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气候出乎意料地反常。本已是春暖花开时,气温却出奇的低,到了中午,竟下起雪来,染得天地间一片肃穆的白,把已出芽的花草再次埋进严冬。
又是一片寂静。敌人没有来犯,蓝锋叔叔也没有到。战士们都在帐中休息,营地也是一片安静。我觉得这气氛有些异常,心中愈发不安。现在的我如此孤独软弱,没有信心迎接未知的未来。蓝锋叔叔,你为何还不出现?我如此依赖你,没有你我的心始终不踏实,没有你我所有的坚强自信都涣然冰释。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我的依赖,你希望我成长,希望我能变得真正坚强、明智、有担当。你还对我说,要做好女王就要放弃感情,但我做不到。叔叔,你就是我的神,在风雨飘摇的三年动荡中给我安全的保护,对你的感情,早已成为深刻于我心底的痕,让我怎能放弃?
叔叔,请再次拯救我吧,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此次若能平定纷扰,我将不再挑起战争,我要叔叔陪我回宫,一起治理国家,相伴终老。只要有叔叔在身边,我一定会做得很好。
叔叔,可以吗?
我立于雪中,带着淡淡的忧愁与希望,身渐冷,心渐暖。
下午,时尚未晚,阴沉的云却过早勾勒出苍茫的暮色。雪一直毫无停意反而越来越大。我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紧张,似乎是一种预感。
果然应验,敌人来攻。暗暮里他们的白色长发和白色战甲闪闪发亮,与缤纷的落雪相映成明艳刺目的美景。
一声号角,我军紧急集结出动,在这样突发的状况下,阵列竟井然有序丝毫未乱。我看看身边的蓝英,这个我还不了解的人,心中生出一丝敬佩。此将应是有用之材,我在心底暗暗记下。另外的几名裨将,我还没怎么打过交道,但他们也应非庸辈,日后我定会了解重用。
战士们已冲向前方,我们几人在后方静观其变。对付白族,需要将领们有更多的思考和沟通,大家屏气凝神,低声交换着信息,生怕有一丝疏漏。然而我却时时走神,蓝锋叔叔一时不到,我心就一时不得安宁。
不多时,雪渐渐小了,我方形势一片大好,敌方且战且退,战线不断前移。
我周围的圈子里起了争议,声音越来越大。我从心神不定的状态中回过神,发现敌军已经转头败逃。争议者们不约而同转头向我:“女王,或追或撤,请您定夺!”
这话让我恍惚回到两年前的一场战役,我们的对手是金族,而那时场面和此时分外相似,也有人给我同样的询问。而当时的我只懂得把目光投向身边的蓝锋叔叔,征询他的意见。蓝锋叔叔略一沉吟,便抬头,干净而明快地吐出一个字:“追。”接着就是追杀千里,大获全胜。
我到现在还记得蓝锋叔叔那自信的表情与明朗的眼神,那令我仰慕的名将风范。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挺直脊背抬起头,学着蓝锋叔叔的姿态,干净而明快地吐出一个字:“追。”
将领们领命冲向了前方,带领一列列军队飞驰而去,追敌千里,颇有气势。我停留在后方没有动。蓝英也没有动,静静跟在我身边,蓝英的直属亲卫队也没有冲向前方,而是回到了我和蓝英身边。
我恍惚着,回头看蓝英,发现他的眼神异样,他看了看已奔远的军队,又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蓝英什么也没有说,我却忽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这不是那次战役,我也没有蓝锋叔叔那份运筹帷幄的才能和决胜于千里之外的信心,最重要的是,我们的敌人已非骁勇的金族而是狡猾的白族!
我猛地睁大眼睛,冷汗涔涔。蓝英知道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报以一个苦笑,不知是安慰还是绝望。我明白,这次凶多吉少了。
我急忙策马向前,想透过越发稠密的风雪看清前方的战况。蓝英带着他的亲卫队紧紧跟随。
我们还没来得及赶到战场,就有士兵飞奔回来传信,我军陷入敌人包围。
果然中计了。我全身一软。
“女王!我们中计了!”蓝英继续策马奔行,面色铁青毫无表情,而简洁的话语字字铿锵,压在我心头让我透不过气。
我追在蓝英身后,愧疚与恐惧控制了我的思想。头脑已麻木,再无任何的冷静和智慧,只无意识地追着蓝英的背影,迎着风雪飞奔。泪水不觉流下,那背影在我眼中变得模糊不清,在漫天飞雪中晃动成蓝锋叔叔的背影。仿佛看到,蓝锋叔叔那坚毅硬朗的身躯,在狂暴的风雪中,在无情的战争中,在迷茫和慌乱中给我引路,追随他,就能穿过黑夜重见光明。叔叔,你会保护我的,是吗?
前方的厮杀声,战士们的惨叫声把我带回现实,我发现我们到了一个坡地上方,而战场处于坡下的谷地。隔着雪幕我隐约看见那血光四溅,尸横遍野的惨状,难以言说的痛苦似尖刀般插遍我的五脏六腑。我停下马步,闭上眼,咽下泪水。
拼命平静了心情,我重新睁开眼看着战局:既然是坡地,那么若能撤回坡上,或许居高临下,还有挽回的余地。可是白军似乎在刻意防着这一招,在靠近上坡的一边严防死守,不给我军撤回的机会。另外,他们恐怕还不知道此时我不在队中,若真的撤回,会不会反倒引火烧身?可是……思绪再次乱了,我不知如何是好。
蓝英在我前面,毫无表情地俯视着战场。在他身边我为自己的错误和软弱感到无地自容,只能强装镇定地问他:“依将军之见,我们还有挽回的余地吗?”
