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去了默兹河流域,在那里待了一周,逛了逛图勒、凡尔登和弗路里,看了看任丁丁出生的地方。我不会经常去参观名人的出生地,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要这样做。我想这或许是因为这些地方会为人们提供一些线索,让人们了解一个人曾经是什么样的、后来变成了什么样的人;也许是出于一些更原始的原因——比如想要从当地的空气中汲取什么东西,仿佛那地方会呼出这个人内在的精髓,就如同火山会喷射出地球的精髓。或许这么做能初步证明某些巨大成就出现的地方过去的确曾发生过什么事件。找到源头,你就能像收回卷尺那样追溯历史。这也是我想在任丁丁身上找到的感觉,特别是因为我仍然坚信它是一只活生生的狗,而不仅仅是一个创造出来的角色。对此,我始终坚信。一次我偶然了解到它的真实故事,我还想了解更多有关它的故事,它的出生、生活和死亡。
去法国前,我觉得明智的做法是先在地图上找到弗路里这个地方,这样我就知道自己在朝哪里走。但我找不到这个地方。我在谷歌地图上找,在地图网站上找,最后在印刷版地图上找,但不管我怎样仔细地在法国细密如线的公路上寻找,在那些标着乱七八糟字母和数字的一级和二级公路上寻找,在那些标着由多个连字符连成的名字很长的小镇上寻找,也找不到它。战争改变了区域版图:很多乡村,包括博蒙特、贝宗沃、奥尔内斯这样拥有红顶集市的城镇,由于遭到德军沉痛打击而被毁,都已成为历史,没有得到重建,政府宣布这些村庄“为法国而死”。根据1919年法国颁布的一个法律,这些已经被毁的村庄建立了村 委会,政府还派驻了一个主席,相当于一个市政会和一个市长。但弗路里不在其列,因此我决定直奔默兹河流域,去碰碰运气。
当时是夏末,阳光夹着水汽,所有绿色的东西似乎都镶上了金边。我乘火车到南希,这是一个有着喷泉和小雕像店的古老而优雅的城市。随后我开车去图勒,在距离图勒大概还有几公里远的地方,我觉得当地应该有人能告诉我怎样去图勒。当时正值下午正中,一周正中,也是一月正中。图勒就像摄影棚一样安静:人们各司其职,东西井然有序,但所有的门都锁着,所有的窗户都关着。最后我在一个小镇广场附近找到一家咖啡馆,广场上的喷泉滴滴答答地流着。咖啡馆里五六个人围着一张小圆桌喝着红酒和咖啡,看起来他们像是雇员,因为有了意想不到的一个下午的假期而高兴得忘乎所以,喝了个酩酊大醉。他们所有人都抽烟抽得厉害,仿佛置身在一个篝火晚会中。我在附近的一张桌子旁坐下,要了杯咖啡。一分钟后,我集中精力,想着自己高中时学过的法语,探过身去,问他们是否知道怎样去弗路里。
他们几乎同时倒吸了一口气,然后对我皱着眉头,“弗路里?”其中一个重复道。
“是的,弗路里。”我说,试着强调其中的“r”音,对一个俄亥俄州的人来说,发出这个音可不容易,但我尽力了。
“弗路里,弗路里?”
“是的,弗路里。”我说。我随身带着李的备忘录副本。我拿出副本,读了他提到弗路里的那部分:“15日早上我被派往弗路里。”
开始他们摇着头,我的心怦怦直跳,没有一个人说话。喷泉滴滴答答地流着。最后,其中一个烟客放下手中的烟,冲我笑着。“哦,”带着一种成功的口吻说,“你说的是弗里雷!”
另一个猛吸一口气。“哦,对,对!弗里雷!”我从他们的发音中听不出什么区别,但他们现在似乎像是破解了阿芝特克密码一样互相庆祝。然后他们全都重新点燃了一支烟,倒上酒,接着享受这个下午的假期。
“很抱歉,”片刻后我尽量用清楚的发音说,“你们知道怎么去弗里雷吗?”
去弗里雷的路沿着一座山的山脊时上时下,不管在哪个方向,泥泞的田野都在减少,大教堂到处都是,时隐时现,笼罩着一层阴郁的色彩。刚出了图勒,我从一对嬉皮士身边经过,他们走在路肩上,带着一大堆包裹、篮子、盒子之类的东西——看起来更像是游行的花车,而不是实实在在的人。一只毛发杂乱无章的狗和他们一起慢慢走着,乍一看很难分辨出它是什么品种,但当我在车子的后视镜中仔细打量它时,才发现它前额突出,耳朵直立,是一只德国牧羊犬。从嬉皮士身边经过一分钟后,我减慢速度,因为前面走着一位老农民,旁边是他的狗。这也是一只德国牧羊犬,长着富有光泽的毛发和健壮的肌肉,他们并排前进时,它不时用那大大的尾巴拍打着老农的腿。
我知道看见这些狗只不过是巧合——自从我开始关注任丁丁,就觉得自己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到它,尽管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自己再也不会见到德国牧羊犬了,我仍有这样的感觉。仿佛对这只狗的关切将它实物化了,仿佛我一直在将自己对任丁丁的记忆播种在云彩之中,直到雨水将它冲散。
我从一个德国电台收听到布鲁斯·斯普林丝汀的歌,道路颠簸,两旁是寂静的田野和房舍,视野中偶尔闪现一两头奶牛,然后,突然之间,我已置身在弗里雷。
这地方没什么特别,只不过有一簇浅褐色的房子,一个供瞻仰珀欣将军军队的纪念碑,一个操场,一个停车标记。小镇中心有一个信息板,上面介绍了弗里雷被毁的历史以及它名字的几度变迁。这个小镇几度更名,好像在试图逃脱自己的不幸——弗勒雷、弗勒雷奥博伊斯、弗路雷、弗路里,这也是在地图上很难找到它的原因。
我沿着主干道往南开。有一段时间路两旁都是乡村房舍,接着,路开始变窄,房舍也逐渐减少。我的右边是一片开阔地,空荡荡的,除了一个生锈的足球球门什么也没有,一个真人大小的塑料小丑在一个锈迹斑斑的喷泉上绅士一般行着屈膝礼,还有一只巨大的白绵羊,它把嘴紧紧地贴在地上,啃食球门附近的青草。尽管这正是我要找的地方,就是李当年被派来检查的地方,但那个剩下的狗窝很可能已经被90年来累积起来的泥土、沙砾以及上面长起的青草所掩埋。我停下车,坐了一会儿,看着那只绵羊勤勤恳恳地啃食球门附近的青草,试着想象1918年这里曾是什么样子。当然,这根本无法想象。我等着有人从旁边经过,带我到要找的地方,然后对我说:“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好像只有这样,那些发生过的事情才能再一次活生生地展现在我面前。
但除了两个学生再没人从旁边经过,他们像老鼠一样飞速跑过,跑进一扇黑洞洞的门,他们的脚步如此轻盈,连一个微生物都没有吵醒。这片田野,这片小镇中平坦的绿油油的草场,可能就是故事开始的地方,就是那群小狗被发现的地方,就是后来的一切起始的地方,就是历史和故事展开的地方,就是生活改变的地方,是一个很久之前就消失的地方。最后那只绵羊终于结束了它对青草的进攻,抬起了头,我也发动车子,向凡尔登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