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张二愣下不来台的样子,梁虎班长替他解围说:“他呀,是咱班里的大姑娘,就怕首长叫他谈想法,胆子这么丁点……”梁班长比划着小指尖,说着朝余秋里挤挤眼睛。这是个激将法,还真管用,没想到张二愣胸脯一挺,说:“谁、谁怕啦!说就说,余政委又不是别人!”他硬邦邦地开了口,身体抖抖地站起来。余秋里带头鼓开了掌,张二愣在全班的掌声中说:“余政委,咱是有句话不明白,又不敢言语,今天冲你,咱说个痛快!”“好啊,说吧!坐下说。”张二愣朝炕角看一眼,不坐:“以前咱唱歌子是怎么唱的?‘打走日本好回家!’可现在哩,日本人投降了,咱该回家过太平日子了,可又要和国民党打。打呀打呀打呀,光是榆林,咱班就牺牲了五个,这还算少哩,二班是七个,四班就剩副班长了,这仗……啥是个头哩?”
余秋里没想到张二愣要说的是这个,心里暗暗一惊。是啊,解放战争形势发展得这么快,差不多三五个月就有一个大的转折,一些同志思想准备不充分,还停留在抗战胜利那个阶段,搞不清为什么要跟国民党打……余秋里沉思起来:进行阶级教育刻不容缓啊。
见余秋里不说话,张二愣吐吐舌头:“咱这思想……是不是,嗨,这也不是咱一个人的想法……”梁虎班长忙接过话头:“这想法肯定有问题嘛,蒋介石是个啥玩意儿?不打能成吗!你不打他,他要打你,没见上月在鱼河堡,国民党飞机一颗炸弹就死了八十多个老乡。不把蒋介石打倒,咱抗日的胜利果实,能保得住吗?”
“我来说两句,”一个年龄稍长的老兵从外面进来,怀里抱着一杆枪,看样子是刚下哨。他一边摘着子弹袋,一边慢慢说:“咱也说不好,前几天咱那口子,哦,就是孩他娘,托咱村一个乡亲给咱捎来个信,说咱家乡土改啦!斗倒了地主侯守仁,分了他家的地,好几百亩呢,都是好地!咱家也分到五亩好地,还有一头水牯牛。这几天咱就寻思着,地也有啦,牛也有啦,里里外外得有个照应,缺的就是咱这把手啊。庄稼人嘛,三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还图个啥呢,消消停停过日子呗……”
“看来,你是把过日子的好手啊!”余秋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那么你倒给我说说,你来当兵是为了什么?”梁虎班长见余秋里问起这个,忙凑近耳边小声说:“首长,他是解放入伍的。”余秋里刚“哦”了一声,那老兵便抢着说:“梁班长,你不用那么点儿声,咱是抓壮丁去的。家里兄弟多,六个,三丁抽一,五丁抽二,这谁都知道。穷呗,又买不通保长,只好就来吃粮当兵。咱在那边也是个本本分分的兵,没做过亏心事。投了解放军,咱还本分当兵……吃皇粮,当丘八嘛,反正是卖命。吃毛主席的粮,就给毛主席当兵;吃蒋介石的粮,就给蒋介石卖命,活到今天就算不错了。”“你不觉得当解放军跟国民党兵不一样吗?”“是不一样,军服不同,解放军官长不打人,不糟践老百姓,像你,都当了旅长了,也跟咱当兵的和和气气。不过平心说,那边伙食好,常有肉吃,谁还嚼黑豆呀!这边饭也吃不上,老饿肚子……”
临离开五连时,余秋里去了营部,找到教导员夏伟,仔细了解全营解放战士的情况。据夏介绍,他们营除了骨干,几乎全是俘虏兵,“这些人过去受国民党欺骗宣传中毒太深,动不动就打架,还搞这个会那个会什么的,心乱得很,对我军的性质呀、宗旨呀、任务呀、纪律呀这一套,一窍不通。不说他们,就翻了天;说重了,又怕伤着他们,打仗还得靠他们哪……但这些兵本质是好的,大多是农家子弟,贫苦出身。”余秋里眼睛一亮:“对呀,我们要信任他们,启发他们的阶级觉悟嘛!”
