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尼金斯基创作《春之祭》时,有个助手是玛丽·兰伯特夫人(玛丽帮尼金斯基站在幕布后面打拍子),后来成为英国芭蕾舞的奠基,开发了图德、阿什通、德·米尔和其他许多舞者,连天使奥黛利·赫本也渴望成为她的弟子。兰伯特夫人在自转《水银》中,以过来人的方式谈论这出芭蕾舞的背景。“‘春之祭’这个题材是画家罗耶利奇首先提议的,然后他与佳吉烈夫、斯特拉文斯基以及尼金斯基合作,完成了这个舞蹈作品。这个舞表现的是史前的俄罗斯祭祀春天的仪式。一九一二年斯特拉文斯基完成了他那奇妙的乐谱,同年我们就开始在剧团演练了……今天已经不再有什么疑问,那一夜诞生的,正是一部音乐舞蹈杰作!唯一能与它的威力相等的是尼金斯卡一九二三年的《婚礼》,她,正如她的哥哥,创造了一个真正史诗般的芭蕾作品,至今无人能够超越。”
兰伯特夫人提到布隆尼斯拉娃·尼金斯卡(Bronislava Nijinska),尼金妹妹,我喜欢这样叫她,兄妹俩像一对掐丝法蓝釉的小瓷人。
在长兄斯坦尼斯拉夫一直处于癫狂的状态下,尼金斯基和小一岁的妹妹相交甚厚。在哥哥进入皇家戏剧学院后,妹妹步他后尘,同样也是出色的舞者。一九○八年,兄妹俩双双受聘于佳吉烈夫的俄罗斯芭蕾舞团队。这之后,妹妹基本上隐藏在哥哥的光芒下。兄妹俩经常同台演出,妹妹往往是哥哥剧目中女角的首选。《彼得鲁什卡》里,她是某一任木偶姑娘;《牧神午后》中,她就是围着牧神哥哥转的一个小宁芙;要《春之祭》了,她被选为献给神明的人牲。
可就在《春之祭》即将公演时,尼金妹妹跟另一位舞者亚历山大·阔奇托夫斯基(Alexander Kotchetovsky)恋爱并结婚,而且不久即怀孕,给了哥哥很大刺激。尼金斯基非常不理解,他一直认为一个纯粹的舞者应该摒弃一切凡俗事物,长久的相依为命让他觉得他和妹妹是雌雄一体。无疑,妹妹的婚姻对于哥哥是个沉重的背叛。他对妹妹大吼大叫,并冲到舞台上准备掐死妹夫……在尼金斯基的概念中,那个叫阔奇托夫斯基的家伙使他的妹妹怀孕就是终结了她的艺术生命。佳吉烈夫倒是说:“我不能再忍受尼金斯基的变化莫测的行为和猛烈爆发……”最终,尼金斯基还是逐渐接受了妹夫,也督促妹妹千万不能荒废技艺。他自己,倒昏头昏脑地娶了匈牙利的贵族小姐。
在尼金斯基神志不清的日子里,布隆尼斯拉娃越来越锋芒外露。冠以尼金斯基的姓氏,布隆尼斯拉娃注定要做无与伦比的女性。她是芭蕾史上空前的女编导,或者说伟大的编导。在她之前,只有女舞者,惊鸿一瞥的芭蕾伶娜们,轻飘飘地在男性的视线里飞翔。她为名噪一时的舞蹈家埃达·鲁宾斯妲编排了《波莱罗》,从此小军鼓为鲁宾斯妲增添无上荣光;她为失去了尼金斯基的佳吉烈夫舞蹈团安排一出《婚礼》(Les Noces),佳吉烈夫感激涕零,硕大的头颅不再萎蔫。她跟兄长一样,从牧神休憩的水泽边湿漉漉地走入凡人堆,步步生莲。
三
英国皇家芭蕾舞团(The Royal Ballet)认真复排了尼金斯卡的《婚礼》。小新娘Zenaida Yanowsky和小新郎David Pickering终成眷属。女娃娃跪拜在爹娘怀里,男娃娃举起手臂盟誓,他们捂着心窝在亲友的祝福下步向婚床。那些少年人面无表情,不厌其烦地蹿动、膨胀,顺从又乖觉,机械又充满活力,复写着轮回的仪式。一个乡村神甫般的男声在九天外悬着,众多女声迤逦环绕。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是索科洛夫电影里的配乐,缥缈着给画面烙上宗教的印记。
《婚礼》在蒙特卡罗初创时,佳吉烈夫无比欢欣,他太没想到尼金斯卡的胸怀有如冻土,粗粝却蕴涵了无限的童话般的可能。他称赞《婚礼》是“一首最纯正的俄罗斯芭蕾”,这不仅因为斯特拉文斯基的音乐,还在于尼金斯卡的编排——同《春之祭》一样,完全抛弃了古典芭蕾的程式动作、造型和宫廷里华丽的炫技,取而代之俄罗斯乡间的质朴木讷,甚至劳作时沉重的叹息。也有可能,这个《婚礼》是尼金斯卡在纪念哥哥当年的粗暴呢。