蓝英避而不答:“形势危险,女王请速速撤离,此地交与微臣处理吧。”
这句话的语气听起来分外奇怪,我心里感到有些不对。没经过太多思考一句话就冲口而出:“蓝英将军,你要干什么?”
蓝英表情平和,语调低沉:“现在我军正在极力后撤,请女王撤离,若被敌军发现就不妙了。”
“那就不要耽误时间,赶去配合他们后撤,或许还能挽回一些损失……”
我的话停住了,因为风雪忽然小了,我更看清了前方我军战士的惨状,他们死伤无数,余下的也疲都惫不堪,却万分顽强地冲向我们的方向,又被白军众多的人数和精良的武器压迫着一次次后退,而紧接着又一次次冲锋,在白色的雪地上、白色的包围里画出一幅蓝色的壮美图画。只是,从两种颜色的对比上看,撤回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的战士恐将全部葬身于这雪地了……
我再次闭上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我发觉刚刚的想法是那般愚蠢,现在几乎我们所有的人马都在这包围中,已死去的四分五裂,还活着的遍体鳞伤。纵使他们有如此坚定的意志和顽强的毅力,恐怕也难逃脱全军覆没的命运。
再睁眼看看四周,安然无恙的只有我们了。我的女子警卫只有六人,蓝英的近卫队也只有二十四人,我们可以挽回他们吗?我流着泪苦笑,心里一声叹息。
晚了。我们已没有挽回的余地了。肃杀的风唱着哀歌,白雪纷纷扬扬地落,整个天地为我们的英雄们上演着一场葬礼。那些忠诚的将士们,居然落得如此结局。他们会怨恨我吗?……
我趋前几步,站到蓝英身边,缓缓望向他,却发现他也流了泪,脸因为痛苦而扭曲。面对我绝望的目光他慢慢开口,声音沙哑:“女王请保重。白军将领若发现你不在队中,会回来寻找的。女王还请迅速撤离为妙。”
“蓝英将军,你……”我越发迷茫和不安。
蓝英看着战局,对我说:“只希望我们能撑到援军到来。此战一败,白军定会乘胜追击,把我们逼回西疆,威胁我们的领土,甚至……”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加重语气又说了一句:“女王,请保重。”
接着他一改沙哑嗓音,用军人洪亮的声音向他的近卫队大喊:“败国之军是可耻的!宁死勿屈!”
飞快地,他带着近卫队冲进了战场,风驰电掣般在白色包围中杀出一条血路。
我的心重重震动,泪如泉涌,毫无意识地痛哭出声。
感动于英雄的壮举,又为自己亲手葬送了这些英雄而感到加倍自责。望着这更加惨烈的一幕,我再次心乱如麻。
可是怎么会,局势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哪怕我以命相赔,都赎不了我的罪。我是一个千古罪人啊……
我盯着这一支蓝色的力量冲进了包围,看着他们开始锐不可当,然而后来,渐渐变得缓慢,渐渐被冲散。我能感到,他们已用尽了全力。
那个为首的影子,看着他的身上渐渐出现班驳的血色,看着他的移动也逐渐慢了下来。我仿佛能看到他那铁一般的表情,仿佛能听到他的刀的铿锵。他,也已拼尽全力。
在那个影子倒下时,我仿佛也即将倒下。
我已撑不下去,蓝锋叔叔,快来救我……
“女王,我们还是迅速撤离吧。被他们发现你在这里就不妙了。”身边的警卫们一直在提醒我。
我回过神来,掉转马头向后方奔去。女子警卫团训练有素地分散在我周围。风从身后吹来,冷飕飕如同战死将士的眼神,压迫得我抬不起头。我俯下身,越来越低,几乎身子都贴到了马背上。一向干燥柔软的马鬃此刻也结满了冰霜,无法吸干我的泪水。这一刻所有的幻想都已破灭,一切努力付之一炬。我在绝望中挣扎,尚有力量隐忍泪水,而毫无力量思考未来。思想再一次彻底麻木,又是无意识、无目的地飞奔。
而此时,伴着耳边惊喜的低呼,我仿佛听到远方马蹄的声音,感到熟悉的冷光逼近。难道是……定了定神,我缓缓直起身,果然,前方出现了一大片蓝色的人马,我们的援军到了。于是我稍稍放慢马速,咽下泪水,挺直腰身,奔向援军方向。
已经有人出列向我禀报,并询问我的状况。我自觉惭愧,没有正面回答任何问题,径直走向队伍最后方,留下女子警卫团向他们介绍战况。我低着头,未敢正视任何人,但还是感到了与蓝锋叔叔擦身而过。叔叔身上的冷光让我心凉,我不敢抬头看他,只策马急急掠过。
曾经那么渴盼叔叔的到来,而他真的来了,我却不知如何相对。我是个罪人。没有人会原谅我。叔叔,你会原谅我吗?请不要怪我,没有你,我真的不行……
我僵在那里,军队的部署和出动我都没有参与,这大批的人马怎样喧嚣地冲入战场中,我竟是浑然不觉。不过我心知,只要蓝锋叔叔在,我们就一定会得救。他是上天派给我的神,来拯救我,拯救我的国家,有他就有希望,有他我就不会迷失方向。我愿意把我和我的国家完全托付给他,我相信他会带我穿过风雪走向光明。
叔叔,我这样信任你,请不要辜负我的期望。