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胡宗南折腾已有半年。那还是攻占延安不久,他就着手选址备料,布置“委员长官邸”,特地为老蒋改造延安南关西坡的原边区外交宾馆。胡宗南对此煞费苦心,下了大本钱,凡建筑砖瓦和内部设施所需材料,统统从西安空运过来,重新更换。室内咖啡色漆条木地板、洋瓷澡盆、抽水马桶、沙发、钢丝床、中西餐具及柜橱之类一—精细到位。整个工程大体完结后,胡宗南吩咐重门紧锁,专人专管,闲人一律不许近前。眼下,日子近了,得赶紧从西安、南京、上海、北平等地空运中西厨师和山珍海味。胡才不在乎榆林外围究竟聚集了多少共产党军队。他明白,蒋介石临幸延安,就是天塌下来,还犯得着他胡宗南用头去顶吗?
胡宗南表面上的满不在乎,使中共中央军委和彭德怀多少有些失望。当时,毛泽东还不知道蒋介石就要大驾光临延安,只道胡宗南反常沉着一定另有原因,到底是什么原因,尚须琢磨。邓宝珊收缩兵力、以空前积极的态势投入防御,和胡宗南的泰然处之、迟迟没有做出必要反应,在彭德怀预设情节中,似乎都不太合乎情理。不过这并不令他惊讶。到目前为止,解放军不过兵临城下而已,除击溃几个外围据点,并没有什么大动作。假如哪天榆林城被撕开口子,看你胡宗南还能沉得住气不!胡从来都是不见棺材不流泪,而彭德怀此番攻榆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弄口棺材给胡宗南瞧瞧,调动胡宗南集团主力北上,并相机夺取榆林战略要点,以取得兵员,物资补充,巩固后方。为此,中央军委作出全力以赴的姿态。小河会议一散,贺老总就把在晋西北打磨已久的许光达第三纵队送过了黄河。
徐保丢凌霄塔忍气吞声,九连设连环套拼却性命
许光达过黄河是有备而来。这几个月对于刚组建不久的第三纵队来说,仗虽然没有少打,但要和直接“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这样大的主题下纵横驰骋相比较,总归逊色得多。眼瞅着河西陕北那一幕幕惊险奇壮,指战员们不免有些寂寞。所以,接到西渡黄河参加西野会攻榆林的命令,部队只用两个钟头就完成了出发准备。
任务是够刺激人的:独五旅率先渡河、直扑乌龙堡,然后从沙家店经杏树塔、银匠峁,收拾榆林外围流泉河、青云山之敌;独二旅由纵队指挥部直接掌握,负责解决榆林东北高家堡、乔岔滩之敌。这几个据点南北一线排列在榆林东侧,三纵是独当一面与一、二纵成夹击之势,显然,在对榆林构成合围中举足轻重。此外,许光达在所有命令后面,还都留有一个无限的尾巴。以他的战术敏感不难揣测,眼前部队完成对榆林的包围做得再逼真也只不过是种姿态。而隐藏在这姿态之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拨转马头,去接应和掩护正在转移中的中央机关!
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并不能减轻当前任务在许光达心中的压力。他是个作风极为精细严格而又生性要强的指挥员,决不允许战斗组织上有万分之一的疏漏。部队行动这一路过来,他反复思量的就是两件事:其一,奉调陕北第一仗,一定要打出晋绥部队的威风;其二,准备担负最艰巨的任务,付出最大的牺牲。头一步,就是要按时赶到集结地域。这的确是给三纵的下马威。几百里路程,不足两天时间,就算不考虑敌情,中间还要渡一条黄河呢!但是许光达做到了。可以想象,8月6日临近黄昏时,彭德怀接到三纵各部队均提前进入指定地域的报告,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彭一贯痛恨那种时间到了人不到位的局面,每每破口大骂,决不留情。可眼下,参加围城的各部队提起哪路是哪路,一切都得心应手,实在让彭德怀感到惬意:仗,就该这么打。
计划天黑之后外围战全面展开。想不到晚8点开始,天空突然阴云密布,不一会儿,哗哗地下起雨来。彭德怀踱出指挥部,在雨中站了一站。举目望去,古老的城紧锁烟雨之中,敌人就躲在那些明碉暗堡或是城头角楼里,而我们的战士则要落汤鸡似的竖云梯、爬沟坎。再说,三纵……就在一转身的几秒钟内,彭德怀作出决定:攻击时间推迟一天。这一天,对于那些昼夜急行军赶到集结地又仓促上阵的指战员,是个多么美妙的大喘气!而对于刚刚撤进榆林城内的邓宝珊,却简直是个蹂躏。以邓对于共产党军队作战风格的了解,部队从来都是到了就干、速战速决,而且借风借雨,专拣苦天气打仗。那么,这样一个雨夜,彭德怀怎么会放过?然而,这一夜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邓宝珊双眼一眨不眨地熬到天亮,在世事飘摇中空守了一个静寂的雨夜。
8月7日,又是难挨的一整天。终于挨到黄昏,彭德怀一声令下,攻击首先从城南凌霄塔高地开始。紧接着,东城、西城、北城及东北方向的高家堡等各围攻部队,全面拉开战幕。让邓宝珊感受最强烈的,当然是近在咫尺的城南。战斗一直打到第二天拂晓,国民党凌霄塔阵地守军第八十二团三营全部被歼,阵地被解放军占领。塔内的团指挥所和塔西三义庙的该团一营阵地,只剩下少量守军仍在拼着老命固守待援。这可急坏了徐保。他像热锅上蚂蚁,咬牙切齿跑到最前沿去督战,还是那个使用过一万遍的老招法,可着嗓门朝士兵们喊:“给我守住,守一分钟五块大洋!不许后退,援兵马上就到!”