《婚礼》的名气似乎没有《春之祭》的如雷贯耳,因为后者太先锋,并一再被先锋们以更先锋的形式展现出来。从一九一二年到一九二三年,人们经历了一场世界大战,生活中的颠覆成了稀松平常,而舞台上多么超出想象的事物也就见怪不怪了。邓肯像自由女神一样亮出胸脯,丹尼斯夫妇挖掘古代东方的神秘,而一场用乡下人那可笑的刻板完成的婚礼,则吐露出土地般宁静的气息,给人以沉甸甸的舒心。
尼金斯基兄妹的《春之祭》与《婚礼》,从远古时代神和人缔结盟约,到现实中人与人缔结盟约,骨子里一脉相承。尼金斯基自己的婚姻并不作数,与佳吉烈夫的恩怨已经被后世铺张得非常戏剧性,他的天赋才是神所垂涎的供品,他用自己完成了春天的牺牲。尼金斯卡有个平实的婚姻,她嫁给同样也是舞者的男子,繁衍着家族的使命,脚踏实地地活着,并不花哨。芸芸众生,无时无刻不在奉献、牺牲,或者看着他人奉献、牺牲,或者强求他人为自己奉献、牺牲,周而复始,却不知神话早已为人类安排好了结局。是他们拨开云雾,让我们看清这个世界。
老老实实承认,爱了尼金斯基那么多年,是不是就能如他所说般,“感受他”而不是“理解他”,贴近他孩子的心灵而不是迷恋他的招式。那献祭的少女用肉身换来神对众生的庇佑,她躺在通往天国的路口俯瞰人间。她哀戚,人啊,好狠心……
刊于2006年12月《万象》
谁的尼金斯基
当我坐在剧院里等待开场时,竟然忐忑不安。我不知道将会看到怎样一个尼金斯基。传奇舞者“尼金斯基”前面加上“邢亮的”作限定,是东方的舞者借助“舞蹈之神”播撒后现代意向,还是一个世纪前的奇迹被拉回到触手可及的舞台?是拘泥尼金斯基人生经历的再现?还是天马行空的借题发挥?
低沉的男声用俄语朗诵着,我只听懂“我”、“不能”、“知道”等等断句,大概是《尼金斯基日记》的一个段落。对死亡的向往——
“死亡忽然降临——因为我要他来。我告诉自己,我不能再活下去了,我并没有真正生活过。我只活过六个月。
“他们对我说我疯了。我相信我是活着的,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安宁。我活着而且快乐。但是他们却说我很恶劣。我了解人们需要死亡,我决定再也不做什么,却做不到。我决定就死亡写作。”
苍老的青筋,裸裎的肌肤,艰涩的舞步,暴戾的表情……一个人体翻滚而出,仿佛在母腹中挣扎;两个,三个,四个男子,幽灵一样,跳着流畅的华尔兹,和命运玩捉迷藏。哥哥斯坦尼斯拉夫的影子飘荡着,乐器的单音揪紧人的心尖,雪地上的血迹(别人视而不见),尼金斯基背负上沉重的十字架——十字架可以幻化成任何器物:靠背椅、方桌,甚至练功用的把杆……他跋涉,彳亍,不停地伸展,不停地蜷缩。他要逃开,逃开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相当长的一段寂静里,他跌进了深渊。上帝为他准备好了归宿。
飞翔,或者,扑入大地。一次又一次。尼金斯基的经典造型,午后牧神那慵懒的肢体时时敲击着他最后的心房。那个时候他有多年轻!他又多么先锋!当邓肯模仿着自由女神时,尼金斯基已经把自己贴在古希腊的描红陶瓶上了。芭蕾舞的古典站位,早被本能的手势所取代。尼金斯基摒弃人的姿态,继续匍匐。他认为自己是头野兽,或者,是被野兽吃进肚子里的羁客。
用英语念《十诫》,尼金斯基对宗教虔诚皈依;用法语授课,尼金斯基对自我气急败坏。他对谁都苛刻,对谁都不满。其实他被错怪了。他是最善良的,他想爱所有人,他要人们去感受他,而不是理解他,更不要从他扮演过的角色(牧神、玫瑰精灵、木偶)中解释他。
只剩心脏跳动的声音,外部的嘈杂把那颗心解放了。尼金斯基,不再是他的经纪人佳吉烈夫的,不再是他的妻子罗慕拉的,不再是芸芸众生的。他不再属于谁,只属于他自己。最终,他被缚住了。不是被任何人。他接受了净土的召唤,作茧自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