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德怀把这些想法跟张宗逊、赵寿山、阎揆要等几人一谈,大家都有同感。张宗逊性子急:“要不,补发一个电报,修正一下?”
“我看不必,”赵寿山说,“等一等再说,看看军委的意见。”
彭德怀趴在地图上不吱声,这让阎揆要有点无从遵循,便问:“老总,你说呢?”
“我们太保守、太被动……”彭德怀直起腰,叹了口气。还想说什么,却没开口。
大家面面相觑,琢磨他的这句话。
云聚云散野战军捉战机,人抬人高潦水河找感觉
当天晚上,毛泽东复电第一野战军首长:“假如胡马各敌照你们来电所述,分向渭南、泾北进攻,则你们的作战计划是正确的,但请注意:一、以许兵团由泾北转至渭南,难于保持秘密,似不如令杨兵团改开西安集中,留许兵团就地钳制马匪,或退至三原诱马深入较为适宜;又,一个军不足钳制马匪,至少要有两个军。二、须估计到胡马各匪可能不战而退的情况,假如这样,则部署须准备及时改变。”
彭德怀读完电报,表情平静地递给张宗逊和赵寿山,说:“现在我们只要讨论一个问题,胡匪和马匪,哪一个进,哪一个退!”
“退,是肯定的,但还不到时候。”张宗逊说,“他总不能还没有交手就退吧,那样,他们谁也没法向兰州交代呀。”
“这可不好说……”赵寿山沉思了好一会,才慢慢地开口。
彭德怀对赵寿山的话发生了兴趣,问:“寿山同志的意见是……”
赵寿山说:“我十九兵团已经陆续到达渭南,这对胡、马的进攻信心方面不会没有一点影响吧。以我的判断,马家军会比胡宗南更敏感,胡是亡命之徒,马家军目前还算不上。”
“对,这就是我们确定打胡还是打马的关键。”彭德怀深以为然地点着头说,“如果二马有这个胆量,不把我十九兵团的到来当回事儿,部队仍集结到乾县、永寿、彬县、常宁镇地区,敢于铤而走险,我们就以十八兵团把胡军看起来,钳制在宝鸡、扶风、眉县地区,集中第一、第二、第十九兵团,聚歼二马主力,再回头收拾胡宗南;二马果如寿山同志所说,对十九兵团的到来有所反应,撤往长武、平凉方向,我们就以十九兵团看住二马,集中第一、第二、第十八兵团围歼胡宗南及王治岐部,把他们消灭在扶、眉地区,然后,乘胜南下汉中、广元!”
事实的演变分毫不差。就在一野首长讨论胡、马或进或退的时候,宁马卢忠良首先动摇了决心。他本来就是要哭不能瘪嘴,正好得悉解放军十九兵团到达的消息,想都没有想,连夜退到乾县,接着又从乾县撤到崔木镇一带。马继援底气不足了,他一面骂卢忠良卑鄙无耻,一面比卢忠良跑得还要快。卢忠良在崔木镇草草安营时,马继援的先头部队已差不多快进到甘肃境内了!
马家军的这一手把胡宗南惊呆了。
中共中央军委迅速作出判断,胡宗南冒傻气搞金鸡独立的可能性极小。他会全线撤往宝鸡、凤翔,不会再前进,也不会保守不退,因而这一地区可能有个歼敌的机会。于是,军委指示一野:应以王震、周士第和许光达三个兵团主力,“取迅速手段,包围胡匪四五个军,并以重兵绕至敌后,切断退路,然后歼灭之。”
对于二马的监视当然不能放弃。中央指定许光达的二兵团留下“必要兵力”来完成这一任务,以待杨得志的十九兵团接替。十九兵团长途跋涉过来,刚到地方又得跋涉,并按中央军委的指示“迫近二马筑工,担负钳制二马的任务,并严防二马回击。”尤其是后一句话,军委千叮万嘱,要求“严格告诉杨得志”,以免杨吃亏。
文电交驰,愈加急促。到6月27日,中共中央军委给第一野战军复电为止,一个统揽全局的战役方案,已经大体敲定下来。
军委认为,假使二马是小撤退,先打二马后打胡、王是正确的。它可能是整个西北战场上的一锤子买卖。如果走这条路,后来的兰州战役,即便打也会简单得多。但是,打二马肯定要比打胡宗南费事,军委预测将会付出数万人的牺牲。这个牺牲在二马作大撤退的情况下,就可以暂时避免,暂时可以把二马作为监视对象,留待来日慢慢解决,而把主要精力用于围歼扶、眉地区的胡、王所部。这比打二马要省事一些。