不知过了多少个“马上”,援兵没有影子,邓宝珊却来了。他也是得知凌霄塔阵地丢失,才亲自上来督阵的。邓对徐保的部队这么不经打,很是失望,指着徐的鼻子说:“小子,凌霄塔阵地,关系榆林全城安危,你花了我那么多钱,又给我搞丢了!你提着脑袋也得给我夺过来,若不然,别怪我邓某人六亲不认!”
事已至此,徐保也无话可说。本来,他是受胡宗南之命来榆林监视邓宝珊的,没想到邓委了他这么个“重任”。过去一段时间,他多少碍着邓宝珊同老岳父那点私交关系,许多事情能省则省,在胡宗南面前尽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基本上没有打过小报告。现在,自己就是想报告,恐怕也没有机会了!不管怎么说,大面上他还是榆林守军的一员将领,军法无情,如果南城再出个三长两短,邓宝珊是有权给他点“颜色”看看的。
徐保越想越觉得小辫子揪在邓宝珊手里,生姜到底是老的辣,不服不行,他感到自己目前已无退路,便拿出一副决绝的架势,当即派八十三团副团长王宗义带一个营出城,反攻凌霄塔阵地。他站在队伍前,把王宗义叫到身边,端起大架子,说:王副团长,事到如今,是要凌霄塔高地还是要脖子上吃饭的家伙,你看着办!”他知道王宗义是个极粗的角色,上了战场唯一的好处是不怕死,故意丢出这句话,让大伙儿掂量去。
王宗义领命出城,大有一去不还的念头。他与徐保是同乡,过去常得关照,节骨眼上不知恩图报还待何时!出发前,王宗义站到队前把袖子捋起来,膝盖上拔出短刀,一闭眼扎进小臂,顿时鲜血如注。他就让鲜血染红五根手指,印在一张白纸上交给徐保:“咱也不认得字,要是死了,你把这个给我娘捎去,也好对她老人家有个交代!”王宗义说话时眼睛并不看徐保,说完,单膝着地,别过脸面把拳头抱得咕咕响。这给徐保的震动不小,点着头接过这张印有五指的“信”,只说了一句:“你娘就是我娘,你去吧!”说完调头就走。
徐保下令旅炮兵和南城两侧守军,同时集中火力射击,打得凌霄塔高地乌云翻滚,火光冲天。与此同时,邓宝珊也命令守备二十二军炮兵向东南、西南两角的解放军阵地拦阻射击,使得我军二梯队增援部队无法向南城接近。王宗义的反冲击就是在这个大背景下拉开架势,前前后后折腾了三个多钟头,而其中炮火轰击就有50分钟!到8日上午10点多钟,我军固守凌霄塔高地的全体指战员均壮烈牺牲,王宗义带的一个营也只剩下三十来个人。既得阵地重新落入敌手。
凌霄塔阵地的得失在徐保心目中已被更加看重。他再也不敢麻痹大意,特命八十三团团长敖明权带一个营的兵力,接替临近阵地三义庙的守护任务。这样,后备底气足了,凌霄塔阵地亦显不出孤单。一时,凌霄塔阵地平静下来。但北关枪炮骤响,变成了一片火海。那里紧靠城边有五十多户居民,地形比南城要复杂得多,我军初战告捷,占住几个要点。邓宝珊不放心,同样下死命令要夺回去。双方打了一天一夜没有结果,死伤不计其数。9日半夜三更,国民党守军作鸟兽散,个个夺路往城里逃,民房点着一把火烧个精光。老百姓哭号震天,整整闹了大半夜。
要说难打,莫过于西城。榆林的东、南、北都是山地,唯独西城毗邻沙漠,一片开阔,战士们上去,无遮无拦,无法隐身,连工事都没法构筑。只能勉勉强强筑起一点高埂,但没用,挡得了人脸却挡不住子弹。这给占领阵地三五八旅七一五团三营可作了难。战士们只好快速扒出一个沙窝,将身体埋在里面,露出一双眼睛向城墙上射击。8月的天气,沙窝里面能烤熟鸡蛋,人的身体埋进去是个什么滋味?许多战士因为汗水流得太多,又没有水喝,就静静地躺在沙窝里再也醒不来。而被居高临下的敌火所击中的人,更是接二连三。然而,部队从拂晓拼到黄昏,整整坚持了一天,却毫无效果。