这一点夏伟也想到了,动过一些脑筋,比方说搞国共两军的对比教育,启发解放战士控诉国民党抓兵之苦、当兵之苦,畅谈当解放军官兵平等、军民一家的切身感受,效果很好。有些兵刚解放过来,还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过不久便成了“闷罐子”。对比教育一展开,“闷罐子”又纷纷打开了。这些兵往往有思想,一开口就吓人一跳,就像余秋里遇到的那个张二愣。回到旅部,余秋里认真写了一份报告,提出以阶级教育为龙头、以巩固部队战斗意志为目的,展开思想上、组织上的一次彻底整顿。彭德怀看了报告浑身像着了火:“秋里,有么子办法没有哇?”余秋里说:“办法正在想,我看诉苦就行。”“诉苦?好嘛。我们这些指战员哪个没得一肚子苦水?!这个主意不错,从感情上入手,触及灵魂……”彭德怀兴奋地对着电话大喊大叫。
吐苦水挟仇抱恨出征,查毒瘤连血带泪宣誓
“老彭啊,听说一纵部队在搞诉苦教育,形势喜人,是不是啊?”毛泽东一见彭德怀就急切地问。显然,他早已关注这件事。彭德怀笑了笑,有一分得意,但不易察觉。毛泽东领会在心,自言自语地进行理论上的概括:“诉苦,诉什么苦呢?就是控诉地主阶级给予劳动人民的剥削之苦,控诉国民党反动军队给予士兵群众的压迫之苦。通过这种形式达到深刻的阶级教育之目的……”他深为赞许地点点头,转对彭德怀:“点子是个好点子,老彭,你又立了一大功劳!”
一听说功劳,彭德怀连连摇手:“不不不,主席,这个问题,前委起了批准作用,起带头作用的是三五八旅,又以七一四团为最突出。点子嘛,是余秋里他们想的。秋里同志很会做工作,最善于深入基层到战士们中间,解决部队建设具体问题;最善于抓典型,用典型推动工作。他手下有一批秀才,过硬得很。”彭德怀一向不喜欢夸说部属,这次似乎是个例外。
这时,周恩来和任弼时过来了。周提出可否把诉苦教育与学好《土地法大纲》和《中国人民解放军宣言》这两个文件结合起来搞。这两份文件都是毛泽东在9月、10月间的杰作。尤其是后一份,毛泽东郑重喊出了一个历史性的口号:“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这和稍稍早一个月公布的中共中央另一份文件《解放战争第二年的战略方针》相映生辉。在那个文件中,毛泽东正式号召全党、全军“举行全国性的反攻”!那些日子,毛泽东每天清早都要爬到神泉堡后面那堆土坷垃上,吸着烟,看日出。远方的炮火像晨曦一样成为背景,仗越打越大,蒋介石的“全面进攻”成为泡影,“重点进攻”又严重受挫。人民解放军强渡黄河天险,千里跃进大别山,转战江淮河汉,形成对蒋军全国规模的巨大攻势。毛泽东心中“中央突破、两翼牵制、三军挺进、互为掎角”的一篇绝妙文章,就要如期封笔了。所以周恩来希望西野眼前的诉苦教育,能使战士们从根本上确立“为土地而战”的信念,从而在内心发出“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的呼喊。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周恩来向彭德怀透露:“主席对西北野战军很满意、很有感情,正在写文电向全军介绍你们的经验哩!”这个经验包括“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不怕伤亡,连续战斗,善于捕捉战机,在战役或战斗之间组织部队短期休整”,特别是“在粮食极端困难、物质条件极其差的情况下,不叫苦、打胜仗的精神”,如果再来一个“诉苦”、再来一个“为土地而战”,那么,毛泽东将要向全军转发的这份经验,就更加全面、更加厚实了。
经周恩来一点拨,彭德怀着了慌,忙说我们做得不好,打榆林有好多好多教训要吸取,他个人责任也很大,有点儿成绩是因为主席和党中央领导得正确。彭老总天生不会说光面话,一说光面话,周身都显得有点笨拙。毛泽东连连摆手:“老彭啊你不要说了,打榆林没有错,你的指挥也是好的,胜败乃兵家常事嘛,打仗哪能没有胜负?况且,榆林一仗未必就算‘负’,西北战场总体打得很好嘛,要不然,我们还敢站在这里说话?早就过河投奔贺龙去啰!”这席话乍一听春雨般的受用,可琢磨下去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回到野司,彭德怀不多想,咬住一股劲:把部队整出来!
