眼工夫共产党的“大部队”却偏偏就到了呢?而且,一下山就在民乐干掉一个骑兵旅,旅长被俘,副旅长被毙,武器弹药一扫而光。刘任见到的世面再大,也没有见过这种奇事!他结结巴巴地下令:“赶快把一七三师骑兵团拉到民乐挡一挡,汽车五团和其他所有汽车,不分建制,全部集中,装载部队往酒泉撤!”
部队大体有了着落,刘任毛里毛躁往汽车上爬。还是彭铭鼎冷静,不慌不忙跑过来叮嘱驾驶员:“听说这段路面不好,慢一点,稳一点。”
说是“慢一点、稳一点”,副长官坐在车上的情绪多多少少要给驾驶员一点传染。结果,车离开张掖走到距酒泉还有一半路程时,一家伙同对面开来的另一辆大卡车撞个满怀。
刘任眼前一黑,“哇”的一声大叫,以为这辈子结束了。直到酒泉醒来时,他还一口咬定说这不是真的,以至于大家都偷偷议论:刘副长官是不是脑子撞坏了?
其时,彭铭鼎正在黑水河畔的高台“调整部署,视察阵地”。王震指挥解放军第二军已经占领了张掖,正积极向临泽推进。临泽与高台之间相距的40公里,就是彼此交锋的“前线”。听说周嘉彬和黄祖埙都在高台“督战”,所以彭铭鼎就没去酒泉,直奔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