当然,这并不等于说打胡、王很简单。从全局考虑,这一“打”的轻重缓急大有讲究。它涉及国民党伪政府是放心迁往重庆,还是迁往台湾的问题。毛泽东早已深谋远虑到国共两党的尾巴问题,自然不希望让这个尾巴拖到海峡两岸来扯长棉线,而是以重庆吸纳蒋介石集团,将来收拾起来无疑更为有利。因此,中央军委对一野围歼胡、王的分寸感要求甚严,生怕打得不巧,让胡宗南过早地进入四川,而影响到伪政府“放心迁往重庆,而不迁往台湾”,特别强调“暂时不宜去占汉中,让汉中留在胡匪手中几个月似较有利”。
这为胡宗南后来在汉中的种种历史表演埋下了伏笔。
胡宗南已非昔日胡宗南,他的英雄气概正在经受前所未有的严峻考验。过去那种所谓“大踏步撤退”的纸上谈兵,再次成为一枕黄粱。倒是马步芳的儿子往咸阳那么“唬”了一下,“唬”出满天下的英名。蒋介石在台湾又是提升马步芳为西北军政长官公署长官,又是宣布给马步芳空投武器弹药,而胡宗南反倒成了小娘养的流浪儿。他必须对这一切人世浮华不在意,而把目光投向眼前的现实,咬紧牙关,始终保持一个足以在精神上支撑下去的兴奋点。
胡宗南及裴昌会等人的兴奋点,仍旧放在易守难攻的潦水河。6月底,权柄日重的西安绥署宝鸡指挥所主任兼第五兵团司令官裴昌会,亲自带着参谋长李竹亭,情绪饱满地来到潦水河沿线视察阵地。不知为什么,应该出马的十八兵团司令官兼六十五军军长李振,忽然这天“身体不适”。陪同视察的重任,只好由三十八军中将军长李振西代劳。
第一站当然选在地势平坦、防务最为艰险的武功。那里驻守着六十五军的一八七师,师部就设在重中之重的武功车站。
裴昌会挺着胸脯,到附近的工事上转了一圈,这里踹一脚,那里摸一摸,显得比较满意。于是,再去师部。走到离车站不远处的一个小街口,裴看到一些零星百姓,远远避开去。其中一个半老汉子,手里牵着牲口,走得慢了点,裴昌会便想找他问问话。谁知卫兵刚要去叫,那汉子就拍着牲口屁股跑起来,卫兵急了,跟在后面哗哗地拉枪栓。这件事让裴昌会颇感不快。
到了一八七师师部,裴昌会依然情绪低落。多亏该师师长曾颖和骑兵四团团长钱治国这两张嘴巴回天有力,七叨唠八叨唠,多云转晴,裴昌会脸上重新升起笑容。
曾师长和钱团长报告:“兴平和武功之间,一片和平景象,老百姓照常在庄稼地里忙活。有时出现一点小惊慌,那不是因为来了共产党军队,而是国军去筹麸料,他们误以为要抓壮丁,自相惊扰罢了。”
这很容易让裴昌会联想到刚刚在路上发生的事情,感触深重地说:“老百姓怕打仗,想过太平日子。我也怕嘛,可没有办法呀,诸位还不都是为了反共救国。将来救国成功,老百姓才能安享太平嘛……唉,都是共产党作的孽呀!”
曾颖师长把头点得意味深长,并表示武功车站的工事在日益加强,不会发生任何特殊情况。裴昌会嘉许地“唔”了一声,把手伸给他。曾立刻用双手捧住,以至于裴昌会抽都抽不回来。这个握别给他留下了印象,是他在此逗留半个钟头中最精彩的华章。
接着到杨陵镇的第一七七师师部吃早饭。
正赶上新麦登场,裴昌会用眼角对参谋长李竹亭说:“要想办法责成地方机关赶快抢运麦子,迟则生变,等到老百姓的麦子入了仓,再去征收就要困难得多。”
李振西在旁边听了,低头“嘿”了一声,没有下文。其实他的三十八军早就动手了。三十八军全军都在等米下锅呢!这个意思到了三十八军副军长兼一七七师师长刘孟廉那里,变成了一个赤裸裸的问题。他问裴:“我们能否维持到水果成熟的时候?”
裴昌会对这一问题显得猝不及防。但是,他回答起来仍旧胸有成竹:“这个倒没问题,打太原的共产党军队,还没有过河哩,光是西北这么一点共产党军队,是不容易把我们怎么样的,别说等到水果成熟,我们还要在这里过年哩!不过话得说回来,这还要看你们这些王牌军的杀法如何啊!”