其时,诉苦工作在三五八旅已经搞得有声有色了。战士们趴在炕头从算账开始,讨论地主和农民的剥削关系,引入一些基本的阶级压迫观念。阶级觉悟一启发出来,可不得了了,许多人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想苦痛,想仇恨,七一六团有个战士叫于得水,姐弟四人,父亲死得早。母亲为抵债带两个姐姐到财主家做佣人,长兄背着自己四处讨饭,结果,姐姐被地主儿子轮奸后卖到窑子里,母亲悬梁自尽。兄弟俩去讨公道,遭到一顿毒打,之后,又双双被国民党军拉夫。哥哥因为逃跑,给一顿鞭子抽死了。于得水当国民党兵,就想混个一官半职,替亲人报仇,哪里想过阶级不阶级。这一下明白过来了,深更半夜跑到村外野地里堆起一堆土,权当亲人的灵位,跪在面前大放悲声。把偷偷跟在后面的指导员哭伤了心,上去抱在一起,相诉相哭。原来,指导员的父母也是叫地主老财逼死的!两人相约第二天在全连带头诉苦,一下子把全连的火点起来了。一个叫冯福井的战士,在哭诉了地主“二阎王”为抢夺他家两亩水浇地而勾结国民党军队,活活打死他爹、打瞎他娘之后,大声质问:“同志们,是谁害得我家破人亡?是国民党。是谁救了我的命、替我报了仇?是共产党、解放军!我思前想后,悟出一条道理:只有共产党、解放军才是咱穷苦人的救星!只有抓起枪杆子,跟国民党这些吃人的家伙干到底,我们穷人才有出路!”
话到这里,口号像潮水一样呼啦一声翻卷过来,全连都举拳头喊为冯福井报仇。这正是彭德怀所需要的“同仇敌忾”。在余秋里的笔下,它是这样一个过程:“……从远及近,由浅入深;由小道理到大道理的启发诱导,使战士的认识与阶级觉悟逐步提高;从不知道阶级压迫剥削到知道阶级压迫剥削;从不知道苦到知苦,从不知仇到知仇,从报私仇到报公仇,一直觉悟到:四海穷人是一家。要彻底翻身解放,就必须消灭蒋介石反动军队,推翻国民党反动统治,解放全中国。”
从认识程式来看,这差不多就是一首宝塔诗。它作为思想形态,洋溢着特有的纯情之美。同时,它又暗含某种规定性情结:崇高的思想和美的载体,本身就应纯洁无瑕。苦,是诉出来了,可光是哭鼻子抹泪不解决问题,蒋介石不是喊一声口号就能打倒的。号了半天脉,归根结蒂还得治病,得把部队抬到手术台上给挖挖瘤子。这就是与“诉苦”相配套的“三查”:查阶级、查斗志、查工作。
当时,部队组织不纯主要是三种人,一种是敌伪军官,一种是地富分子和他们的子弟,还有一种是政治上倾向国民党的人,像国民党员、三青团员之类。三五八旅的七一四团就查出一个隐藏的国民党排长。此人姓刘,叫刘金盛,俘虏过来的,伪装成士兵,夹在队伍中混了一段时间,吃不住劲了。在国民党那边当个排长也是有点小滋味的,可以训一训班长,高兴时,还可以用皮靴在新兵屁股蛋上过过瘾。至于吃喝嫖赌方面,不告不发,只要不去侵犯连长的姨太太,谁管你呀!当了解放军可不同了,别说是个排长,就是团长也一板一眼跟士兵滚在一起。刘金盛藏不住狐狸尾巴,暗中串通几个解放战士拖枪逃跑,并且威胁说,谁不跟他走,将来就杀谁的全家。“三查”只查了其一,刘金盛就栽了跟头。
独一旅二团七连有个排长叫侯玉柱,大家讨论剥削关系时,他说:“你们说地主剥削人,那么八路军拉人当兵、打榆林要老百姓送粮送草,是不是剥削啊?”就是这个观点,怎么说也不通。问:“你这是什么阶级的语言?”什么阶级,一查,明白了。侯家土地有120亩,哥哥是土匪,父亲是恶霸,本人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人就奇怪:“你为什么参加解放军呢?”“赌输了钱,还不了债。”他倒是坦白得可以。又问他到部队做过一些啥工作,啥工作?在葭县拖枪叛变过一次;在米脂强奸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娃娃;还打骂过两个老百姓,贪污了上百两大烟土……这样的人不枪毙还留着干什么!
七一六团二营四连有个解放战士叫路新理,是蟠龙战役过来的,张口就是怪话牢骚。行军爬山,他说:“钻山沟,走夜路,连土匪都不如。”发给他一顶解放帽,他嫌不好看,背着人扔在地上,还踏上一只脚。给他津贴费,他竟然把钱票撕碎了扔掉。打环县一仗,逮了不少俘虏,他跑去对人家说:“妈的,你拿的是枪,不是木头杆杆,为什么不抵抗就举手?”就这么一个人,一诉苦,哭得泪人一般。他回忆全家从山东逃荒到山西,父亲被老财逼死,弟弟卖给人家下落不明,自己又被抓丁,吃的苦比海深!感情变化了,再不说“吃谁家饭,给谁家干”了,知道“这支枪是给自己扛的”了,整个人变了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