七一五团团长罗坤山和刘佩荣政委在沙梁后面指挥所看到这番情景,心里急得呀!部队连城墙的边都沾不上,还谈什么攻城!云梯、手榴弹、炸药包这些“老三件”一件也用不上。眼看太阳又出山了,一会儿工夫就到了晌午。沙堆里埋过一天的指战员们,想到头顶的骄阳就浑身打怵。这时,罗坤山突然听到三营长在电话里嗓门沙哑地报告说:“团长,有啦,你等着瞧吧!”有什么了?罗坤山将信将疑。这个三营长,三分钟一个主意,五分钟一个点子,什么挖对壕、定向抛沙等,诸葛亮会上把办法都想尽了,这一回不知又是什么西洋景。
时近中午,国民党小西门守城部队第二十二军辎重营杨谦之连的一名哨兵,忽然发现距城头一里多远的西沙梁背后,有人在摆动白旗。战场上的白旗是极为敏感的信号,哨兵撒腿就跑,立即报告连长杨谦之:“共产党军队要投降!”这未免有点儿蹊跷,也有点突然。杨谦之心里犯着嘀咕,但表面上还是喜形于色,一口气爬上城头。可不,清清楚楚一面白旗,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没什么好说的了,满心冲动的杨谦之想都没想,就命令全连停止射击,同时派出一名排长带着二十多个士兵出城侦察。
城头上所有眼睛都盯住这二十多个士兵。他们在排长带领下,一步一步向沙梁走去。沙窝里行走,脚下一陷一陷的,一公里多路差不多走了半个钟头。就在这个排抵近沙梁正要往上爬时,猛然间从沙梁后面喷出火舌,二十多个敌兵连滚带爬,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弄得不知所措。片刻懵懂之后。他们醒过来了,一个个抱头往回跑。城上敌兵见此情形,扳机勾在手上就是不敢扣。距离太远,没有准头,怕打着自己人,只好干着急。
一个奇妙的景观出现了:在那些回撤的敌兵背后,七一五团三营九连上百名指战员紧追不舍。他们很快追上逃敌,却并不向敌人射击,显然,他们需要这二十多人的掩护,接近城墙。城上的杨谦之悔得拼命跺脚,双手直搓,打又打不得、拦又拦不住,只好扯开嗓门拼命朝那个带队的敌排长喊:“刘奇山,刘奇山,拦住共产党军队!打他们!打呀……”但此刻的刘奇山哪还顾得上打呢!他心里只有逃命的念头,只恨爹妈少生了一双腿!就这样,双方混合一处,渐渐迫近了城门。杨谦之不得不下手了,城上的步枪、机枪一起狂叫起来,这支混合队伍在离城几十米的地方,纷纷倒地……
敌人万没想到,这是我七一五团三营精心设计的一个“连环套”战术。在敌人的步、机枪响起第一声时,混在敌人中的九连指战员早就有准备地“纷纷倒下”了,而真正中弹的多是敌人那二十多个兵。后来知道,在这场有准备的挨打中,九连仅牺牲十九人,是预想数字的一个零头。出发前,九连每个指战员都表示了决心,随时准备以生命掩护幸存的战友,完成既定任务。此时,这个誓言便在十九位烈士身上实现了!
黄昏不期而至,三营的攻势越来越猛,子弹打在城上,压得国民党军抬不起头来,杨谦之三番五次企图派人出城“收尸”,都没有成功,因为派出这个排,他没有事先报告,心里很虚,不知马虎眼怎么打过去。还算杨谦之命大福大,后来当西城指挥官张之因询问原委时,小西门负责人张博学扯了个弥天谎,称西沙梁边有一座小庙,解放军白天据为哨所,不断向城上射击,所以派兵去破坏。从而替杨谦之打了个圆场。此事一级一级报到邓宝珊那里,也没予以追究,内中情由,多半是因为小西门接踵而至的有惊无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