刘孟廉摸到了上司的痒处,赶紧使出手段来可意地抓挠。说:“我们阵地前面那个深水河,好多地方都是悬崖,别说在西岸做下工事,就是不做工事,只要这边有少数人防守,共产党军队也难跨过河一步。”
显然,效果不错。裴昌会舒舒服服地笑了,说:“三十八军同六十五军这方面,我们没有什么顾虑,就怕一一九军是新成立的部队,沉不住气就糟了!我准备同你们军长一会儿到那里给他们打打气。”
第一一九军军长就是统帅陇南兵团的王治岐。下午2点,裴到达王的所属二四四师师部时,王还并不了解“打气”这一说,所以,自我感觉挺不错,早早地把一九一师师长廖凤运叫上,等候在二四四师师部。二四四师师长蒋云台极会办事,从精神到物质,妥妥帖帖,发誓要为王治岐军长在裴昌会面前挣个第一印象。
果然,裴昌会一到,春风扑面,气色颇佳。简单交换了一下情报,就对王治岐说:“为了战地军政一元化,决定武功、扶风、岐山、凤翔等县县长由你们几个军长指派,今后凡是战区的壮丁、粮食,都把它控制住,能补多少算多少。我们如不补,还是叫共产党军队夺去了。不过征兵也得讲究方式,不要像三十八军在西安撤退时,闹了一身腥,却只补充了几个壮丁。”
李竹亭听到数落三十八军,忙朝李振西看了一眼,只见李振西埋着头,表情木木的,毫无生气。
王治岐倒是撑了一肚子激情,还没来得及抒发感受,蒋云台跑上来附耳报告,午餐已经备好了,并故意把音量放大一点,说:“长官一路劳顿,想必肚子也饿了,还是边用餐边报告吧?”这个蒋云台,两分钟的表现就把身手抖搂出来了。他这一招,既为军长王治岐做了人,又让裴昌会注意到自己的体贴,可谓一石两鸟,打个正着。
午餐丰盛而又体现出战时的节制,吃得裴昌会踏实、舒坦,一脸满足感。
席间王治岐可用了心,把严肃的报告词精心翻了版地说,像音乐一样徐徐播放。他除把第二四七师师长陈倬视察阵地没有回来的原因及第一一九军人员、武器、阵地配置情况向裴详细报告之外,最后,趁裴夸张地品尝一道时鲜小吃时,小心翼翼地问道:“共产党军队最近有没有向我们进攻的迹象?”
这在裴昌会,简直不是问题。他张口就答:“太原虽然被共产党军队占领,但是山西有阎老西多年的经营,共产党军队要想在短期内稳定局势,绝非易事!所以,其大部兵力,也不是短期内能运转过来的。就是过来那么几个军,只要我们同马家联络好,以逸待劳,仍然可以打个好仗。”他顿了顿,显出思考:“退一万步讲,如果兵力过于悬殊,你们几个军并排摆着,节节抵抗,节节撤退,到河西岸既设阵地固守。第一军、三十六军、十七军由秦岭北山口大散关、斜峪关、崂峪一带出击,马家军由麟游南下,南北夹击就可一举而歼灭深入的共产党军队……”
是裴昌会撒了个弥天大谎,还是裴闭目塞听对情报一无所知,他居然不知道周士第的十八兵团和杨得志的十九兵团已到关中这一事实,而在胡诌什么山西的局势。可见,裴昌会这个人跟胡宗南在本质上异曲同工,为人汤汤水水,不是很扎实。
裴的露汤之处,集中体现在他妄下结论方面。当天下午,他被蒋云台的一顿酒菜闹快活了,在回宝鸡的火车上就忍不住当着李振西、李竹亭及一大帮随员夸起王治岐来。说一一九军有战斗力、有人才,不但可与马家军媲美,甚至比马家军高出一个档次,将来,渭河北岸没问题!接着,就对别的部队大加贬损,忧心忡忡地担心渭河南岸的第九十军会出漏洞,说九十军军长陈子干太软弱,由七十六军暂隶九十军的二十四师师长张汝弼,又没有实战经验,只有六十一师师长陈华毕“比较硬棒一点”。把李振西听了个七窍生烟,不客气地回他一句:“不是还有第一军、第三十六军在他们一侧吗?怕什么!”
裴昌会一脸自负:“那倒也是。”
李振西斗胆发问:“我有一事不明,共产党军队华北兵团究竟过没过黄河?来了多少人?什么番号?最近有没有进攻的准备?”
“你这是什么意思?”裴昌会敏感起来。
“没有什么意思。难道这不是我军布兵设阵必须掌握的情报吗?”
裴昌会情绪下跌,阴着脸,一言不发。
这时候,参谋长李竹亭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李军长,常言道,兵不在多,而在精;将不在勇,而在于谋!你身为一军之长,怎么连这个简单的道理也不懂呢?”
许光达奇兵夺扶眉,马鸿逵密令退平凉
李振西的满腹疑虑、满腹忧思,是有其道理的。
周士第的十八兵团和杨得志的第十九兵团7月初全部抵达西安、咸阳、三原地区后,西北战场第一野战军兵力已达40万。这个数字摆在彭德怀面前,决策起来的感觉就大不相同了。彭德怀的后发制人与胡宗南、裴昌会之流恰恰相反,决不轻易下结论,必先让对方尽情地表现,将对方的部署意图吃透嚼烂,然后捕捉弱点,一招制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